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胜意,扶柳几植?”
花妓红笊题了一句词,西缇楼今日宾客满座。临嘗人时兴玩乐,其中不乏妇孺。
庆云街,酉时人声渐蜩螗羹沸,人群中一环佩的公子进了西缇楼。他披着褐色的大氅,低着头,步履匆匆,立刻有褐帽麻衣的小厮迎了上去,伺候着脱去公子的鞋帽,恭敬地送到了二楼雅座中。
小厮招呼道,店里原定酉时三刻红笊登台,掌柜的还请了说书的助兴,讲到前朝之事,澹长舟仔细听了下去。
说到前朝,不过是一年以前的事。
起初邢国与楼兰因边关相邻,宿敌百年,十年之前白龙堆一役,楼兰战败,于是派太子亲自到临嘗为皇孙下聘,定下十年婚期。
昭阳二十四年,约期已至,四月春始,楼兰王使应约迎娶长公主,只是刚到邢国,临嘗便发生了叛乱,尊逸侯起兵谋反,不仅王室死于叛军手下,连此次来迎娶的长公主也一头撞死在大玄殿上的金鼎之上。
楼兰虽感念与前朝的秦晋之好,但对新朝到底还是有所忌惮,故未出手相助,又因楼兰旧例中,女子已行聘书,合了八字时珅,就算作已过了门,念其贞烈,楼兰太后到底只赐了长公主一谥号——庄烈王后,新朝建起后,尊逸侯自立为禹恪王,却并未重视与楼兰之交,后两国渐渐分崩离析。
话说禹恪王当年谋反,王都三军却无人抵抗,即位后大行焚书坑儒,仅过一年,宗室就已经归顺,朝中也再无人敢抵抗新朝,最后连夺位之事也被御史遮遮掩掩地盖了过去。新朝如瓮覆案,表面光鲜,底下尸横遍野。
传闻中的长公主,名唤修如姒,曾是叱咤三军的厉害人物,先王对她的信任,在当时可比拟太子,殊不知后来谋反却是从三军被同化而开始,最后前朝覆灭,而她这位三军统领也只落得自尽的下场,其中隐秘,也是一直被外间所窥探。
澹长舟捧着西缇楼十分考究的封都白瓷盏,泰然自若地坐在雅间中,只注意到瓷盏装着颜色碾黄的清酒,酒香诱人,比起时事,似乎他有别的忧虑。
临嘗众人皆知,天子嫁幼女,新郎官是骠骑将军府的大公子,彼时乃父瞒着他定下亲事,澹长舟还尚在蛰洲,全然不知。
如今到到临嘗,他并未准备入府,倒是先寻了这个最热闹的去处。
澹公子轻简出行,墨色的长衫,绣了几枝凛雪寒梅,梅开二度,雪染枝头,腰间犀皮玉带,别着一块玉珏,浑身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息。
他点了几道小菜,自顾愁闷地饮起酒来,微醺之时,澹长舟察觉到似乎有人窥探。诚然他的皮相好,剑眉凤眼,鼻如悬胆,貌似潘安,但敢如此肆无忌惮盯着他的女子倒是不多。
他转过头,与女子相视,那人站在二楼入口一块帷幔后,身形若隐若现,也未曾遮掩,到澹长舟跟前,施了个剪拂,十分得体。
开口道:
“公子有礼。”
抬眼,澹长舟注意到女子相貌不错,小家碧玉,也是明眸皓齿。
长舟回了长揖,只是不甚客气。
“方才见姑娘窥探这方,不知可有何事?”
她挑着细细的春黛,眼中闪着些许精明的光。
“与公子做个交易,不知公子敢否?”
澹长舟坐下身来,西缇楼一大特色是爱熏香,二楼更是香雾缭绕,透过烟波,站在眼前的女子似笑非笑,澹长舟疑惑道。
“姑娘是想要我身上的东西?”
因为自己的身份,到底愿意贴上来的女子也不少,他拧起眉头。
“想要公子腰间的环佩。”女子努了努嘴,是他身上的诀厄环。
骠骑将军府长公子的宗室佩,比起旁的,意义非凡。
见澹长舟有所戒备,女子接着道。
“莫要觉得我鲁莽,我用一样东西来换,公子定会觉得这笔买卖物有所值。”
二人各自抹了笑意,澹长舟深思了一会。
“让我来猜一猜,姑娘可是这西缇楼里的掌柜?”
女子坦坦荡荡,眼底的笑意一览无余,澹长舟又接着说。
“我与你东家任沓曾是好友,他说曾为博一女子曾豪掷千金,可那女子不领情,非要从蛰洲到临嘗开一间天下最大的酒楼,他赞女子聪慧至极,姓昶,单名一个皖字。”
一面握着酒盏,将清酒缓缓倒入口中,一面语有试探。
“昶皖姑娘,不知我猜得可对?”
昶皖抚着酒斛,未有所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墨色如染,她身着单衣玄褂,窗外起了一阵风,衣袂飘飘。
雅座里的两位宛若一对璧人,只是各自心怀鬼胎。
“公子猜的不错,我确是西缇楼昶皖。不过公子如此聪明,可否再猜一猜,我能用什么东西换公子腰间的诀厄环?”
不置可否,昶皖确实聪慧,步步为营,语中让人挑不出瑕疵来,果然也是能入得了蛰洲首富之眼的人。
不说其他,或许澹长舟眼下倒是真有一个难题。
“姑娘可是有计能让我不用娶卿案公主?”
话出口,澹长舟并没有报多大希望,只是眼看着昶皖缓缓点了头,澹长舟才放下手上的酒盏,心中仍不以为意。
昶皖从怀中拿出一方小帕。
那块小帕澹长舟熟悉,素娟的缎子,上面绣了一渠溪流,溪流载舟,帕子角绣了个小篆的澹字,他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他的那块绣的是另外一个字。
仿若回到昭阳二十年春日,佳人仍在,二人并肩坐在夕阳下,她拿出两方小帕,彼时羞红了脸,自此澹长舟再未见过那个情真意切的人。
昶皖淡然,只有澹长舟开始着急起来,以至于不顾避嫌的抓住昶皖的手腕,连她白净的皮肤顿时红了一片也顾不得。
质问道。
“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公子想知道我如何得的这块帕子,可要耐心听我说着一段故事才好。”
昶皖挣扎着挣脱了他的桎梏,轻轻揉起手腕。
不若遇到帕子主人的奴婢,从那个奴婢口中知晓许多东西。
只是帕子主人身份不凡,她就多有留意。
前朝已故修阙郡主,外间只知道她死因成迷,不料与已有婚约的澹长舟还有一段凄婉的往事。
“先郡主自从蛰洲回府,便茶饭不思,积疾成痨,临终前知道公子要同卿案公主成婚,绝食七日就死了。”
绝食乃是最不孝的死法,遑论是天家贵族,终究不是体面的事,故死后并未葬于皇陵。
这话她口中随意,却正中了澹长舟隐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相比这个咄咄逼人的昶皖,他察觉到自己太过着急了。
稳住面上的不悦,澹长舟道:
“你既已知晓我不愿意娶公主的原因,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姑娘是打定主意拿走我的诀厄环了。”
昶皖缓缓起身,如他所想,笑着威胁道。
“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能让你与已经亡故的逍月郡主见上一面。”
澹长舟背对着昶皖,拿过屏风后的大氅,他早就明白人既已死,岂有来复这样的道理,只觉得昶皖在消遣自己。
“姑娘可是拿我开玩笑,我可没这闲情与你说笑。”
昶皖诶了一声,恨铁不成钢一般。
“澹公子别性急,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呀……我手上还有一副逍月郡主自画像,是她临死前一定要托小奴婢带到你手上的。”
语气一转,眼睛也有了别样的神采。
“可小女子是个商人,既救了那个送画的小奴婢,也是花了一番心思,那副画如若公子想要,一定要那你身上的诀厄环来换才行。”
澹长舟埋着眸子,冷冷地看着昶皖,道。
“你怎知我一定会用宗室的信物,换这一幅不知来历的画?”
看着澹长舟不耐烦的样子,昶皖道。
“先前我确实不确定公子的心意,所以此番来试探。只是画上女子留了一处绝笔,倒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如若公子不要,那我将它拿到堂前卖了,先郡主的遗作,势必有好些人想要。”
她半分不留情面,修阙是前朝有名的才女,书画一绝。
沉默了一久,澹长舟终于点了头。
便是世间的所有,因为她,澹长舟都愿意换。
待小厮将画作送上来,昶皖才接过澹长舟手中的玉环,目的已达到,顿时笑意盈盈,指着台上道。
“看,你们想看的红笊姑娘来了。”
果然厅里搭的台子上多了一位佳人,抱着琵琶信手弹起一曲《长相思》,果然不辱邢国第一歌姬的名头,倾城之貌,八音迭奏,一曲下来朱弦玉磬,厅里无人不叫好。
曲罢了,昶皖还坐在澹长舟身边,他阴沉着一张脸。
可惜了澹长舟是没心思再听美人歌喉。昶皖缓缓起身,招呼道。
“客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交代厅上的小厮,若是日后还想同我做生意,公子请常来。”
她露出大大的笑脸,今日画的临嘗愁峨妆,让她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昶皖走进先前待的帷幔后,再转头,澹长舟已经走了。
***
这几日心情不好的人,可不止这位客人一个。
昶皖做的生意五花八门,只要是那来金快,又暴利的事情,她都愿意做。
昶皖愁着脸的原因,是因为西缇楼除了白日里的正当生意,找她做交易的一连几日都没有踪影。
要知道,西缇楼挣钱多,花销也大。单算请那红笊的价钱,一日就抵得上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收成。
昶皖斜靠在美人榻上,面前摆了一壶西域来的柯黍酒,酒味极淡,怎么喝也不会醉。
她端着杯盏,怨天怨地之际,一个男子现了身,身材高大,肩臂宽厚。
悄悄在昶皖身后站了许久,才开口道。
“皖皖。”
昶皖回头,半月未见的任沓站在自己身后,顿时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西缇楼的大财主来了。
她掩住兴奋,故作冷淡。
“兄长许久不来,还以为已经放弃西缇楼这个买卖了。”
任沓不怪她失礼,反倒拿过她手上的酒。
声音空云裂石般低沉。
“柯黍不醉人,但也不能多喝。”
昶皖憋不住,笑嘻嘻地扑到任沓身上,竟也不避嫌,贴在他的肩头开口。
“我太想兄长了。”
任沓拉开她的手腕,将人从身上推开,认真地审视昶皖的笑脸,刚回到西缇楼就听见阿四回禀,澹大公子已经来过,昶皖与他密探了许久,果然她自己什么都能办妥。
“若是这里太煞人,跟我回蛰洲去吧,无论你想做什么。”
昶皖无谓,粲然一笑。
“兄长哪里看出我难过,在临嘗我高兴得很。”
一张笑颜,连昶皖也忘了自己面具下的真容,任沓点破了,她的心里又涌来了那铺天盖地的无助感,即使是这样,昶皖仍旧眯着眼,眉开眼笑。
“我这一生都要在临嘗,搅弄这呕人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