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十分钟之前,身穿灰色连体训练服的约书亚提着一个黑色手提箱,敲开了这间公寓的门。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头发乱蓬蓬、神色憔悴的中年男人出现,满脸疑惑和戒备地看着约书亚。
按照考试流程,约书亚首先确认对方的身份。
“你是乔治·弗里曼吗?”
乔治·弗里曼惶惑地盯着约书亚,并没有回答,而是很不客气地反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很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站在约书亚身后的监考官。
监考官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头部隐藏在兜帽深深的阴影中,使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大部分公民都很清楚被这样的人找上门以后会发生什么。
乔治·弗里曼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恐。
此时,约书亚正在机械地背诵进行人格评估之前的宣告。
他有点紧张,虽然照着书面文字读,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不太自然。
“根据《人格管理法令》,现在需要对你进行人格——”他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干燥的嗓子,“等级评估——”
这时,乔治·弗里曼突然毫无预兆地把门推关上,却感觉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约书亚已经把一只脚伸进了门缝。
这个情况在约书亚的意料之中。虽然有点紧张,他并没有忘记提前做好一些准备。
刚才,他从乔治·弗里曼那紧张戒备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于是就悄悄地把脚伸进了门缝,防止对方突然关门。
要知道,一旦吃了闭门羹,他可能就得花大量时间来研究怎么破门而入了。
趁弗里曼惊慌之际,约书亚用力把门撞开,闯进了公寓。
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约书亚都做得很规范,包括把人格评估宣告读完,向弗里曼出示由官方签署的《人格评估令》,以及劝说弗里曼接受评估。
但事情并不顺利。
弗里曼一直在愤怒地指控约书亚和监考官未经允许擅闯民宅,他不断地给他们下逐客令,还高声叫嚷着要向相关部门投诉,向公众揭露他们这类人的卑鄙行径。
对于这一切,约书亚置若罔闻,他很清楚:弗里曼这么做只是出于恐惧和心虚罢了,他根本不敢把所说的那些话付诸行动,因为那会使他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后来,弗里曼跑进书房,正准备关门,又被约书亚抢先一步把门撞开了。
弗里曼无处可逃,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在书房里面走来走去。
约书亚耐心地劝说弗里曼接受评估,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却不料弗里曼的反抗情绪变得更加激烈了。
最后,约书亚只好无视已经变得歇斯底里的弗里曼,准备采取强制措施。
可是,当他打开黑色手提箱,露出放在里面的一支注射器和三小瓶透明药剂、一圈细细的黑色蕉麻绳和一个催眠用的玻璃球的时候,弗里曼突然发疯似地冲向约书亚,试图抢夺箱子里的东西。
约书亚一把推开弗里曼,迅速拿起蕉麻绳,准备把弗里曼绑起来。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约书亚之前在脑海里排练了很多遍的规范操作流程被陷入疯狂的弗里曼彻底打乱了。
年轻力壮、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约书亚本以为可以轻松制服身体瘦弱的弗里曼,却不料弗里曼突然爆发出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他变得像大力士附身一样,粗暴地抓住了约书亚肩膀处的衣服,怒吼着接将约书亚举了起来。
接着,弗里曼把约书亚扔向了书架。
约书亚重重地撞在书架上,又摔在了地上,书架上那些又厚又重的书纷纷砸在他的背上。
约书亚趴在地上哼哼着,差点儿没缓过气来。可是当他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愤怒的弗里曼又过来抓起他胸口的衣服,再次将他举了起来。
弗里曼的眼睛变得通红,整张脸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扭曲,与刚开始时的那种文弱书生气质截然相反。
显然,弗里曼的身体中还有一个身强力壮并且脾气暴躁的人格。
当一个人的主人格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强大一些的人格就会主动接过身体的控制权。
由于刚才的撞击和摔打,约书亚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他只觉得自己被弗里曼用力甩了出去。
砰!
约书亚整个人砸在了窗户边的书桌上,然后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书桌上的一摞书和一沓稿纸以及一盏煤油灯也落在了地上。煤油灯砰然碎裂,一股浓烈刺鼻的煤油气味瞬间布满了房间。
好在屋里没有明火,不然后果就严重了。
约书亚有种五脏俱裂的感觉,他十分费劲地把身体翻转过来,迷迷糊糊中看到了站在窗户边的监考官。
监考官盯着窗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弗里曼看了书桌后面的窗户一眼,又绕到书桌后面来,准备把约书亚从窗户扔下去。
这间公寓在四十七楼,从这里摔下去,约书亚必死无疑。
不过,弗里曼的一只脚踩在了煤油灯的玻璃碎片上。他叫了一声,马上蹲下身,把脚上的玻璃碎片拔出来。
约书亚趁机爬起来,一下子跳到弗里曼的背上,把弗里曼压倒在地。
蕉麻绳落在了书桌附近,约书亚迅速看了绳子一眼,一边压着弗里曼,一边伸手去拿。
这时,弗里曼突然变了一个声音,用尖细颤抖的声音叫道:“我不想死!”
他的双手用力往上一撑,把压在背上的约书亚推倒在一边。接着他站了起来,浑身战栗,用老鼠般惊恐的眼神看着约书亚和监考官,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道:“不关我的事,乔治·弗里曼才是主谋,我什么都没做!”
他迅速向书房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一步就哀嚎着扑倒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受伤的脚,血流不止。
这是弗里曼的另一个人格,而约书亚对弗里曼的印象还停留在刚才那个强悍的人格上,这种突然的人格转变让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脸惊讶地瞪着弗里曼。
弗里曼变得有点神经质,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哼哼唧唧的,仿佛马上会哭出来似的。
他费了很大力气重新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腿继续向门边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跑,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密谋,我是无辜的!”
他突然转过身,一脸讨好地冲着约书亚笑了起来。他笑得很丑陋,眼睛和嘴巴都十分夸张地撑到了最大,就像一个小丑一样,约书亚看了以后都觉得瘆得慌。
“我什么也没做!”他把两只手放在胸口,十指交叉,像在祷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民,我是无辜的。但是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我可以揭发他们的罪行!”
约书亚不可思议地看着弗里曼。虽然在学院见过各种类型的人格状态,但现实中目睹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切换三种人格,他还是头一次。
弗里曼继续说:“只要你答应放过我,我就把他们的秘密全部——”
还没说完,弗里曼的脸又变回了之前愤怒凶狠的样子,他朝自己怒声吼道:“闭嘴,你这个叛徒!你要是敢说出来,我就杀了你!”
“他也是主谋之一,他和弗里曼是一伙的!”弗里曼又恢复了懦弱胆小的状态。
“滚回你的老窝去!”
“求求你救救我,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弗里曼一脸惊恐地向约书亚伸手求救,约书亚反倒被他这副可怕的样子吓得向后缩了缩。
“我要杀了你!”弗里曼突然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懦弱的那个人格马上发出了惊恐尖叫声。
约书亚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弗里曼的表情开始在愤怒和恐惧两种状态中迅速切换。他的两只手在两种人格争夺身体控制权的过程中,一会儿用力掐自己的脖子,一会儿又松开,像是在与一双无形的手较量,手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青筋暴出,时而紧握双拳,时而手指分开。
约书亚看呆了,已经忘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弗里曼的两个人格激烈地争吵了一番之后,那个强大的人格占了上风,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怒吼着一头撞向书桌的一个角。
约书亚一看不对劲,急忙伸手抓住弗里曼的睡袍,用力往旁边一拽。
即便如此,弗里曼的额头还是撞在了书桌角上。
约书亚慌忙爬起来,发现弗里曼的额头已经撞破了,整个人瘫软无力的趴在地上呻吟起来。
约书亚看着弗里曼,思绪全乱,竟鬼使神差地朝着弗里曼的脖颈上猛击了一掌,弗里曼立即昏死过去。
······
与监考工作相比,监考官似乎对窗外的阴霾更感兴趣。
即使在弗里曼变得最疯狂的时候,他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让约书亚倍感困惑,却又不敢胡乱揣测。
现在,房间里面异常安静。
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
约书亚望向窗户,发现雨已经由来之前的细雨变成了大雨。
窗户外面,灰蒙蒙的雾气遮蔽了一切,空气看起来就像城市郊区贫民窟那无处不在的煤烟一样肮脏灰暗。
雨滴拍打着玻璃,发出凌乱嘈杂的声响。雨水在玻璃上连城一片,涌动着向下流淌,仿佛一层融化了的胶状物。
监考官仍然看着窗外。
约书亚现在可没有心情欣赏风景,而是暗自琢磨道:“难道监考官真的是故意给我机会?”
侥幸的心理又开始作祟了。
在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情况下,约书亚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这位监考官了。
而且,这种侥幸心理也并非他的一厢情愿。
在考试的前几天,他从一些复考的学生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毕业考试的“猫腻”。
他们用过来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傲慢语气对参加毕业考试的学生说:“传说中最严格、淘汰率最高的毕业考试早已名存实亡!”
据说,现在的绝大部分监考官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严格地盯着考生的一举一动了。他们更倾向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放宽要求,给考生一个通过的机会。
毕竟在人格分裂问题日益严重的大环境下,以前那种精英化的治理策略早已显得捉襟见肘了。
现在,全世界的每个地区,每天都至少有一百起以上的人格案件需要处理。
各个地区相关部门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人格案件的数量正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而且问题也比以前更加复杂。
所以,放宽监考要求,让那些多少学到一点东西的学生通过考试,让他们在实际工作岗位中去学习和积累经验,成了官方和学院都默许的潜规则。
只要能大概评估出人格数量和等级,即使不是特别准确,监考官们通常也会在最后提交给人格学院的监考报告中写下“合格,建议通过”几个字。
不过,仍然有一小部分监考官还在固执地执行原来那套陈旧古板的考试规则。
那些复考的学生们为此抱怨不已,他们把自己没有通过考试全部归咎于那些顽固死板的监考官。
这一类监考官会像死神一样密切关注考生的一举一动,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值得记录的扣分项。一旦发现考生的分数低于合格线,他们就会马上终止考试。
复考的学生认为,恰恰是这一类监考官间接导致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格问题。因为一线的员工数量根本不够,而像他们这种拥有真才实学、不拘小节的人,却被一帮不知道变通的老古董阻隔在了有效率的人格治理大门之外,这简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所以说,毕业考试能否顺利通过,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很大程度上还得看考生遇到的是哪一类监考官。
如果监考官放松要求,即使表现很一般(什么都不懂的除外),也能通过考试,拿到毕业证书。
可如果遇到另一类监考官,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约书亚仔细分析了一下,觉得眼前的这位监考官很有可能属于第一类。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严格按照考试要求,光是弗里曼撞书桌以及他把弗里曼打晕这两项就足以把他的分数拉到合格线以下了。
如果这是一位严厉的监考官,他可能早就对约书亚下达考试结束的命令了。
那样的话,约书亚就只能回去准备第二年的复考。他可不愿意这样,因为他不像那些复考的学生能支付高昂的复考费用。
约书亚现在很懊悔,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刚才明明可以把丧失了反抗能力的弗里曼绑起来,而他却把弗里曼打晕了。这样一来,他自己把考试难度提升到了不可能完成的高度。
他一边懊恼地责备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盯着监考官的背影,暗暗祈祷监考官不会终止考试。
如他所愿,监考官仍然像尊雕像似的站着没动。
约书亚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他不再胡思乱想,自我暗示道:“不要紧张,不要乱想,抓紧时间开始吧。”
于是他站起来,对昏迷不醒的弗里曼说:“现在,开始对你的人格进行全面评估。你拥有保留人格的权利,但最终结果和处理方案都将根据你的配合程度以及最终的评估报告来决定。”
说完,他走向放在不远处地板上的手提箱。
他从箱子里拿出注射器和一支药剂,准备对弗里曼实施麻醉。
就在这时,监考官突然转过身来,用低沉冷漠的语气问道:“你在干什么?”
约书亚顿时愣住,看着监考官,思绪如乱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监考官又问:“你拿麻醉剂做什么?”
约书亚马上低头检查手里的东西。一开始他还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很快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然监考官也不会这样明显的提醒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面对监考官冰冷的发问,约书亚彻底懵了。他脑海空空地盯着注射器和药剂,仿佛那是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物件。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很担心监考官接下来会终止考试。
监考官盯了约书亚一会儿,然后说:“时间还很多,你最好想明白之后再开始。”
这句话如同一道赦令,让差点心灰意冷的约书亚暂时松了一口气。
他十分感激地对监考官说:“是,谢谢监考官!”
监考官没说什么,不过这次他倒是彻底转过身来,开始观察约书亚接下来的操作。
在监考官的注视下,约书亚忐忑不安地开始思考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