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都煲好,满满地端上桌了,海然还拉着海既在客厅里游戏。虽然海既难得此番活泼——大概性情颇佳,不然不会陪她姐妹作任何互娱——但饭点就是饭点,必须叫她们速来。怪事。是没闻到么?今天可是有糖醋排骨。
似乎现场的演出也恰好告一段落了,海市绞了双臂,立等这滑稽的话剧自垂帷幕。
——“别了,感谢每个有你的寒冬和酷暑——我的好——好朋友……”海然怅然若失地作煽情的告别。结尾的卡壳不知是忘词儿了还是什么。
——“再见,我的初恋。有缘再会。”海既要显得“镇定”的多。嗯,没准儿她饰演的角色正强压着离悲不敢外泄,面虽如平湖,内心实际早已波涛浪涌。
——“别忘记我……别忘了我……”说完,海然悲戚地又决然地扭过头,转身跑去卫生间——跑去洗手。
“……完了?”海市耸耸肩问还没走的海既。
“……台词全是她编的。”只留下这一句解释,海既也跟过去净手。
既然两人一坐餐桌上就注意到了这顿饭的格外丰盛,吃的时候也赞不绝口,海市心里舒快多了。一痛快把进食时不应聊天的规矩也抛了,任由海然对着海既滔滔不绝。
“要更有感情,海既!感情!”女主角兼导演兼编剧高声强调着,似乎在表达对刚才的对手戏的不满,“那可是毕业时的离别!基本上等于永别了!就是和猫狗道别,人都难免要酸酸鼻头的,更何况是面对你仰慕已久的女孩儿呢?”
“我这样反而才是悲伤至极呢。”海既为自己辩护,“一想到我痴恋多年的同学今天起就要和我天各一方,长久的梦想全成了泡影,所以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枯焦。‘哀莫大于心死’呢——我倒还嫌自己神情不够僵。”
海然“嗯——”个不停,表示她的极度不满。听起来像摩托引擎。“哼。总之就是不对。这又不是去年——面瘫男早就不流行了。”
“毕业是两年后——到那时面瘫也许就又流行了。”
啊,偶尔拌拌嘴也显得家中的热闹。海市拿起小碗盛一勺汤,心满意足地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眯着眼用舌尖感受。嗯。滋味正浓。
海市张开眼,要推荐这汤给孩子们尝尝,怎料她们已停了争辩,拿质问的眼光直望住他不放。
“怎么?”
“你怎么看,海市?”开口的是海然。“我和海既谁说的更有理?”
“呃……我还不知道你们刚才在演什么。舞台剧么?”
海然埋了头,绯红的晕好像从脖子冲上了耳垂。她害羞了。少见。于是海既替她作解释。
“那是海然设想的两年后的毕业那天——她和她的‘明同学’作依依道别的场景。苦情的戏码——她自己说的——直到那一天对方才终于鼓足勇气,当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对海然的爱慕。海然十分,十分感动。但都晚了。毕业了。双方的志愿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以后再难相见了。这场刻骨铭心的苦涩‘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你要说这复述里没有一点儿揶揄的意思大概是没人肯信的。海既的个性也确实容易对这类幻想出言嘲讽。但隐隐的,海市似乎能从那揶揄的冷面下看出一点儿同情的雾。不过就算这剧本于她眼里再怎么可笑,她还是同意参演了——虽然也可能只是为了佐证自己的鄙薄的正确,帮海然具现她的念头,以助其看清这念头的可笑。
“所以……这算排练么?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人生际遇做准备?”
海然拿手背托着腮,眼睛朝上一轮,最后迟疑的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排练。”
“你觉得两年后你和你的那位——啊不是,某个同学,在毕业时会迎来这样的结局么?”
“我当然不想要那么悲观的!但,”海然朝海既递过碗,拜托她帮自己添饭,“人生难免不如意。做好最坏打算,到事情真发生时候不至于被悲惨淹没。”
“她当然不悲观。乐观的预言一大堆呢,比如说——”
海然撇过头猛咳,阻截了海既的泄露秘密。
“——那是——那些想法还不很成熟,还是暂且不要跟他提。”海然惨笑了对着海既,话里半是央求半是胁迫。
“知道了。你们还是快吃吧,不然菜都凉半截了。”
海市把自己的碗筷收回厨房。
海既的问题就这么被众人遗忘过去了。她自己没准儿就是第一个忘的。
所以哪个的发言更有道理呢?海市也不好下论断。他又不知晓海然的这个特殊朋友的脾性,更不了解在女儿的计划的宇宙里这二人身上到底分别和共同有过哪些经历。既然这么多的不确定,那么到了离别的彼时,哭脸或许是正当,但也不能就说冷脸是逆理。倘若受了最深重的离愁的倾碾,人会连活在人间的理智都会暂时失去的——在那样的癫狂的统治下,露出野兽的表情都是毫不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