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菜品的时间里,决友这才定下心来,看看这位镜先生。从刚才第一眼看到,直到现在,也有好几分钟过去了,但镜先生的面容竟然一点也没给决友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其实,还是挺标致的一个男人。比决友显得大几岁,更职业一些,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比较短,但也不是毫无造型的平头,灰白色丝质长袖衬衫,没有领带,胸口的口袋里露出黄白色条纹方巾的一角,这么一看,还真是有模有样呢。
五官倒真不知如何描述才好,整体看来挺清秀,单独来看又没有很大的特点。相比之下,决友显得书生气。大学男生的标准装扮:平头,黑框眼镜、电子手表、白色圆领T、墨绿色格子中裤、白色球鞋;不带包;零钱、钥匙、交通卡、身份证全部装在裤子口袋里。
啊,今天连脸都没仔细洗呢。决友在这尴尬的时间里突然想到了这点,又想起了之前猜测镜先生可能是代友的……脸上一阵热辣,伸手捋了捋右后边翘起的几簇头发。
镜先生打破了沉默。“决友先生看起来有些憔悴。”说完这句话只需要两秒钟,但是镜先生的表情却复杂了起来。决友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极度疲惫时看见一只在阳光下暴晒过的枕头,它知道你所有的坚持与不堪,散发着安心的气味,准备好了承受你倒下来的重量。哎,怎么会有人,有给人这样的感觉。
决友大脑里的神经攒动着,他努力让它们不要再相互纠缠。
决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是啊,我之前……嗯,发生了些不太开心的事情。所以……”
“明白。你和代友的事情,确实令你伤心了。”镜先生仿佛知道很多,“就没有和朋友出去喝几杯什么的?”
“喝了,但是,一个人去的。”
决友想起了自己的一群好友,但是深深地感到无力,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与决友已经分开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是有几个人可以吐露真心的,但是依然有那么一些时刻,你不想说,因为你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安慰,可你又不想要这样的回答。深深的痛苦,为自己的遭遇,也为没有人能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回答。
“那么,我或许可以帮到你。”镜先生说,“但我得先问你一些问题,看你是否真的需要我的帮助。尽管,我是很希望可以帮助到你这样一位青年的。”
青年?决友听到他用这个形容词描述自己,觉得一阵好笑。
是啊,22岁即将毕业,令人羡慕的大学,前景甚好的专业,快一米八的身高,打篮球,偶尔游泳,写得一手好字。曾有一个梦想,曾还有一个挺好看的女友。别人眼里,的确可以说九十点钟正是时候的太阳。
但是,青年这个词,对决友来说,显得太积极向上了。他自己知道,在这副外表之下,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每个人都对你有一份来自他头脑里的期待,你不愿意落得一个人的失望,只好佯装成令他满意的样子。你好想拒绝那些人一次、一百次、一万次,告诉他们你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当你张开口想要吼的时候,突然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样子,是什么。你又收起了所有的脾气,继续演下去。
决友回答道:“没问题,你问吧,我如实回答。”他有一丝犹豫,万一是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怎么办?但他已经习惯了,对别人的要求说“没问题”。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镜先生补充了一句:“决友先生不用太担心,都是些不涉及隐私的问题,不会为难你的。”说完,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好的,你问吧。”这下决友更加无法拒绝了。
“那好,第一个问题。”
这时,决友点的蔬菜条缓缓地滑到餐桌旁边。镜先生停下说话,把盘子端到了桌上。他们一人拿起一根,决友忘记了蘸五彩酱,就直接塞进了嘴里。
安静得,只剩下咀嚼的声音。周围的餐桌几乎都被黑暗覆盖着。决友急迫地等待着第一个问题。
“好,第一个问题——决友先生真的很希望与代友小姐重归于好吗?”
嘴巴里塞了半截胡萝卜的决友,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第二个问题——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吗?”镜先生又问。
决友迟疑了:“额……”老实说,决友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然,不会伤害代友小姐的。”镜先生补充道,为了让决友放心。
不惜一切代价?决友能付出的代价又有什么呢?学业,健康,名誉,工作?要是真的需要舍弃这些,才可以换回代友的话……有必要吗?这么一想,决友自己都疑惑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自己的迟疑感到一丝愧疚。
不知道是为了代友,还是为了愧疚,代友回答说:“嗯,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他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场戏,一场表明自己对代友真心的戏。可是好像没有人做观众,除了这个一点都不真实的镜先生。
“很好,那么第三个问题——如果代友小姐发现了我给你提供的帮助,或许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那么,你依然想尝试一下吗?”
这个问题更加超出决友的预料了。这个帮助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概念的空谈,让人如何做出判断呢?他愣住了。
“当然,代友小姐发现这些的概率几乎为零。”镜先生看到决友愣住后又补充道,“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他非常肯定地说。
决友不想再多思考一秒钟了,什么三个问题,什么真实的回答,他现在只想快点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好,好,我接受。”决友显得不耐烦了,“但是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知道我和代友的事情?”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决友心中有一点怒气。
“好的!”镜先生露出了笑容,完全无视了决友提出的质疑,接着说:“决友先生,希望这个东西能帮到你。”说完,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表模样的东西,放在了桌面上,轻轻地推到了决友那边。
“这个,最多可以对三个人使用。你戴上它,收集到对方的声音,它就会对发出声音的那个人产生效果,让对方对你产生好感。”
决友惊讶地看着桌上小小的手表一样的东西,听完镜先生交代的具体使用方法。这……可能吗?
决友心中一阵怅然。
曾经,他第一次带着代友来到这家餐台时,代友穿着米色棉质的长裙,面带他最喜欢的笑容,时不时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她双手捧起杯子的时候,手指显得那么好看。电影里那种,穿着白色校服的女孩,在学校走廊里奔跑,回眸一笑的感觉,也不过是如此了吧。
可是,事到如今,他怎么就和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一同坐在这里,讨论着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与代友有关,也可能重新给他燃起希望,但怎么也无法从心底里愉悦起来。为什么呢?决友心中乱如麻。
这个镜先生的出现,这般不真实,对方身份不明,不求任何回报,就这样平白无故的。但是,决友再也没开口问第二次对方的身份和来意,因为他心底里想试一试那个手表一样的东西,这时候如果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可能连拿起那个东西的勇气都没有了。
总之,要不就试试看吧!也许……有效果呢。
镜先生站了起来,“决友先生,不好意思,我得先告辞了。该和你交代的已经说清楚了,你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决友一愣,抬眼看着镜先生:“额,暂时没有了。”
“那我先走了,真是让人愉悦的餐厅呢。”说完,他就离开了。
决友到了嘴边的“谢谢”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感到一丝羞耻。今天的一切,都很突兀,很难以启齿。就像此时此刻,餐厅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而餐厅里的其他客人,也被一片黑暗遮掩着。没有人看得见决友一时红一时白的脸色。
决友自己吃完了最后一篇薄饼,在桌面的电子屏上买单,然后沿着淡蓝色的线形灯,走了出去。
外面好热。
阳光照射在决友身上,一下子眼睛都睁不开了。闭塞了的细胞和毛孔,仿佛一下子撑开了,很快就开始出汗。决友看了看那个手表一样的东西,戴在了左手上。
一路恍惚地回到家中,决友觉得困意涌了上来。在这闲来无事的暑假里,如果你没有找一份打着鸡血的实习,也没有疯狂地为秋招投递简历,那么只有睡眠,是最好的陪伴。决友爬上了床,万千思绪和睡意之间切换着,有时真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
“如果代友当初没有那么决绝,我也不至于用这样的办法……”
“这算不算是一种欺骗……”
“怎么会不算呢”
“也不能这样想,毕竟……我对她是真心的。”
思绪就像风,代友是风中的草,被动地,疯狂摇摆。
其实他更像一只蜘蛛,粘在了自己吐的丝上,风鼓鼓地穿过还有一些张力的网。撒手,会失去网。不撒手,吹得一阵眩晕。
最后,他终于沉入了睡眠,获得了暂时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