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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另一个男人

按廉的想法,下飞机后,经过到达厅里的接机人群时,不能紧张慌乱。实际上,他还没进到达厅哩,便踟蹰不前,心里七上八下地扫着一张张陌生面孔。他一手拎着粗厚绒呢袋子,一手攥着林德茂达夫人给他的一张表。林德茂达夫人戴角质边框眼镜,专做难民工作。在圣地亚哥机场送廉时,她告诉廉,他的担保人,帕里什·科因,会在旧金山机场接他。这是廉迄今第二次坐飞机。一路上,他将一个空饼干袋揉来搓去,动静不断,直到旁座的人请他保持安静。廉实在搞不懂美国人,他们有时可做到彬彬有礼,有时却又可做到粗鲁无礼。比如现在,这些美国人个个急吼吼赶着下机,经过他身边时还推推搡搡。飞行途中机舱的气压仍压迫着耳鼓,廉很难听清机场广播本就变音变调的英语,更加惶惑。正担心着可别漏听了什么重要广播信息,这时,一眼看到了一个男人。他一定是帕里什·科因,站在接机人群后面不远处,举着一块牌子,上面规规整整印着“廉先生”三个红色手写体。廉一方面因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方面因为感激感动,整个人差点软了下去。别的不说,就“先生”这个称呼,廉生平第一次见人用在他身上。

帕里什·科因人到中年,头发灰白,若非脑后扎条马尾辫,倒蛮令人敬畏。他眼眶深凹,眼瞳绿色,鼻梁高直,戴费多拉帽,穿黑皮夹克,大敞开,腆着圆咕隆咚的肚子。廉怯生生地朝他走了过去。没等廉张嘴,他连说了两遍廉的名字。“我想,你是李—安?”帕里什一口英国音。他紧紧攥着廉的手,错误地将廉的名字说成了两个音节。“嗯,李安,对吧?”

“对的。”廉答道,心想,所有人都一眼看出他是外国人。“我就是。”他本打算纠正帕里什说他名字时的发音。刚想这么做,没料到帕里什一把抱住了他,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拍帕里什的肩。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在看着他们,并且一定在纳闷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随后,帕里什稍往后退,扳着他的两肩,端详着他。他的一丝一毫不愿漏掉的眼神让廉很不自在,他不习惯被人审视。

“说句心里话,”终于,帕里什宣布重大发现似的说,“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俊。”

廉“哦”了一声后,没再言语,脸上始终挂笑。他不确信是否听对了帕里什的话。不过,他学会了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在清清楚楚知道聊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前,应答时始终用一个单音节的语气词。

“别说了。”帕里什身旁一个年轻男子说话了,也是一口英国音,“你弄得他很不自在了。”就在这时,压迫着廉耳鼓的气压砰的一下没了,航站楼里原来被捂着似的声音陡地扩大到本该有的音量和清晰度。

“马库斯·陈,”帕里什介绍道,“我的好友。”

马库斯看着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比过完这个夏天就满十八岁的廉也就大上几岁。他朝廉伸过手来,脸上挂着似乎有点鄙视廉的笑,即便如此,廉也几乎找不出责怪他的理由:相比于马库斯,他样样都差,差得让他自惭形秽。就是马库斯的一口白牙,也让他的一口黄牙更黄。马库斯走路时,直着腰板,头往后仰,一副要继承偌大一笔财产的派头。廉自知欠着人家,因此走路时低眉顺眼,看似找着地上的钢镚。他比马库斯矮,也没帕里什高,说话时不得不仰头看着他们。“我很开心见到你们。”他除了紧张还是紧张,攥着马库斯的手竟还没松脱,又加了一句,“旧金山第一。”

“有意思,”马库斯轻轻挣脱被廉攥住的手,“那第二是什么?”

“别说这些了,”帕里什皱皱眉,“做点实在的事,帮廉拎袋子,行吗?”

马库斯拎着袋子,跟在后面。帕里什则挽着廉的胳膊肘,领他穿过航站楼。“看样子,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帕里什说道,同时手比划着,像是他说的大场面不仅包括乌麻麻的人群,也包括航站楼,甚至可能包括整座旧金山城。“这一切看着肯定很陌生。我从英格兰来到这里,都觉得文化差异实在太大了。”马库斯说道。

廉回头看了一眼马库斯。“你也是英国人?”

“香港人。”马库斯应道,“你也不妨说,名义上,我是英国人。”

“都一样。”帕里什挽着廉胳膊肘的手很用劲。像要说件更秘密的事情一样,他低下头,嘴凑近廉的耳朵。“你这段时间过得一定很难受吧。”

“没有,没有多难受。”廉用无所谓的语气应道。其实,他一想到要再讲一遍他的经历,立刻充满了恐惧。自逃离西贡至今,四个月里,船员,海军陆战队的人,社工,一拨接着一拨地要听他的经历。后来,他们会提什么问题,不用他们张嘴,廉就知道,无非就是:“你经历了什么?”“你的感觉如何?”“很难过,是吧?”有时,廉跟那些好奇的人说,他的经历几天几夜讲不完,可这反倒促使他们更想知道究竟,要他长话短说。马库斯开车,出了停车场,来到街上,上了公路。一路上,廉讲述了他的短版经历。讲述时,他又回到了没人知道其姓甚名谁的年轻难民角色。他的人生剧先从去年夏天离开龙川老家的父母开始,续以在西贡一家所谓的茶吧打工,高潮便是战争结束。即便是这样的精简版也让他既腻又累。讲述时,他额头顶着车窗,望着外面宽宽的公路上有序行驶的车子。

“就这样,”他收尾道,“我如今到了这里。”

坐在前排副座的帕里什叹着气。“那场战争不只是一场悲剧,”他评论道,“也是一场闹剧。”马库斯喉管里发出了或许是赞同的声音,随后将广播音量调高了好几倍。广播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天花乱坠地替一种,用她的话说,不用掸子也能让家具干净光亮到映出你影子的家具清洁增亮剂做广告。“你会知道,在这里,哪怕还是九月,温度也低,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马库斯插言道,“冬天会下雨。不是你们那种雨季。你会慢慢习惯的。”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指给廉看一晃而过的地标建筑。廉记忆里冒出的是四周围墙高不可攀的烛台体育场,波浪翻滚、似一道道大理石花纹的海湾。再往前驶,另一条公路与廉的这条公路汇合,车辆增多,车速缓了下来。这当儿,帕里什调低了广播音量,说道:“需要跟你说件事情,是马库斯和我之间的事情。”

一辆白色载客面包车突然加速,要从右边超车,因而挡住了廉的视线,他看不到海湾了。他扭过头,迎着帕里什的目光“哦?”了一声。

“我们是一对。”帕里什宣布道。廉用眼角余光睃见白色面包车开始超车,过了他的额头刚才留在车窗上、此刻正渐渐缩小的湿印。“是那种罗曼蒂克的一对。”帕里什又加了一句。廉暗忖,帕里什最后这句话准是美国习语,亦即林德茂达夫人说的美国人常用的一种语言,比如,“你让我折服了”,“他让我发疯了”。英语习语里,若说两个男人是罗曼蒂克的一对,不会是别的意思,一定指他们是很亲密的朋友。廉保持礼节性的微笑,发现马库斯借后视镜直直盯着他,内心紧张地一颤。

“嗯。”廉这才发声,“哇。”

“我希望没太惊着你。”

廉嘴里应着“没,没”,手臂、脖颈上的寒毛立起,全身绷紧。以前,他和哪个男孩手牵手一起走时,或者,勾肩坐在公园长凳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女孩时,只要对方,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蹭着他的胳膊肘,有时是他的膝头,他的身体便会产生这样的反应。“我没有偏见,都能接受。”

“那就好,我希望你一直跟我们住。”

“还有,放宽心态。”帕里什又加了一句。

现实是,除了帕里什接收了他,还没别处为他敞开大门。这如同他当时在西贡的情形:干完了一天活,除了一间挤满无家无室的男人和男孩的寝室,他无处可去;那里弥漫着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身体体味,他们呼吸着这样的潮湿空气,在芦席上翻来覆去,盼着进入梦乡。“放心好了。”廉应道。

马库斯“好”了一声,又调高了广播音量。这让廉想起在西贡那间寝室里,深更半夜,个个难以睡着,可都装作睡着了,这时,会有男孩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廉呢,眼睛虽然闭着,但偶尔或常来茶吧的男人的脸,甚至同寝室人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寝室灯灭后,他便开始自慰,也听见其他人在做同样的事,蚊帐因此沙沙作响。第二天早晨,室友们眼神空洞,面面相觑,谁也不提晚上的事,它像是丛林里犯下的一桩恶行,还是掩尸匿迹的好。

廉以为,已忘了那些夜晚,终于逃离了那样的生活。然而,廉此刻怀疑,那证据是不是仍留在他的掌纹中。他心里面七上八下,两只手在牛仔裤上搓来蹭去。车子正开过一个居民区,两边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行人肤色多样,主要是白人和墨西哥人,其次是黑人,也有三三两两的华人。他们没谁多看一眼商店橱窗里的牌子或是墙上的涂鸦,写的文字是廉之前从未见过的:PELUQUERíA,RITMO LATINO,DENTISTA,IGLESIA DE CRISTO,VIVA LA RAZA![3]

他们转上了一条街道,两边停满了小车,一辆紧挨一辆。马库斯一打方向,车沿着一条倾斜的私家车道,下到一幢窄窄的两层楼房子。房子猩红色的门上,好生奇怪,竟挂有一幅圣母马利亚像。“到家了。”帕里什说道。廉后来知道,帕里什是个矛盾的天主教教徒,住的这一带信西班牙人信的天主教,他房子的建筑风格叫做维多利亚式。但在这一天,廉只注意到房子的颜色。

“全是紫色?”他之前从没见过房子被涂成这种颜色,疑惑道。

帕里什呵呵笑着,打开房门。“差不多,”他说道,“是淡紫色。”

* * *

在圣地亚哥机场时,林德茂达夫人掐似的抓着廉的肩,给他打预防针,说旧金山人性好标新立异。当时,廉没听出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在帕里什家安顿下来的头几周,廉每天都想打电话跟她说,安排他寄住在帕里什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不过,帕里什慷慨好客得让廉脸红自己的想法。廉也就打消了给她打电话的念头,而是每天早晨,站到镜前一遍遍跟自己说,没人吓他,是自己吓自己。去年,亦即一九七四年夏末,他在心里跟自己说着同样的话。当时,他在龙川汽车站与父母话别。他们叫他只身一人去龙川以北几小时车程的西贡打工赚钱养家,他没怨言。毕竟,他是家中长子,这是责任。再说,他十二岁就辍学,为美国军人擦靴,习惯了干活。

说到美国军人,廉八岁起便认识了他们。那时,他在他们的垃圾堆里拣罐头盒、纸箱、翻看得破破烂烂的《花花公子》以及没开罐的C口粮。那些美国大兵教他简单实用的英语,几年下来,足以帮他在西贡找到活干。他在徐图街上一家茶吧干活,专门扫地。茶吧有不少拿肉体换美元的女孩。他把在垃圾堆和妓院里学到的两类英语打磨打磨,最终,不但能说且能听懂上得了台面的英语,比如,六个月前,亦即一九七五年春季,他听懂了外国记者之间交流的那条小道消息。

四月,西贡城外炮声震天,小道消息看似要变为现实。他原本没打算和其他人一样,乱踢、推搡着要扒上泊在河边的救援船,但见到机场上空的浓烟,见到被炮火炸得大火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的远方,一天早上,他也加入了逃亡人群。一个月后,他到了圣地亚哥彭德尔顿军营,等着担保。之前,美国海军第七舰队一艘在南海游弋的驱逐舰救了他们这批难民。他们先被送到了关岛,住美国海军陆战队临时搭建的一个难民营,后被飞机送到了加州。在关岛难民营时,他睡在简易床上,听着一群孩子在帐篷外玩捉迷藏,想要忘记难民坠向河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难民在混乱中被打倒在地,因为军人想给自己清理出逃生通道。逃难中,他发现,当自己命悬一线时,别人的命根本不算什么。他想忘却忘不了这些。

在帕里什家住下不久,廉给父母寄去了第二封航空信。前面说到的这些信里只字未提。六月,在彭德尔顿军营,经由难民重新安置处,他给家里去了第一封航空信。估计当局会审查信件,他在两封信里只说了他的住处和联系方式。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当局一旦知道他是逃离越南的人,他的亲人将被殃及。不过,更让他担心的是,信可能根本到不了亲人手中。他牵挂亲人的命运,若有不挂牵的时候,也就是每天早晨醒后的最初几秒。在这短短几秒里,他睡在床上,盖着三条毛毯,温温暖暖,回忆做过的梦。在梦里,他说着流利得无可附加的英语。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自雾雾的窗户滤进来的浅蓝色的弱光。闪烁的微光让他记起现在身在何处,在一座离越南天遥地远的城市,在异国他乡,在这里,就是阳光,也与他从小就熟悉的热带阳光完全两样。

下到一楼,他总会看到帕里什与马库斯吃着早餐,聊着当地新闻、国际政治或刚上映的电影。他俩少不了争争吵吵,不过,通常也就双方逗趣罢了,内容或是该投票给吉米·卡特呢还是杰拉尔德·福特,或是刺杀福特未遂的旧金山女人该被判处无期徒刑呢还是死刑。

往后,他们开始当着廉的面争吵得面红耳赤,廉知道,他们这么做,说明已渐渐地没当他是外人。这样的争吵有时来得似乎莫名其妙,就拿十月一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来说吧。帕里什问马库斯的期末考试时间,马库斯竟生气地戗道:“你为什么不替我考?”戗罢,气冲冲地出了厨房。帕里什倒也耐得住性子,待马库斯跑上楼,这才倾过身子,对廉说:“头两年都是难过的,第二年尤其难过。”

“哦,是吗?”这是廉第二次把握不准帕里什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尽管如此,还是点着头含含糊糊应道,“我见你们好多次说话都很大声的。”

“他比你大,可是不如你成熟。”帕里什边说话边搅拌咖啡。他的勺子没做圆周形运动,而是不停地划着“8”字。“他没经历过你或是我经历过的事情。当然啰,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被宠坏了,也有点懒。但我现在好多了。我家先人积攒了一笔财富,手段不怎么光彩。但是,没理由不让我用自己挣的钱做些好事,对吧?”

“没理由?”

“没理由的。”帕里什肯定道。廉明白,他就是帕里什用自己挣的钱做好事的对象之一。过去二十年里,帕里什专为公司做会计,收入不菲,几年前,他辞去了这份工作,投身于环境保护。他坚决不让廉付房租,但廉还是找了一份工作。在帕里什家住下后的一周里,廉便在市里转悠,结果,在田德隆区中心地带见到一个专售酒的店子。店子位于特克大道与泰勒街交汇的犄角处;橱窗上有用肥皂龙飞凤舞写的“招工”两字,两字的旁边是廉看不懂的外文Se Habla Espa?ol[4];店外,有两人游来荡去。廉随身带有一本《日常英语对话》,书里可没设计如何与这么两种人对话的情境,因此,他擦着乳沟满是麻麻点点、哆哆嗦嗦的妓女身边走过,妓女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把他当回事情;倒是那个前臂毛茸茸的异装癖对廉很是上劲。

廉在店里找到了活干。每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一周干六天,周四休息。干的活包括扫地、整理货架、清洁卫生间、擦窗户、收银,天天如此。若有空闲,他会读随身携带的英语口语书,希望从书里学习回家如何与马库斯、帕里什交流,不过没什么用,因为书上尽是些诸如“胡安·冈萨雷斯游览纽约时必须问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观看一场美式足球比赛”之类的英语口语。干完一天活,他还得拖着两大袋垃圾,将它们放到小巷当头一个垃圾桶里。小巷到处是尿迹与呕吐物,是那些不清不白的人在夜里,有时也在白天,留下的作品。过后,不管怎么使劲洗搓双手,他总感觉两只手永远洗搓不净。每天经手的油腻、垃圾已渗入嵌进了满是老茧的手,以至于他以为,无论手接触什么,都会留有印渍。

廉每次回到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帕里什与马库斯已吃完晚饭。他在厨房吃留的饭菜,他们则看着电视。廉吃完饭后,躲到楼上,冲个澡,洗净身上一天积下的汗渍。他边洗,尽管克制自己,还是边想马库斯瘦瘦的白白的身体。源源不断的热水冲淋着身子,这让廉感到轻松平静。一天晚上,淋浴后,他就是带着这种感觉,裹着浴巾,打开浴室门,没成想在楼道里撞见了经过的马库斯。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然后,各自让路,却让向了同一边。再让时,因为尴尬,又同时让到了另一边。帕里什当时在楼下看一部情景喜剧,剧里的笑声楼上都能听见,听似在笑话他们哩。

“不好意思。”廉终于开口了。他的背,因为在热水里淋浴久了,汗湿一片。“我可以过去吗?”

马库斯耸耸肩,将廉从头到脚瞄了个遍,接着,像模仿谁似的,微微一弯腰,说了声:“啊,你请。”

廉心慌意乱地过了马库斯,匆匆进到自己房里,一关上门,旋即侧倚在门上,一只耳朵紧贴住门板。楼下,电视剧里又爆出一阵预先录好的笑声。在这种情形下,廉听不见马库斯楼道里远去的脚步声。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旬,一个周四早上,多云。马库斯开车,和廉一道,送帕里什去机场。帕里什要上华盛顿参加一个主题为核电威胁环境的大会,周日晚才回旧金山。风吹打着车窗。帕里什告诉他俩,美国政府将钚和铀的废料运到沙漠掩埋起来,这么做毒化了土壤,给世世代代构成了巨大威胁。“最要紧的是,有了它们的存在,生活难以安宁。”他继续道,“只要想想自家后院里有一片大大的雷场,就知道生活会是什么滋味了。”马库斯开着车,手指敲鼓似的敲着方向盘,帕里什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车到了机场,靠到路边。帕里什取出行李箱,放在脚边,先亲了亲马库斯,再抱了抱廉。“周日晚上见。”说罢,替廉关上车门。廉在车里挥手,帕里什也在挥手,马库斯都没回头瞥上帕里什一眼,一踩油门,车子随即融入了车流。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不整天想着拯救世界?”马库斯质问似的说道,“他这么做,越来越无聊了。”

廉扣上安全带。“不过,话说回来,帕里什人还真好。”

“圣人最终丢了命,成了殉道者,不是没有道理。谁受得了他们?”

接下来,足足一刻钟,马库斯只是开车,廉也一声不吭。离市中心不远了。只见一辆写有“糕点坊”字样的货车自阿尔米街驶入了他们在的这条公路。这让廉想到了一个问题。“你饿了吗?我是饿了。”

“不要说‘我是饿了’,要说‘我饿了’。你要想像当地人一样说话,就得学会怎么说得简洁些。”

“我饿了。你呢?”

马库斯选中了一家餐馆。餐馆位于唐人街的杰克逊街边,歌厅般大,深色樱桃木屋柱,天花板上吊有带穗的红灯笼。尽管是周四,而且是早上,餐馆里热闹嘈杂,人来来往往。女侍穿着工作服,推着餐车在餐桌间穿来穿去。男侍扎着蝴蝶领结,拿着结账单,端着茶壶,一桌一桌地照应着。马库斯与廉选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楼下的杰克逊街。弥望处都是亚洲人面孔,廉有一种归家之感。餐车一轮一轮经过他们,马库斯很在行地拣选着餐车上的各种餐点。他用粤语点菜,用英语向廉一一介绍。不一会,两人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铺陈开来甚是吓人,有烧麦,有猪肉韭菜馅饺子,有芥蓝,有蜜汁叉烧,等等。“帕里什碰都不会碰这些吃的。”马库斯说这话时,满意地看着廉吃一个凤爪,连皮带肉加筋,啃吮得干干净净,仅留下细枝似的骨架。

一个男侍收拾完桌上盘碟后,两人静静地坐着,中间放着一壶菊花茶。廉绕着桌布上一块油渍印转着手中茶杯杯底,过了一会,问起马库斯的家庭。之前,马库斯从未跟他说这方面的事情。廉只知道,马库斯生长在香港,直到十八岁才离开,去了旧金山州立大学攻读工商管理;但是,他几乎没进过教室,差不多天天泡在健身馆里。说起他的父亲,马库斯哼道,他是一家橡胶公司老板,送马库斯到国外念书,期望他学成后回去帮着打理生意。可三年前,马库斯的一个怨毒的前任情人将他写的情书挑出一封寄给了他父亲,还附有不少偷拍的很是露骨的照片。“非常露骨,不知道怎么拍到的。”马库斯说这话时脸阴沉着。父亲看了信和照片后,断绝了与他的父子关系。如今,帕里什养他。“你能想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坏的事情吗?”马库斯说到最后,问道。

马库斯究竟指什么,廉不能确定,是指情人背叛,是指父亲做的事情,还是指帕里什的钱?其实,廉真正关心的是马库斯说的“露骨”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廉并没就此追问马库斯。马库斯问完话后,看似也没想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呷着茶。于是,廉说起了自己的家人。他告诉马库斯,他的家人或当农民或做小贩或被征入伍,一辈子没去过离龙川很远的地方,只有他因为当兵而远行。他是家里第一个到外面闯世界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父母在龙川汽车站送他时,忧心忡忡;廉清晰记得的过去场面不多,这便是其中的一个场面。龙川汽车站也就是一块既有泥地也有水泥地的地方,无遮无掩,挤满了要坐车的人,他们带着用绳子捆牢扎紧的纸箱板盒,守着关在铁丝笼里拱个不停的猪仔与叽叽喳喳的小鸡。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人的汗臭,猪粪鸡屎的臭,夹在扬起的厚密尘土里,也越来越浓。

“我们可是正正经经把你养大。”父亲患有白内障,两眼颜色白里泛青,朦朦的,无法正眼看着廉,“去了城里,别失了本分。我知道你不会的。”

“不会的,”廉保证,“放心好了。”

母亲搜身似的先是上下摸着他的手臂,接着拍拍他的胸,完后,将小卷纸币塞进他的衣兜。“照顾好自己。”母亲叮咛道。她的嘴角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似衣服上的针线,把两片嘴唇缝合了起来。“我再不能照顾你了。”长途客车司机大呼小叫地催着上车。廉没跟父母说句“我爱你”便匆匆跳上了客车。他只想着赶快占个座位,要不然去西贡一路上就得人挤人站在过道里,车内若挤不下,还得冒生命危险爬到车顶。

“你不是算命的,”马库斯往前探探身子,“怎能算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总不能老被过去的事情绊着。你现在要帮助家人,最好的帮法就是自救。”

“是啊。”在廉听来,马库斯的建议很美国式,尽管如此,他仍应了一声。

“关键是,你想哪样?”

“哪样?”

“我指你将来。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之前,从未有人向他提这个问题,廉自己也极少问这个问题。他对店里这份活,尤其比较了自己的命与老家那些男孩子的命,已心满意足。那些男孩子,未成年的,像他在越南时一样,在酒吧扫地,或是替美国人服务;年龄大些的运气好些的逃脱了兵役,当贼、皮条客或有钱男人的跟班;倒霉的当了兵;最倒霉的要么当兵一去不复还,要么,即便活着回来了,也沦为了乞丐,拖着残肢伤体,在路边讨生计。

马库斯盯着廉,想听他回答。说自己想做大夫、律师或警察,这实在异想天开,会让人笑掉大牙。不过,他还是想让自己在马库斯眼里,或许,也在自己眼里,显得很有尊严。这想法攫住了他。

“我想样样都好。”许久,他才开口答道。

“嗯,”马库斯瞟了一眼结账单,“谁不想这样?”

第二天,在店里,廉几乎用笤帚每扫一次或收银机每响一次来计算分秒,恨不得快快回去,可下班时间似乎遥遥无期。就在昨天,他还盼着在店里的一天永远别结束哩。还是回到他和马库斯在中餐馆这幕吧。马库斯看结账单时,他一把扯了过来,付讫餐费。之后,两人逛了唐人街古玩店,开车到金银岛看了金门大桥,转来转去,天色渐黑时,转到了市场街一家剧院,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看了一部电影,片名叫《飞越疯人院》。再后来,两人去到日本城萨特街上一家日本料理店吃了寿司,期间,只字不提看电影时的亲密接触,而是聊些别的东西,比如,杰克·尼克尔森的电影,西欧,各式寿司;反正廉没看过,没去过,没吃过,一句话,大部分时间里,马库斯滔滔不绝地说,廉也乐意听。

廉感觉与马库斯聊天很轻松,因为他无须说什么,只管提问就行。马库斯呢,极少问廉什么事情。有时,廉问不出问题,两人便陷入沉默,只听到车的振鸣声或其他食客的说话声。无论哪种声音,似乎都让他们觉着刺耳闹心。一天下来,即便回到帕里什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马库斯甚至还打开了帕里什的一瓶纳帕谷黑皮诺葡萄酒,两人竟没提帕里什一句话。廉之前未喝过酒,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感觉仿佛昨晚起葡萄酒瓶塞的起子打额头旋入了脑袋。他勉强爬下床,挪到浴室,一边漱口,一边回忆。他朦朦胧胧记得,昨晚,是马库斯搀他上楼,是马库斯为他脱去衣裤,是马库斯扶他睡到床上。直到离家去店里,廉没见到马库斯的影子,他断定马库斯还在床上睡着哩。

晚上,廉终于从店子回到了家,见马库斯穿着睡袍、头发凌乱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有你一封信。”马库斯告诉他,同时,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咖啡桌上搁有一个蓝色航空信封,上面的钢笔字,对于廉再熟悉不过了,一笔一划看似用尽了力气,差不多划破了薄薄的信封。信是父亲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后的回信,收件人地址写的是彭德尔顿军营,圣地亚哥难民重新安置处的人将信转寄到了这里。

“难道不想打开读读?”马库斯问道。

“不想。”廉轻声细气答道,“我没想打开。”他将信封在手指间揉来搓去,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一方面,他盼着来信,一方面,又怕着来信。他害怕,一旦打开来信,他的生活会因此再次改变,他内心或许不想改变目前这种生活。他一咬牙一狠心,将信放回到咖啡桌上,挨着沙发上的马库斯坐了下来。两人就这么望着蓝色航空信封,仿佛它不是廉父亲的来信,而是一封打门底缝塞进来给一个养了情人或偷了汉子的人的匿名信哩。

“在家里人眼里,我们染上了一种西方人的病。”马库斯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廉疑惑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廉眼睛始终没离开桌上的信,还没读便已将它的内容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老套的话:多挣钱寄回家。照顾好自己。别学坏。父亲会在诸如此类的话下面划上一道又一道加重线,给他留下无限空间去想象仅凭父亲可怜巴巴的词汇可是写不出来也是不敢写出来的事情。父亲从未想过下功夫扩大词汇。廉恰恰相反。他抬头望着马库斯,问了打昨天起就想问的问题。

“露骨是什么意思?”

“露骨?”马库斯愣了一下,继而答道,“啊,是这个意思。露骨。就是说让人很吃惊,比如,照片或是电影里拍的那样,有人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拍了你的照片。也可以是这个意思,说谁谁不藏着掖着,实话实说,直截了当。”

廉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露骨。”

“我也很想露骨哩。”

“别说了。”廉一边说道,一边将手搭到马库斯的膝盖上。

* * *

完后,廉一只手搭在背对着他的马库斯身上,记不大起刚才做了什么。对此,他并不讶异。他的这种健忘已积习难改,他活到今天,仿佛一直倒退着在一片沙漠上行走,随时随地抹去他的足迹。

“我爱你。”他说道。

马库斯既没侧转过身子,也没转头看,更没回应一句“我爱你”,一直静静地背对着廉。帕里什那座祖父传下来的老爷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一秒一秒地过去,嘀嗒声似乎越来越响。过了好一会,下雨了,雨水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廉开始笨手笨脚地拾掇内衣内裤。

“你就不能稍等一会。”马库斯这才侧转过身子,一条腿勾住廉的身子。“难道你不觉得你刚才的反应太过了吗?”

“没有哇。”廉应道,试着挣脱马库斯勾住他身子的腿,没有成功。要知道,他的腿在跑步机和深蹲机上练了无数个小时,该有多大力气。“我要洗洗了,求你放开我。”

“你刚才太一惊一乍了。迟早你会懂的,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一些人的条件反射。”马库斯抚摸着廉的手,“再用一周,你做起来就会自自然然了。”

“好吧,”廉并不确定该信还是不该信马库斯,不过,依然应道,“你说得对。”

“你的未来还会是什么样子,知道吗?”

“你不要——别告诉我。”

“一年后,会有很多别的男人说爱你。”马库斯继续道,“他们会说,你长得太俊,没法不想要你。”

马库斯将廉揽入怀里。雨还在下。两人相拥而卧。外面,一辆小车在不停鸣喇叭。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廉知道了,这种喇叭声是在生气抗议:门前街道本就狭窄,街边又停满小车,有人找不到泊车位,便将车停在别的车子侧旁,挡了来往的道,阻碍了别的车子通行。过了一会,万籁俱寂,只有钟上的秒针在嘀嗒转动。马库斯该是睡着了,廉正这么想着,前者动了动身子,说话了:“难道你不想打开信看看吗?”

廉都忘了信这回事情。马库斯这么一提醒,他仿佛看到了那封被他搁在客厅咖啡桌上的信,蓝色信封上有父亲摸过后,或许,还有母亲摸过后,留下的油油的印渍,印渍在幽暗里闪着微光。他突然觉得,这封航空信,才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唯一真正重要的东西。

“我永不念给你听。”

“我将永远不会念给你听。要用将来时。”

“我永远不会把信念给你听的。”

“好了,你真是小心眼。既然这样,就别念给我听吧。”

“不过,我将会把我要写的内容告诉你。”

“只要你愿意就行。”马库斯打着哈欠应道。

从得信到此刻,廉没想过该给父母写些什么。既然提起写信,廉开始构思起回信内容。他先想的是,信的内容固然重要,信的措辞语气也同样须认真掂量。他跟马库斯说,要在信里告诉家人,旧金山是座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它的名字用的是西班牙语,它的缆车,它的阿尔卡特拉斯岛和金门大桥,很有名气。他要附上旧金山风景名胜的明信片。要告诉家人,在旧金山生活煞是有趣,这里的非亚裔居民竟也知道亚洲人秋天过什么节。这里的唐人街,过农历新年时,人山人海,到时他会去到那里,会将爆竹扔到舞狮人脚下,他希望他的家人做着同一件事。要告诉家人,踩在满地炸过的爆竹上面,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会让他想起孩提时在家的情景。要让家人知道,他的回信会让他想起一家人围坐在父亲身边,听他大声读着难得的远亲寄来的短笺。末了,要叮嘱家人不要为他操心,因为他会这么写,“我在卖力干活,努力挣钱。我甚至交了朋友。我和朋友就住在一幢浅紫色房子里呢。”

廉听到了马库斯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怕马库斯就这么慢慢睡着,于是,忍不住赶紧又问他一个打前天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讲句心里话。”廉摇摇马库斯。后者扑拉了一阵眼帘,睁开了眼睛。“我(好)行吗?”[5]

细细的雨丝撩着窗户,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这是周五雨夜的声音。“嗯。”马库斯一边应道,一边又合上眼睛,“你刚才很行。”

至少,这些内容,他可以写进回信里。

待马库斯睡后,廉轻手轻脚下到地上,去了浴室。他站在洒下来的热水下,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因为满室的热气,他几乎有了要晕厥的感觉。他赶紧穿上裤子。就在他梳理湿漉漉的头发这当儿,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我打电话,就是想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是帕里什。他的声音洪亮,很是兴奋,听似一直在外面喝酒来着。

“还好呀。”廉答道,目光落在咖啡桌上的信上面,“没什么特别事情。”因为形体语言压根发挥不了作用,很难将自己的意思表述清楚,所以他不喜欢在电话上聊天,只想快点结束通话。帕里什听似也没在意,说了声晚安,声音跟他开始时打招呼一样,充满了欢乐与活力。

廉这便坐到了沙发上,小心翼翼拆开信封。信就一张薄纸,在光照下呈半透明状。他展开信纸,一眼便认出是父亲的笔迹。整封信潦草难认,看得出来,父亲写字时相当吃力,他读来也吃力。

亲爱的儿子:

我们昨天收到了你的航空信。家里人知道你还活着,一切都好,非常开心。家里这边也一切都好。今年夏天,你的几个叔伯、堂兄堂弟接受了再教育,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前政府的傀儡军人。你的叔伯们将房子捐赠给了革命事业。家里如今的生活比以前快乐多了,因为,你的几个叔伯,堂兄堂弟,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孩子,如今都跟我们住在一起。党的干部们说,我们要抹掉过去,重建我们的国家,让它再现辉煌!

你有空,就写信告诉我们你在美国那边的消息。家里人都经常念叨你。你的母亲挂念你,要我告诉你,她爱你。我也爱你。

父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日

廉又读了一遍,这才将信折好,塞入信封,放回到咖啡桌上,让它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他躁动不安,于是立起身,走到凸窗边,望着下边的街道与两旁的人行道。已经很晚,外面一片空寂。户外夜色,室内灯光,将窗户玻璃变成了半面镜子。所谓半面,亦即还可模糊看见外面景色,廉的映像则叠加在景色上面。廉抬手,映像也抬手;廉抚脸,映像也抚脸;廉的手沿脸颊与下颏的曲线滑动,映像也如此动作。可是,他为什么认不出自己的映像?再者,他为什么当映像不存在似的,眼睛里好像只有外面夜色笼罩的街道呢?

窗户玻璃上的雨水花了廉映在上面的脸,留下一道道水线。廉站在窗户边,像在等待什么。几分钟后,街上出现了人:两个男人,步子很大,步速很快,双手深深插在夹克口袋里,时不时肩擦肩,由北往南走来。为了让脸避开雨丝,两人均低着头,其中一个说什么时,听的一个则稍稍偏过头去。换在过去什么时候,廉见到这么两个男人,该会当他们不会是别的而只是朋友罢了。但此刻,在廉眼里,这两个男人自然是一对恋人。

两人路过一杆街灯下面时,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引得另一个哈哈大笑。大笑的男子仰着头,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给街灯照了个正着。也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眼睛朝向了窗户旁的廉。廉知道,他看自己,再清晰不过了,因而禁不住想,自己这么袒胸露乳、双手扶臀、头发向后梳得溜光滑亮地立在窗边,在对方眼里,会是什么形象呢?那个男子,像打招呼,突然朝廉这边扬起了手。他的同伴也望向了窗户。作为回应,廉挥了挥手。这当儿,世上似乎只有他们三人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将三人连在了一起。不过很快,两个男子过了灯柱,消失在黑暗里。廉仍一只手撑住玻璃,久久站在窗户旁,心想是不是有人,或许就在某挂百叶窗或窗帘后面,打量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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