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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几次旅行的经历,无论是在孩子还是大人面前,我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尤其是跟小伙伴儿一起,更是攒足了炫耀的资本。
“我是看过大象的——虽然没有骑到;我是坐过飞机的——虽然没有飞上天空;六层楼的商店(无论是吉林还是长春,在那个年代,大概已经是最高的建筑了)我也爬上过,尽管什么东西都没买;南湖我也去过,尽管不会游泳,我也下水了,一步到膝盖,两步到胸口,最关键的第三步,我没敢往出迈······”
这最后一条,我当真是没有半点儿夸张,只是我不太清楚自己当时的身高有没有一米。但无论怎样,对我的这帮小伙伴儿来说,以上任何一样都是让人艳羡的。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所见的不管是羡慕还是惊讶哪怕是怀疑的表情,给我带来的都是切切实实的享受。可见,爱慕虚荣,实乃人之天性。
七岁时的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自然是非常有局限性的。如果让我把最重要的事情排序,那么除了吃,第二个就是旅行了,只要有机会,我便总是磨人家带自己出去玩,家里人都说,这孩子走野了,不知是谁还给我起了这么一个不文不雅的外号——“老磨”
即便我已经成为亲戚圈里公认的“老磨”,但出门的机会哪能天天都有,可巧那会儿老姑正在下乡,因为离家不算太远,所以能时常回来,于是我便成了她们集体户的常客。
上山下乡,作为一场运动,可谓声势浩大,我虽非亲历,却也目睹了一些场景,而这段儿时记忆之所以能够储存到今天,足见它确实是令人难忘的。
时间总在暮夏初秋,天气总是风和日丽,年龄都在青春花季,一群大多无知无识的“知识青年”,或胸怀满腔的革命热情或心藏茫然无措的忧思愁绪,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上山下乡之路。前者自然是踌躇满志,情绪激昂,后者则满腹心事,强作欢颜。然而不管怎样,送行的气氛却是热烈的。
很早,公社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反反复复地播发着革命歌曲和***语录。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这些现在看来有些滑稽可笑的口号,当年曾让多少人热血澎湃!
公社门前的那条街道挤满了人,感觉是全镇的人都出来了。而公社大院门口则停着几辆敞篷大卡车,车头戴着红花,车厢边插满红旗,中间是一面大鼓。锣鼓声中,那些下乡的青年带着大大的行李在亲朋的护送下,纷纷上车了,之后,有人给他们也佩戴了红花,公社的领导们则轮番和他们握手,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勉励的话。
不久,汽车在送行和看热闹的人们簇拥下,缓慢地开动了,偶有儿女情长的哭声与泪水,统统被喧嚣的锣鼓和四溢的激情所淹没。
此时,车上的青年们高举着手臂在不停地挥舞,脸上看不到惆怅与失落,相反倒像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的装束,现在看起来也是颇为可笑的,无论男女,一水的仿制绿军装,整齐的程度,会让人疑心是统一发放的。除了那件捆扎完毕的大件行李,行军书包似乎也是必备的,绿帆布的那种,方方正正的,原本是很干净利落的,但好多人却又在那背带处挂上一个硕如桶盆的白瓷茶缸儿,或于胸前或于臀后那么啷当着,多多少少显得有点儿不那么协调。
汽车出了镇子便开始加速,锣鼓声也渐渐远去,随行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很快,汽车在众人的视线里彻底地消失了。
唉,这些热情而又天真的年轻人,他们奔向的,果真是理想的田园吗?可话又说回来,在那段峥嵘岁月里,又有谁会认真思考这样的问题呢?
还是说回老姑,她下乡的地方叫大黑山,离我们家大约有二十里地左右,不通客车,坐小火车能到邻村新立,其余的五六里地则需要步行。
但在那年头,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走个十几二十几里路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尤其是孩子,(只要有兴趣)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累,有时甚至像走路这样原本枯燥的事情,竟也能平白无故地生出许多的快乐。
田野的小路,曲折而绵长。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凉爽的秋风,再加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一切都让我兴奋异常。一路蹦蹦跳跳,摘花折草,让人觉得七岁的孩子,心里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烦恼。
庄稼已经长得很高了,路边是青青蒿草,初秋的季节里,绿色仍覆盖着大地,蜻蜓却漫天飞舞。
个人感觉,就昆虫而言,让人看了却又不生厌的本已非常之少了,而能够叫人心情愉悦甚至手舞足蹈的,那恐怕就只有蜻蜓了。蜻蜓,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简直是无可挑剔,完全吻合了人类的审美,大眼睛,小圆脸,晶莹剔透的翅膀和那连名模都难以企及的曼妙身姿。作为虫子能长成这样,你能想象上帝在它身上花了多大的功夫。咱再说说蜻蜓这个名字,蜻蜓,轻盈飘逸、亭亭玉立、温馨浪漫、清新脱俗,整个动物界里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见了蜻蜓,都想逮到它,据为己有,哪怕是暂时的一小会儿也好,以获得那片刻的愉悦。
可以想象,七岁时的我自然难以做到像今天这样通情达理。那一刻我并不能免俗,左扑右抓,只为逮到一只蜻蜓,然而很长时间,竟未能如愿。我一时性急,折了一根长蒿,撸掉叶子,单剩下蒿杆儿握在手里,一路呼啸狂奔,竟扫落了许多蜻蜓,有些还完好无损,有些则缺头少尾了。
唉,当真是少不更事,美丽就是这样常常毫无缘由地遭到摧残,这也是红颜薄命的又一个佐证。
当太阳渐渐西沉,晚霞把天边映成通红一片的时候,大黑山终于时隐时现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正是晚饭的时间,远远地看到几缕炊烟在夕阳的余辉里诗情画意般地升腾。大山脚下的农舍看上去不太整齐,七扭八错地分布在一条小路两旁,路边的杨树也随弯儿就弯儿地排列,和低矮窄小的草房对比更显其高大挺拔。
集体户就在村头,它和普通农舍有着本质的区别,红砖灰瓦,气宇轩昂,由东到西一长趟儿,赫然醒目。在这个无院儿无墙的建筑里,一共住着二十几个年轻人,他们和老姑一样,都是如诗如梦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