皓月初上,夜里微风习习。宫门已经下钥,整个皇宫都准备安然入梦。四下里除了巡逻队列的脚步声,只有乌鹊不时的啼鸣。
皇城东北方有一座小巧精致的宫室,名曰云罗,新来的才人秦韫玉便住在这里。
此时正是戌时一刻,这位新进宫的才人正优哉游哉地闭眼泡在浴桶里。沐浴的水混着牛乳和玫瑰花,馨香随着热气氤氲而上。正享受着,只听珠帘响动,一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耳畔:“小姐,刚才王公公遣人过来,说是今晚皇上临时招了德妃娘娘去了紫宸殿,不必咱们准备了。”“嗯。也好,正好咱们可以早点休息。”秦韫玉不以为意,只微微睁开眼道:“苏木姐姐,扶我起身吧。”
白日里的钗环妆饰俱卸,只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插一把翠玉簪子,不施粉黛的秦韫玉坐在暖阁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自有一股清水芙蓉的形态。过了一会,她的贴身侍婢苏木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只见苏木将托盘放在秦韫玉面前的小几上,上面是一碗粳米粥并几碟子小菜,又取了秦韫玉日常惯用的银筷子,递给她,道:“我看你今日没怎么用饭,想着这会应是饿了,特特地叫白芨姑姑备了点宵夜,你且吃点。”
秦韫玉接过筷子,扫了一眼周围无人,赶紧撒娇道:“横竖现下只有我们两个,苏木姐姐也坐下陪我吃点吧。”苏木笑道:“这是在宫里,自然不比原先在府上自在。小姐莫要让人拿了话柄才好。”秦韫玉听罢,只得自己夹了个荷叶蒸饺慢慢吃着,用眼神示意苏木搬了小花凳坐在自己面前,轻声问道:“我都进宫快半个月了,总共就见了皇上两次,这次更是临时招了李德妃。这可如何是好?”
苏木不禁莞尔,“小姐莫要心急,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者听说这段日子皇上统共也没进几次后宫。”
秦韫玉点点头,伸手夹了个牛乳卷送到苏木嘴边:“姐姐尝尝这个,白芨姑姑的手艺愈发好了。”苏木见四下无人,便张嘴接了,“是不错呢,”苏木吞下食物,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皇上最近在为北境的战事烦忧呢。”
“北境?”秦韫玉放下筷子,道:“陀合一族素来觊觎北境的物产,妄想侵占我大楚国土。之前风鸣岭一役陀合大败而归,也与我们签了和平协议,怎么如今又有了战事?”
“听说这陀合新任国主从老国主手中谋得国君之位,便野心勃勃地想要称霸天下,这几年四处征战,已吞并了周边许多小国,又喊话说当年签的和平协议不作数,让咱们皇上再和他比试比试。”苏木道。
“呵,真是嚣张,”秦韫玉不屑一顾,“若是襄国公还在,哪由得他这般狂妄!”
苏木赶紧作势要捂住秦韫玉的嘴,道:“小姐慎言,襄国公有不臣之心,皇上已处置,如此之人,何以匡扶我大楚江山?”
秦韫玉敛了神色,许久,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叹口气:“是我失言了。皇上召幸德妃也是情理之中了。”
苏木一笑,眼神却冷冰冰:“德妃的父亲宝刀不老,定能为皇上灭了陀合嚣张的气焰。”
秦韫玉不动声色地又拿起筷子:“那是自然,李将军乃国之栋梁。此次必能旗开得胜。”
屋子里顿时沉默了下来,两人均不作声了。过了一会,秦韫玉伸手握住苏木的手,两只冰冷的手交叠在一起,目光相碰,在这微凉的夜里,两人只能彼此给对方慰藉。
翌日,秦韫玉早晨起床,苏木和白芨进来伺候梳洗。白芨是云罗宫的掌事宫女,已经快到放出去的年纪,看着颇为沉稳可靠,又做得一手好菜,甚得秦韫玉的喜欢。此时,她正为秦韫玉梳头,突然道:“下个月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了,小主可要备点什么礼物?”
秦韫玉听罢,思考了一会:“皇后娘娘的千秋是下月的什么时候?”
白芨答道:“下月十四。”
秦韫玉又问:“宫中往年都是如何庆祝的?”
白芨老老实实地回答:“一般正午皇上会在太清宫与皇后娘娘一起宴请文武百官,晚上便是在未央宫宴请各位娘娘小主,晚膳过后还会有烟火,当真是热闹非凡。”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真是福泽深厚啊。”秦韫玉感慨道,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白芨笑道:“看小主这品貌,以后也定是个有福气的呢。”“
“罢了,我这几斤几两可清楚着呢,能安安心心地过着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秦韫玉自己选了把簪子簪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我初入宫不久,不知皇后娘娘平日里都喜好什么呢?”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啊,可是特别好的一个人。平日里也不喜欢那些金银珠宝的,就是喜好养些花啊草啊的,未央宫的花园里栽了好多奇珍异草呢。之前南边的谷藏国供了一株图弥山上百年一遇的睡莲,宫里的花匠不得法,差点养死了,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查阅了许多古籍找到养这个睡莲的方法,才救了回来。”白芨一边回忆着一边说。
“除了养花呢?”
“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气质高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听说皇后娘娘当幼时,曾经以一幅《夏荷图》赢得丹青圣手陈展的青睐,后来便师从陈展,可惜奴婢是没眼福了。”
“嗯。我也想有幸得见皇后娘娘的墨宝呢。”秦韫玉笑道。
只听屋外一声清朗的男神笑道:“想见皇后的画还不容易?朕带你去见就是了。”
秦韫玉忙站起,敛衣行礼道:“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男子忙上前扶起她,轻声道:“你何罪之有?朕下了朝想过来看看你,怕你还没起,就没让人通报。”
来者正是大楚当朝天子萧元怿,只见他一身玄色常服,领口袖口皆绣着金色的龙纹,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秦韫玉听得萧元怿这样说,顿时羞红了脸,假装恼道:“臣妾哪有那么惫懒,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你还好意思,朕特特找了个借口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不然这会你就在未央宫里坐着吧。”萧元怿一脸宠溺。
秦韫玉看着眼前男子看着自己的眼色,心里暗想,果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看惯了宫里的高门绣女,偶尔遇到自己这样的,居然觉得新鲜。她此时自然对皇帝没有什么感情。少不得逢迎一番。
“多谢皇上让臣妾每天多睡一会了。臣妾感激不尽。”秦韫玉扬起小脸,做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
“那……你准备怎么谢朕?”萧元怿挑眉,戏谑地看着秦韫玉。
“臣妾不知,”秦韫玉微微摇头,“不然,臣妾给皇上写首诗?”
“那倒是不必了,用过早膳了吗?不如朕陪你吃点。”萧元怿执了秦韫玉的手,拉着他向花厅走去,众人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
秦韫玉抬头看着身边男子的侧脸,棱角分明,眼神坚毅,却在看向她时充满了柔情,宛如一汪春水。秦韫玉心想,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面对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眼神,估计都会沦陷吧。
“玉儿,还记得朕第一次听到你的琵琶时,你弹的是什么吗?”
“记得,赵生云的《潜关赋》。”
“朕当时就在想,是怎样的一个闺阁女子,竟然能把《潜关赋》弹的如此慷慨激昂。”
“所以皇上才着急地连正门都不走,还翻墙进来,差点被我的家丁打出去。”秦韫玉嗔道。
“朕很久没听到这么好的琵琶了,当然要着急见见这弹琵琶的人。”萧元怿对翻墙的事不以为然,甚至隐隐还有些得意。
秦韫玉见面前这位九五之尊在说起琵琶之时竟透着孩童般的纯真,暗暗咋舌,坊间传闻果然不虚,当今圣上天纵英才、文韬武略,自登基始便勤于朝政,战陀合诛襄国公,均是雷霆手段,不爱环肥燕瘦不爱歌舞升平,惟独喜欢琵琶,道是圣上已故去的生母一手琵琶冠绝天下,又生的花容月貌,被招进皇庭做了贵妃,萧元怿从小耳濡目染,对琵琶自有一番见地,一般人物入不了耳。
所以,当秦韫玉少时,兵部侍郎秦放大人便请了茂城最负盛名的琵琶师傅至府上,希望自己这个嫡出的二小姐能拜在其门下,琵琶师傅沈曼坐在椅上,只让秦韫玉伸出手看了一眼,便道:“二小姐的手,是天生用来弹琵琶的。老身自当好好教导。”
秦大人的苦心和秦韫玉多年练琵琶的汗水没有白费,萧元怿某次微服时偶然隔墙听了一次秦韫玉的琵琶,便当即在秦府亮明了身份,留下了口谕:“爱卿的这位二小姐,三日后便进宫吧,佳人与琵琶,皆是朕所爱矣。”
是以,秦韫玉由秦府二小姐成了后宫才人。
而后宫诸人知晓了皇上因为听了次琵琶就招了新人入宫,反应也是各有不同。中宫那位端庄克己的皇后娘娘只平静地笑道:“罢了,多一位妹妹来为皇上绵延子嗣,是我大楚之福。”便依例打点秦韫玉进宫事宜;德妃李晏如听闻此事,头也不抬一边绣着花一边对自己的贴身侍婢道:“区区一个才人而已,皇上喜欢,本宫自会好生对待。”
宫里的日子说快也快,一下便到了四月十三,第二天便是皇后千秋。秦韫玉进宫后第一次经历这样隆重的场面,甚是紧张,不时地让苏木去看看礼物是否妥当,又愁着挑选明日的礼服和首饰。苏木瞧着她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戏言:“小姐怎么紧张成这样?进宫那日也没见你如此不安,莫不是担心自己比不过这宫里的娘娘们?”
“这些日子恢复了晨昏定省,倒也熟悉了各位姐姐们,只是要论这宫里的大事,皇后娘娘的千秋自是其一,万万出不得一点岔子的。你说,我能不紧张吗?”秦韫玉以手撑面,哀哀地叹口气,“我初来乍到,这次合宫夜宴,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苏木走上前去,拍拍秦韫玉的背,仿佛母亲一般,只道:“小姐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也不必在意旁的。”
“你知道的,前朝那位荣宠一时的柔妃,就是在一次夜宴上逾越了制度,竟被打入冷宫再也没能出来。”
苏木宽慰道:“柔妃落得如此下场,自有她的缘由,我们又如何知道事实究竟是怎么样呢。这宫里人的眼睛,只看得见他们想看的。”
秦韫玉靠在苏木温暖的怀里,一时忘却了所有烦忧,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懵懂莽撞的孩童,跌跌撞撞地牵着属于自己的小马,跟在父亲和哥哥之后,嘴里小声嚷嚷着:“哥哥,等等我,爹,你们等等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