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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所生活的世界(5)

事实上,我并不具有超越猎犬和野生动物的明察秋毫般的嗅觉能力。但是在我凭借嗅觉行走时,因失明而犹豫的脚步却显出迟疑和恐惧。因为在水边、散发植物腐败气息的小径、令人晕头转向的十字路口,还有其它我察觉不到的事物可能给我带来危险或让我产生错误判断。尽管如此,人类的气味就如同手和脸一样千差万别,容易辨认和记忆。我所爱的人的亲切味道如此明显、确定无疑,它们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去。倘若多年过后我再次见到一位亲密的朋友,我相信在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非洲腹地的气味的刹那间就能立刻认出他来,速度快到和我吠叫的狗弟弟一样敏捷。很久以前,在一个拥挤喧嚣的火车站,一位女士亲吻了我后便匆忙地离去,我甚至没来得及触摸她的衣裙。但是她亲吻的气味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气味在我的记忆中依然鲜活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让人捉摸不定的气味,因为我们的语言中似乎没有足够描写气味的词汇,因而我不得不借用意思相近的短语或比喻来表达。

有些人的气味随处飘荡,含糊不清、若隐若现而让人难以捉摸,任何想要捕捉到它的努力都只是徒劳。它带给我如同鬼火一样神秘莫测的嗅觉体验。有时候我遇到一些没有明显气味的人,很难在他们身上看到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和愉快幽默的个性。相反一个具有明显浓烈气味的人通常也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充沛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维。

一般说来,男性的呼吸更加粗重、明显、强烈,与女性相比有很大程度的不同。年轻人的气味像一团火、一场暴风雨或一片海洋,天然朴拙、未经雕饰。它具有很强的修复能力,随着乐观和希望而有规律的脉动。它让人感觉到万事万物的强壮、美丽和快乐,带给我身体上的快乐感觉。你们是否发现所有婴儿都拥有相同的纯洁、单纯的气味和无法想象的人性潜能,这多么的令人惊奇!当婴儿长大到六七岁的时候,他们才渐渐开始形成可以感觉到的、独特的气味。气味伴随着他们智力的成熟和身体的成长而发展成熟。

我所有关于气味尤其是人类气味的描写,或许会被认为是一个无法用双眼感觉到世界的真实和美丽的人发表的一通变态的观点。世界上有看不见颜色的人,也有听不见音调的人。但是大多数人却是嗅觉上的聋哑人,他们对气味视而不见、不理不睬。我们不能依靠无法分辨乐曲中的一个个和弦的聋人的评判而贬低一首乐曲的价值,也不能通过色盲批评家的判断来评价一幅绘画作品的好坏。那些用眼睛在宽阔明亮的道路上行走的批评家们,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开发出自己的嗅觉能力,而指责给我带来数不尽的快乐、知识并拓展了我生命的嗅觉感受。如果没有味觉、嗅觉和触觉带来的这些不完美的、转瞬即逝并经常被人忽视的感觉和确定的知识,我只能完全依靠别人的帮助去了解这个世界。那么我将失去在自我的世界里创造出光明、色彩和普罗秋斯火花的魔力。与我想象力交织互补协同工作的、由感官捕捉到的事实将被毁灭湮没。我脚下坚实的大地将渐渐消融直到消失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我手中感觉到的亲切美好的事物将变为一片不存在的死寂。我在它们中间行走时就如同与看不见的幽灵为伍。

感官重要性的比较

在所有的感官中,视觉是最肤浅的,听觉是最傲慢的,嗅觉是最多姿多彩的,味觉是最迷信和变化无常的,触觉是最深刻和最冷静的。

曾有几天我丧失了嗅觉和味觉。当我呼吸时,闻不到一丝一毫的气味。我与气味彻底隔绝,这似乎有些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尽管程度有所不同,但这种感觉大概类似于一个人初次失明时的情景,他虽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却期待着某一天能够重见光明。我虽然知道我将来一定会恢复嗅觉,但在奇迹发生之前,一种如同空气一样漫无边际的孤独感悄悄袭上我的心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空气中无数美妙的气味。嗅觉曾经给我带来的各种各样微妙的快乐,暂时转变成一种惆怅的记忆和思念。而当我重拾失去的感官时,我的心高兴得砰砰直跳。安徒生在《加伊和格尔达》的故事中有安徒生(18051875):丹麦童话大师、作家。《加伊和格尔达》是童话《白雪皇后》中的一个故事。

段关于鲜花的描写手法非常优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伊的心粘上了一块邪恶巫师的魔镜碎片,他的心立刻变得像冰块,再也看不到美好的东西。当他发现玫瑰花失去了美丽的颜色和香甜的芬芳而变得无比丑陋时,他急匆匆地、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家门。当我丧失嗅觉和味觉后,整个世界就如同加伊眼中丑陋的玫瑰花,让人感到垂头丧气。

在丧失嗅觉的几天中,我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一个人突然失明时绝望无助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由此我也联想到当一幅巨大的窗帘突然遮蔽白天的光亮、天空中的星星和浩瀚苍穹时的情形。我看见盲人为光明而努力挣扎着双眼,战战兢兢地尝试着走在曾经谙熟于心的路上,直到处处铺满这永恒的空白,他才在意识里铭记黑暗的现实。

短暂丧失嗅觉的经历向我证明,失去一种感官并不意味着头脑功能的迟钝、衰退,也不会丧失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体验。因此,我推断失明和耳聋不会让一个人的心智变得混乱不堪。我很清楚即使我感觉不到气味,我仍然能够拥抱相当宽广的世界。黑暗中到处充满着新奇和惊喜,也有更多的挑战等待着人们去冒险。

我心中对各种感官重要性的排列顺序是嗅觉稍微逊色于听觉,触觉远比视觉重要。我发现伟大的艺术家和哲学家也赞同我的观点。狄德罗曾说过:

我认为在所有的感官中,视觉是最肤浅的,听觉是最傲慢的,嗅觉是最多姿多彩的,味觉是最迷信和变化无常的,触觉是最深刻和最冷静的。

一位我从未谋面的朋友抄给我一段西蒙德的文章《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内容如下:

罗伦索·基布尔提描述他在罗马参观的一件古董雕塑时说:“这件作品体现的完美无瑕的学问、技艺和艺术性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更多细致入微的美感超越视觉的欣赏范围,只有将手放在上面轻轻摩挲才能全然领会。”他评论另外一件在帕多瓦看到的古典风格的大理石雕塑时说:“当基督教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后,这尊雕塑作品深深打动了一些恭敬虔诚的信徒。他们认为这尊雕塑的艺术价值令人叹为观止,绝妙地体现了作者的创造天赋。他们在心中生出一种景仰的怜悯之情,于是决定将它隐藏起来。他们用砖块建造了一个坟墓,将雕塑埋葬在坟墓中,再用一块宽厚的石板密封以保证雕塑不会遭到任何破坏。这件雕塑的诸多赏心悦目、震撼人心的妙处无论在强光还是柔和的光线下,单凭眼睛是完全领悟不到的,只有通过手的触摸才能够发现。”

伸出你的手去感觉阳光普照的恩赐;把娇柔的花朵印在你的脸颊上,用手指去感受它们雅致幽美的结构、娇嫩精巧的轮廓、柔顺光滑的花瓣和清新香甜的芬芳;把脸暴露在天地间的风卷云舒中,“我在广大的空间里呼吸”,惊叹风永不疲惫的运动;触摸数不尽的花草树木和起伏的水流,让它们在你的灵魂深处唱响嘹亮的、动听的、永不停歇的歌曲。如果带给人最深刻的体验、最能打动人心的触觉忠于职守的话,你心中的世界怎么会暗淡枯萎呢?我确信如果仙女给我一次机会在视觉和触觉之间做出选择,我也不愿意与人们温暖亲切的手分离,不愿意失去印入我手掌中的高贵、充实、丰富、形状各异的手。

我认为在所有的感官中,视觉是最肤浅的,听觉是最傲慢的,嗅觉是最多姿多彩的,味觉是最迷信和变化无常的,触觉是最深刻和最冷静的。

“我在广大的空间里呼吸”这句诗出自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的《大陆之歌》。

五官感觉到的世界

如果你期待变得更加优秀、高贵、美好,请闭上你的眼睛,在那梦想的时刻你已经实现你的渴望。

诗人告诉我们黑夜蕴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奇迹,盲人的黑暗世界中也同样充满了数不清的奇迹。面对黑夜的愚昧无知和漠不关心才是真正永恒的黑暗。盲人和视力健全人士的区别不在于我们感官上的差异,而在于我们通过想象力和勇气去探索超越感官极限的智慧,以此来充分开发和利用我们的感官功能。

训练一个愚昧无知的人去想象尼亚加拉瀑布的恢宏壮美,比训练一个聪明的盲人更加困难。我和视力健全、满目光明的人并排行走时,总是遗憾于他们在树林、海洋、天空、城市的街道、书籍的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新奇的发现。视觉戴上了一张多么愚蠢的面具啊!我不满足于仅依靠单一的视觉活动去认知世界。我宁愿在心智、感觉和思想这三名伟大舵手的陪伴下,永远漫无边际地航行在失明的黑暗里。在那里他们拥抱日落的暮霭、清晨的天空、远山淡紫色的轮廓,他们的灵魂也在眼睛空洞的凝视中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失明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带来无法弥补的创伤。但它并没有剥夺我们分享服务、友谊、幽默、想象、智慧等美好而有意义事物的权利。因为内心的意志力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们强烈的期盼身体状况变得更好、渴望爱与被爱并期待最终成为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我们同上帝所有的子民一样平等地拥有这股心灵的力量。因而我们也能够看见和听到西奈山上的电闪雷鸣;我们也满怀喜悦的在荒漠和人迹罕至之地前行,而上帝在我们所经之地把沙漠变成长满如玫瑰花般缤纷绚烂花朵的花园;我们也会去到上帝的乐土,拥有珍贵的精神财富和看不见的永恒的生命和自然。

当心灵上的盲人遇到未知的事物时,他会抓住它并与之展开搏斗。除此之外,这些视力健全的人还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他天生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想象力、同情心和人性,驱使他去寻找一种虽没有体验过却类似的感觉。当他看见颜色、光线和人们的面孔时,他类推过去的感觉经验,从而猜想、推测和分辨出它们的含义。如果我五官健全而不是现在仅存的三种感官,我也会自然而然地倾向于理性思考和逻辑推论。这种无意识的、惯性的、天生的倾向不受我意识的控制。我不能强迫我的大脑说“我感觉”而不是“我看”或“我听”。当我努力寻找精确的词语来表达影响我身体三种感官的外部事物时,事实证明“感觉”一词比“看”和“听”两个词受惯性思维的影响更小一些,它更加灵活多变、更易打破常规。当一个人痛失一条腿后,他的大脑坚持迫使他使用他从未使用过的语言来描述所有与之相关的情形,因而他的感觉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如果完全失去眼睛和耳朵,人类大脑的结构是否精密到能够继续开展视觉和听觉的活动呢?

人类的五官似乎只有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才能默契的配合。然而当其中的两个或三个无用武之地时,它们能从别人身上完好的伙伴那里弥补自己的不足,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和这个借来的团队协同工作。当我的手因为过分触摸而疼痛时,触碰到别人的手便能够得到缓解和安慰;当我的头脑因冥思苦想黑暗的、无声的、无色的、分散的事物而紧张疲惫时,我借用别人头脑中早已存在的光线、和弦、颜色的概念,我的头脑立刻就活力焕发。如果五官不具有独立性的话,盲聋人士的生命将将永远和视听健全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无法分离,否则他们将无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盲聋人士或许将一次又一次地纵身跃入未知的海洋,如同席勒笔下的潜水者反复潜入波涛汹涌、危险重重的深海一样。但与那位注定在劫难逃的英雄不同之处在于他成功席勒(17591805):德国18世纪著名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剧作家。潜水者出自叙事诗《潜水者》。

地从海洋返回地面,紧紧抓住如无价之宝一般珍贵的事实,即他的头脑和心灵并没有受到感官缺陷的限制,也没有任何的削弱衰退。他对眼睛耳朵的世界有着极其浓厚兴趣。在感觉的驱使下,他抓住视觉和听觉领域的每一个词语。虽然他对光线和颜色没有任何体验,但他无所畏惧地学着去了解它们,因为他相信人类可知的全部事实也将对他敞开大门。他就像一名坚定不移、富有耐心的天文学家多年来一直坚持每天夜晚观测同一颗星星,只要获得一点点很小的发现时,他就能感觉到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盲聋人士面对外面普通的事物和无边无际的宇宙时都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他们却利用这些局限来拓展对世界的了解和认知。

世界上大量的知识是由想象力构建而成:历史学就是通过想象的方式让我们了解地球上曾经存在的文明;现代科学领域中某些最重要的发现都源于,没有确凿的知识依据或未经精密仪器验证的人们所提出的大胆猜测。如果天文学没有提出缩短时空距离的构想,人们也不会想到发明望远镜的重要意义。有哪些伟大的发明创造在实现之前不是存在于发明者的头脑中的呢?

运用想象力知识的一个更好例子,是哲学家们在探索世界奥秘时的共同协作。因为他们决不可能探究世界的全部真相,然而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能够包容错误的存在,忽视其中不确定的因素,从而为以实验为依据的知识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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