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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心想去北京(吴克敬)

《心想去北京》 文\吴克敬

选自《文学界》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西安市文联。代表作有《梅花酒杯》等,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状元羊》《手铐上的兰花花》等,《手铐上的兰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1

喝酒不喝散装的,穿衣服要带牌子的,你问我这是为了啥?嘿嘿,你以为我有钱是吧?是钱烧了手是吧?我给你说哩,你错了,我没钱……延横山给范金花是这么说的。村支书范金花的一双老眼,时刻盯着延横山,把他盯得如芒刺在背。

延家沟村的人精范金花,相信延横山说得没错。他原来在村子里翻沟上梁挖刨生活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穿着是很朴素的,而且滴酒不沾,但他上访去了一次北京,被县里去人把他从北京接回村里来,就变了,过去的旧衣服不穿了,穿起了带牌子的衣服,还说他嘴淡,没味道,这就喝起了酒。村里酿的土酒,有小米做的,有玉米做的,村里人还就喜欢他们自酿的土酒,开心地称自酿的酒为土茅台,可延横山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喝了,他要解决口淡没味道的问题,是一定要有漂亮盒子包装的那些酒。春三月的中午,延横山收拾了一盘泡酸菜,还收拾了一盘凉拌洋芋丝,端在窑院的石桌子上,拆开一瓶西凤六年,嘴对着酒瓶吹了一口,伸着筷子,夹了一筷头的洋芋丝,搁在嘴里嚼着时,他听到窑院崖下的坡路上,传来了范金花的一声招呼。

范金花呼哧带喘地说:又滋润上了啊?

范金花的声音里已经显出苍老来,不像她女儿小米。大方宜人的桑小米,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去说她唱信天游了,就是开口说话,也像他们延家沟底的流水一样,清清亮亮,脆脆生生,听在耳朵眼里,心是醉的,骨头是酥的。可惜啊,延横山听不到桑小米的信天游了,他甚至都很难听到桑小米说话。桑小米早几年就嫁出了延家沟村,嫁进镇子里,给派出所的协警高怀志作了婆姨。

延横山听到范金花的招呼声,从石桌前站起来,望着窑院的崖畔下,眼看着佝偻着身子的范金花,一点一点,从弯弯曲曲的坡路升上来,他先看到的是范金花乱草一样的杂色头发,在山风的鼓动下抖抖索索,接下来就又看见范金花干枣儿一样的脸,他不知为了甚,心里软了一下。

延横山心一软,嘴也软了,他问候着范金花,大姨,有甚事你喊我嘛,那个坡坡陡的,爬了大姨一头汗。

范金花的确是一头的汗,她爬上延横山的窑院,抻着袖口,抹着脸上的汗,应着延横山,不错呀!啊,知道心疼大姨了。

延横山说:大姨可以不心疼我,但我是晚辈哩,我能不心疼大姨?

范金花把延横山剜了一眼,不用他请,就坐在小石桌前,抓起延横山的盒装西凤,寻找倒酒的小盏盏,在石桌上没有找到,就问延横:你这酒是咋喝的?

延横山没有客气,从范金花的手里拿过六年西凤,把瓶嘴对着他的嘴唇,就很解馋地喝了一口。他喝过了酒,用他空出来的左手,在酒瓶嘴上擦了擦,笑着往支书范金花的手上递,范金花却拧着没接。延横山对范金花的感情是复杂的,刚才对她心软了,过会儿又会对她心硬起来。他给范金花做了个喝酒的示范动作,心里就变得硬起来。他想,我尊敬你了,把你叫大姨哩;再高兴了,还叫你范支书。可我如果心里疙瘩着,不快乐了,你就不是大姨了,你就不是支书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就只是左邻右舍的范金花,甚至还不如左邻右舍亲。你不接我的西凤,你扎势了,你还想要我给你嘴里喂吗?

延横山胆子大了去了,他甚事做不出来?心里那么想着,真是要把西凤的酒瓶嘴,往范金花的嘴里戳了。可他忍了忍,他懂得“有理不伤上门客”的常理,范金花到他门上来了,他岂有无理取闹的道理?延横山迟疑着和范金花面对面地坐在小石桌前,把不接他酒瓶的范金花又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范金花的气势和淡定,或者是疲惫和苍老,让延横山硬起来的心一时又有点软了,软得自己不尴不尬的。为了掩饰,他又举起西凤,如酒虫子一样馋馋地喝了一口。

范金花说话了。在延横山正馋馋地吹着酒时说上了,瓶装酒是这么喝的呀?我见识少,在你跟前长眼了。

喝到嘴里的酒,把延横山呛了一下。他心里有底,看是六年西凤把他呛着了,其实是范金花的那句话把他呛着了。这不能啊,延横山想他又不欠范金花的,不欠她的钱财,不欠她的人情,他是什么都不欠范金花的呢,可他面对范金花,却总是心虚气短,好像他欠了她什么似的。

范金花拿话把延横山呛了一口后,没有管他咳嗽不咳嗽,从他手里抢夺似的抓过六年西凤,举起了酒瓶子,嘴对嘴地吹了起来。她不像延横山吹上一口就要歇一歇,她一吹起来,就连吹了好几口,到她把六年西凤放回小石桌,可以看到酒瓶子里的酒明显地降下了一大截。

多年的村支书不是白当的,连吹那么几口酒,要是延横山,他会脸红耳热心跳起来的,范金花没有,她只要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就啥也没有了。随着那口气呼出来,范金花说话了,她说:瓶装酒还就是不一样呢。

范金花感慨过后,停顿了一下,又说:好酒就得好喝,弄上一个酒盏盏,倒上酒,轻酌慢品,那才够味道哩。这么嘴对了嘴地吹,就很不好,像驴饮一样,不雅观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吹不出品位来,掉了自己的价。

延横山笑了。

延横山发觉小石桌只有他手上的一双筷子,而吹了几口酒的范金花,需要吃两口菜压一压,他便笑着站起来,走进小石桌一边的灶火窑里,取出一双筷子,在他的胳膊弯里来回擦拭了几下,递到了范金花的手上,招呼范金花吃菜了。

范金花没有客气,她接过筷子,在泡酸菜的碟子里夹了一口,又在洋芋丝的碟子里夹了一口,送进她的嘴里嚼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点头评论延横山的洋芋丝盐放重了,味道都变成苦的了。

对于范金花的评论,延横山是服气的,但他不想在这个事上纠缠。他想,村支书范金花到他的窑院来,绝不是为了评论他的饭食,她肯定有了事情。她想作甚呢?

延横山把咸了的洋芋丝往他嘴里又夹了一筷子,嚼着说:大姨是村支书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姨你有甚话你说。

范金花思谋了一下,说:你给大姨说实话,把你从北京接回来,你并没有服气,你还要去北京上访是不是?

延横山的眉头皱了皱,说:我不知道。

范金花就说了,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说你没钱,可你喝酒要瓶装的,穿衣服要带牌子的,我就知道你是一定还要去北京上访的。你太要面子了,看到上访的人穿得破破烂烂,吃得马马虎虎,被人瞧不起,被人捉贼一样捉,你就要改变自己,喝好的,穿好的,不让人瞧不起你,不让人捉贼一样捉住你往村里送。

延横山听范金花这么一说,抓起六年西凤,又吹了起来。他得承认,范金花说得对,说到他的痛处了。

范金花看透了延横山的心里所想,她劝他少喝两口,是酒三分药,喝高了只会害自己。范金花劝说延横山少喝酒后,只这么淡淡的两句话,突然话题一转,向延横山检讨起自己来了。

范金花说:是大姨不好,没同意小米上你的门。

一只草黄色的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延横山的窑院,悄悄地潜到延横山的脚边,偎着他的脚卧下来……延横山把他吹着的六年西凤放回小石桌上,腾出手来,在草黄色狗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村支部范金花来他的窑院,劝说他少喝酒他不意外,劝说他不要去北京上访他不意外,但他意外范金花对他的检讨了。他手摸着草黄色狗的脑袋,还把他的眼睛抬起来,去看对面的山坡,山坡上的野桃花开了,一簇一簇的,烂漫了整个山坡,阵阵山风吹来,带来了山桃花的香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延横山没接范金花的话,好一会,他突然冒出一句:心想去北京。

延横山紧接着又是一句:大姨你说,你还心想去北京吗?

范金花想不到延横山会问她这样一句话,她愣住了。

2

范金花被延横山“心想去北京”的话一问,心像被人猛地擂了一拳,她说不清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去北京。

延家沟的村民,无人不知她心想去北京,她自己又焉能不知道?范金花确实是心想去北京的。这个心愿,在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的强烈,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渐渐地淡着,淡到现在,不是延横山说起,她差点儿都要忘记了呢。

范金花甚时说过这个话呢?算起来有四十年的光景了。那时的她,也就她女儿小米那么大,村里人在延家沟的沟底筑坝蓄水,要搞一个大水库,把他们延家沟的部分坡地,改造成江南模样的水地。出身好、能吃苦的范金花,组织起村里的小婆姨和小女子,成立了一个铁姑娘突击队,驻扎在水库工地上,别的人一天干三班,她承头的铁姑娘队,一天干五班。也就是说,早晨别人睡觉的时候,她们已揉着困倦的睡眼,在水库上干了一班;晚上别人钻进被窝睡觉了,她们还要揉着酸痛的腰背再干一班。水库大坝落成的日子,村里要选劳动模范,范金花毫无争议地当选了。接下来,公社和县上,还有专区和省上,范金花依然毫无争议地当选劳动模范。参加劳动模范授奖大会,公社和县上,还有专区和省上,范金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延家沟村的父老乡亲都不记得了,就只记下了“心想去北京”那句话。当然,大家还记得她在村子里的授奖现场唱的那曲信天游。吃得苦、耐得劳的范金花,胸佩红绸大花的范金花,站在柏树枝儿搭建的彩台上,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就惹得台下众乡亲起哄要她说说心里话,可她手捂心口还是说不出来。半天她才憋出一句,我给大家唱曲信天游吧。

范金花要唱信天游了!乡亲们立即静了下来。一个村里住着,大家都知道村子里就数范金花的信天游唱得好。清了清嗓子,没有伴奏,没有和弦,范金花就唱起来了。她唱的是新编信天游《戴荷包》:

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我身上解下一个荷包来,

我身上解下你身上戴,

你想起妹妹看荷包来。

范金花把她的信天游刚唱了个起头,和她朝夕相处的铁姑娘队的姐妹们就都跟着她一起唱了起来。也许因为唱了信天游,也许因为铁姑娘队的姐妹和乡亲们的一份真情,使不会说话、说不出心里话的范金花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范金花说:我……心想去北京!

范金花作了省上的劳动模范,如果她再往前踏一步,作了全国劳动模范,她早就实现了她的心愿,到北京去了。范金花心想去北京,后生家延横山是听村里老人说的。他那时候还没落生,听村里人说了后,延横山还要求证,他是向小米求证的,小米像延横山一样,也是听村里人说的,心里好奇着,就问了她妈范金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告诉了延横山,延横山就没有什么怀疑的了,他还因此在心里对范金花更多了一些敬重。

谁不想去北京啊?

范金花心想去北京,延横山也是。

延横山心想去北京,他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却给小米交了底。小米是延横山可以交心的人,他俩都在离村有点距离的镇中学读书,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来来去去的,在村里结伴走,村里人开玩笑说他俩是延家沟里的鸭子一对对,在镇中学的校院里走,校园里也有人开玩笑说他俩是树上的鸟儿一对对……

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他俩在紧张的功课复习中,又一次双双对对地走在延家沟村与镇子间的公路上,他俩说着以后的事。

小米是大方的,她对延横山说:你是考得上高中的,以后还会考上大学,你可不能忘了咱俩在山间小路上走过的时光。

延横山的脸儿红红的,甭说我,你只说你会忘了咱俩来来去去一起的日子吗?

小米没顾上回答延横山的话,因为就在这时,他俩同时听到,不知是谁,在他俩一起走着的山路顶上,唱起了一曲信天游。他俩应当承认,这个野腔野调吼唱信天游的人,唱得是很不错呢,他吼唱得那么深情,就像此时此刻,特意唱给延横山和小米两个人听的: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交了一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延横山和小米驻足了一会儿,在山坡上寻找那个唱信天游的人,但却望穿秋水,只看见漫山遍坡盛开着的山丹丹,却看不见一个人。心情有点激动,还有点儿澎湃的延横山,突然撇下了小米,一个人跑上山坡,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采来了一束艳红似火的山丹丹,捧到了小米的跟前,塞进了她的怀里……小米把红云似的脸,埋进了山丹丹的花束里。

延横山傻傻地问:心想去北京……你妈真说过这句话?

小米点着头,说:我问过我妈了。

延横山激动地说:我给你说呢小米,我跟你妈一样,也是心想去北京哩!

3

“哥哥”,你又“哥”谁去呀?

给你们说了多少回了,我不是去“哥”,我是去上访,上访知道吗?

好好,你不是去“哥”,你上访哩。那你说你上访谁呀?

这个……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没想好上访谁,你跑那路作甚哩?

我在路上想哩。

上坡下洼,翻沟过河,你累不累呀?

这你们就不晓得了,我一点都不累,不仅不累,我还乐着哩,特别是到了地方想着访谁,我就更乐了。

像东北那旮旯的小品演员赵本山忽悠人一样,在延家沟村的随便哪里,时不常地也要上演这么一出小品。演出小品的人,千篇一律的,都是延横山的老父亲延大告。陕北的方言,“告”字发音与“哥”字几乎一致,谁要招呼他,叫他“大告”,听起来就像叫“大哥”。而他端的也是,有事没事,都爱走出村子上访。延大告自己说他是上访,纠正了村里人不知有多少回,可村里人总是把他的上访说成“告状”,为了省却招呼他的麻烦,也不知是村上谁先叫出来的,不叫他“告告”,而都叫他“哥哥”。延横山在县城中学读高中,每星期有节网络课,这个课上得不多,却也使延横山看到了许多流行在互联网上的新鲜词。汶川大地震,一位姓范的人民教师,不顾学生们的安危,他自己抢先跑出教室,跑到操场上来,互联网就把他叫成“范跑跑”……“范跑跑”的事互联网上正流行着,突然地,有位在押犯死在了监狱里,警方的解释是他“躲猫猫”,不小心在监舍里碰了墙,把人碰死了,互联网就疯传起了“躲猫猫”……啊哟嗬,互联网真是太厉害了,如果有人把延大告的事情捅到网上,把他叫起“延告告”,或者是“延哥哥”,那是够他受的了!延横山畏惧着互联网上的那种搞法,而且也不赞成老父亲在现实生活中的做法,因此就对老父亲有些瞧不起,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厌恶。大学没有上成,心想去北京又去不成,延横山回到延家沟村来,他铁下心,就在村里勤劳致富了。

延横山相信勤劳可以致富。

延横山相信勤劳可以致富,可他的老父亲,却不相信,为此他和老父亲还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老父亲如赵本山在央视的娱乐频道演小品一样,在延家沟村上演着他的上访小品。

除了过年扭秧歌闹红火,延家沟村没有几天喜庆活跃的日子。延大告定期不定期地上访出行,可是村里人不能错过的热闹,大家像看大戏一样,听到有人在村子里那么问“哥哥”,在炕上歇身子的人,就一边扣着衣服一边往出跑,还有端着碗吃饭的人,一边往嘴里拨着饭一边往出跑……延大告不怕人看,就怕人不看,没人看多没意思,有人看了,他的“哥哥”就当得快活,当得开心,当得有了意义。

上访,成了延大告体现自身价值的一件事了。

延大告要娱乐村里人,就是不想让村里人忘了他。过些日子,村里人和他照面,说你“哥哥”不“哥”了?就会激起他的热情,头一扭说我“哥”甚的“哥”?我没“哥”过,我是上访,你就等看,我回去拾掇一下,这就去上访。

延大告上访,拾掇自己是必须的,就像延横山后来上访一样,是要把自己拾掇利索,拾掇出模样来的。延大告有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他在别的场合舍不得穿,要去上访,就翻出来穿上身……中山装有个好处,衣兜兜多,且都是贴在衣服外面的明兜兜,上边的两个兜兜小,可以插上戴帽的水笔,不是插一支,而是并排插两支,两支笔插在一起多显气势呀!下边的两个兜兜大,可以装文件、装简报。真不能小瞧延大告,他有那么一些红头文件和政策性简报。他在两个大的衣兜兜里装文件和简报,不是装门面的,绝对不是,每一份文件,每一页简报,他都是看了许多遍,一字不落,烂熟于心,要不然他还上访个甚?

延大告说:上访是要讲政策的。

闹闹热热的,延大告在村里人的喧嚷声里,穿着浅灰色中山装,衣兜里插着笔和文件简报,十分自然地又要去上访了。延大告没想到,正在村里人与他像是过节娱乐一样热闹着的时候,他的儿子延横山站到了他的面前。

延横山满脸怨气,望定了老父亲延大告,说:咱们都有两只手,咱就不能勤劳致富吗?

正在劲头上的延大告,想不到儿子会拦住他的路,想不到儿子会给他说那么一句话。他收敛起自己演戏似的姿态,愣愣地看着他的儿子……父子俩四目相对,在最初的一瞬间,延大告几乎要屈服于他的儿子了,但他抬起因为长年累月在土里刨食的手,自己先看了看,然后又让儿子看,他给儿子说了,你看你爸的手,那是不是一双勤劳的手?啊,你说是不是?你爸从扛得动锄头把子起,就在土里刨食了,你爸不勤劳吗?可是……可是你爸富了吗?

老父亲的手就在延横山的眼前,他认真地看了,还把他的手放到老父亲延大告的手里,这一放使他有些气馁,甚至想要哭……他能够想象,老父亲延大告在扛得动锄头前,和他一样,也是一双鲜嫩柔软光滑的手,他在土里刨食,刨了一辈子,把他的手都刨变形了,生出了一手的老茧……眼泪在延横山的眼眶里转着,有两滴挂不住,掉了出来,砸在老父亲延大告粗粝的手上。

热闹的村里人,突然都噤了声。

村支书范金花,这时也在围观的人群里,延大告说起了他的手,在土里刨食的手,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也看她的手了;还有围观的人,都受了延大告那句话的刺激,像范金花一样看起了自己的手,他们中,看得羞涩的,低下头来看;看得大方的,把手还高举起来,对着晴朗朗天空看……延大告把大家的举动尽收眼底,他给掉了眼泪的儿子延横山又说上了:勤劳致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咱延家沟村,我不是最勤劳的,咱们支书范金花才是最勤劳的,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你就问大家,问支书,她勤劳出了个甚?

咳嗽,像斧头砍柴似的,范金花在人群里咳嗽起来了。艰难地咳嗽了几声,范金花还是思量着走到延横山和他父亲延大告的跟前来,开始劝说父子俩。

范金花一副和稀泥的口气,她先检讨了自己,说她把村里的事总是弄不好。接着再说延大告,说她把延大告挡不住,现在有儿子挡你了。这么说了后还说延横山,读了书和没读书就是不一样,识得大体,懂得大理,把你老爸挡住了,就扶你爸回家去吧。

延横山听话地牵了老父亲的手,拽着老人家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向他们家的窑院里走去。走了有十来步,范金花朝着他们父子的背影又说了几句话。

范金花说:咱们在山洼洼讨生活,不在土里刨食咋办?土能生金,还真就要勤劳着哩,勤劳才使土生金!

把演出上访小品似的老父亲延大告拽回了家,延横山还在想老父亲的话,同时又想起支书范金花的话,他觉得两位老人的话都有理。咱是生在山洼洼了,咱努力过,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离开土地,到城里去吃香喝辣。可咱没那个命啊,咱离不开土地,就还得在土里刨食,像支书范金花说的,土能生金,勤劳才能使土生金。延横山就照支书范金花说的,要使自己勤劳起来,要使土里生金。可是延横山不时又会想起父亲延大告说的话,勤劳致富?你见谁勤劳致富了?

晚上睡觉做梦,梦里是手,老父亲延大告的手,支书范金花的手…… 一双双勤劳变形的手,像是铺天盖地的一张网,都要把延横山埋起来了,延横山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是没有用,他看到的还是手,带茧的、变形的手……延横山从梦里挺起身子,他看见了老父亲延大告伸在被窝边的手。月亮从糊着粉廉纸的窗户照进来,把窑炕照得一片亮,探起身子的延横山,眼盯着老父亲的手,他真想把那老茧厚硬的手拉在自己手里啊!

老父亲延大告不再演上访小品了,他和立志勤劳致富的儿子延横山,点土豆,种玉米,播糜子,种谷子……父子俩忙得汗流满面,用勤劳要使土生金。

真是不错呢!老父亲延大告不愧为土里刨食的把式,他指点着儿子延横山,把土豆、玉米、糜子等庄稼活儿,做得又精又细,仿佛绣女织锦一般……渐渐地,延横山的手不再白嫩,手心里也打上茧子的时候,他出落得像老父亲一样,也能很好地侍弄地里的庄稼了。

不过,老父亲延大告不再上访,嘴里的怨气话还是有的,他时不时地会对儿子延横山说,说他的嘴淡了,又寡又淡。

延横山起初不知道老父亲嘴淡是咋了?就还关切地弄回家一点酒,弄回家一点肉,在锅灶上弄出来供老父亲延大告吃用。可是老父亲吃用了还要说他嘴淡。延横山听着,他听出来老父亲并不甘心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他是还想上访的。因为延横山听老父亲十分陶醉地给他说过。

父亲延大告说:我去上访,到镇子上,镇上的领导把我当人敬着哩;我去上访,到县城里,县上的领导把我当人敬着哩。

父亲延大告的上访,仅限于镇子上和县上。

镇子上的领导和县上的领导对来上访的父亲延大告怎么就当人敬着哩?父亲延大告说,在家吃酒吃肉算不了啥,吃喝不出气氛来。到镇子上和县上吃酒吃肉,有领导陪着,就能吃喝出气氛来。末了,父亲延大告还启发延横山,你是没有享受过那样的气氛,等你享受过了,你就知道了。

4

是个什么气氛呢?

延横山想象不出来,老父亲念念不忘的那种气氛,真就如他说的那么享受?上访有理是不是?告状无罪是不是?人不是逼到那个份儿上,谁愿意拉下脸去上访,去告状。

延横山把上访成瘾、告状成癖的老父亲延大告拖在家里,和他一起把东山的日头扛在肩上,扛到西山里过着,他在心里想着,也仔细琢磨着怎么致富的事。延横山有文化,想得比较开,但他再怎么想,就还是他们延家沟村,就还是延家沟村的土地,祖祖辈辈勤劳耕作的土地啊!延横山横想竖想,总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正困惑时,范金花上门来了。

随范金花上门来的还有一位白脸脸的女子。范金花介绍说,白脸脸的女子是新到任的黑镇长。黑是镇长的姓,白是镇长的脸,延横山没有多想,就在自己的心里乐开了,而他的嘴脸,该是他心的窗口,嘴和脸也乐了起来。

老父亲延大告对新来的女镇长很热情,他招呼女镇长往他家的窑里坐,女镇长没听他的招呼,自己走到他家窑院的石桌前,在一块石凳上坐下来,她反客为主地招呼起延横山来,让他也到石桌前来坐,说她有话要和延横山说。

延横山拿眼征求老父亲延大告和支书范金花的意见。陕北农村,家有老人,后生家又岂能走在人前头?老父亲没来得及开口,范金花抢在前头说了。

范金花拉了一把延大告,说:后生家说话,没咱插的嘴,走,咱到一边也说咱的话去。

白脸脸的黑镇长很是受用范金花的话,随即向她投去赞赏的一瞥。

范金花是知趣的,她扯着延大告往一边去,又还不忘向白脸脸的黑镇长介绍:我们延横山,是延家沟少有的知识分子,我是要培养他的,你是大镇长,你责无旁贷,更要培养他哩。

白脸脸的黑镇长没接范金花的话,她再一次反客为主,来请延横山在石桌前坐了。头一回和脱产的镇领导接触,延横山有一点拘谨,还有点羞涩,他搓着手和白脸脸的黑镇长隔着石桌坐下来。他坐下后,还不忘再瞥一眼拽扯着走出窑院门口的老父亲延大告和支书范金花。

延横山把他的眼光收回来了,他从白脸脸的黑镇长到他家来,头一眼正视她。

白脸脸的黑镇长笑吟吟地说:你们范支书说得没错,在咱们这些穷山僻壤,有文化没文化的年轻人,都走出去了,到繁华的大城市找钱逛眼睛去了。你是好样的,能留下来,还扯着你父亲息访,在本乡本土里寻找致富的门路,我要支持你,当然还要培养你。

黑镇长笑吟吟地说着开场白,很自然地还把她的手隔着石桌伸过来,和延横山握了一握,这让延横山有那么一会儿的迟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曲传统的陕北信天游。这曲信天游有个很迷人的名字《拉手手》。

延横山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起来,他在心里斥骂自己胡思乱想。不过呢,黑镇长的脸白,手比脸好像更白,她把手伸过来了,人家是主动的有礼的,咱能眼睁睁失礼吗?延横山的父辈们,在和公家人握手时,都要习惯地把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一擦,然后才受宠若惊地去握公家人伸来的手。延横山不知不觉地也沾染上了他们的习惯,他看着黑镇长的白手手,不知所措地在他胸前衣服上,把他的手擦了擦,这才去握黑镇长的手。

黑镇长是善解人意的,她说:咱不要太拘谨好吗?镇长不镇长的,那是一顶帽子,戴在谁的头上都是戴,我不过比你幸运了一些,大学毕业,被组织选派到乡镇,踏实干了几年,组织就把镇长的帽子戴我头上了。

延横山架不住黑镇长几句话,她这一说,当下让他服气上了,因此一扫他刚才的拘谨,平静下来,瞪着热辣辣的眼睛,看着黑镇长说话了。

延横山说:镇长找我有事?

黑镇长说:让你说对了,我正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哩。

延横山说:镇长你说。

黑镇长表扬延横山干脆利落,并鼓动说,咱们都是新时期的年轻人,咱们该有自己的胆识,该有自己的担当。改革开放,大城市有大城市的优势,小村庄也有小村庄的作为,就看我们怎么努力了,不努力,一切皆无可能;努力了,一切皆有可能。就说咱们延家沟村吧,地处偏僻的陕北沟谷地带,交通不发达,通讯不便利,人才资源匮乏,咱们怎么办呢?坐在家等吗?跑出去乱撞吗?我以为都不是办法,咱们要找到自己的优势,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性,使优势产生化学反应,为咱们的发展和进步,上一个新台阶……黑镇长的口才真是不错呢!延横山被她吸引了,他承认黑镇长的思路有她的道理,也承认黑镇长的感情是真挚的。黑镇长在为民做主想事,而且想着为民办事,延横山怎么办呢?他就只有感动了。他没有打断黑镇长对他一个人的滔滔不绝,他想知道黑镇长所说小山村的优势是什么?黑镇长说出来了,他是一定要响应的,一定要配合的。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来,自己日思夜想的,不就是黑镇长现在给他说的那些话吗?

黑镇长说得好,延横山爱听。

延横山正听得心花怒放,黑镇长却突然收住话头,望着聚精会神的他,向他问话了。

黑镇长说:横山啊,你是咱们镇上留得住的知识分子,你说我说的在理吗?

延横山激动地点着头,说:在理。在理。

黑镇长却还卖着关子,问:理在哪儿?

延横山随口而出:你说的优势。

黑镇长毫不犹豫地说出她的想法了。她说咱们小山村的优势是和大城市互补的,咱们小山村出产的土豆、小米、绿豆等杂食,说是粗粮副食,可也是咱们的特产,咱们的优势哩!咱在咱的优势上做文章,粗粮细作,杂粮精作,我就不信没有咱的好日子!

像有团火在延横山的心里燃烧,他给黑镇长表态了,说:镇长说得对,我听镇长的。

黑镇长把她的主意连盘子带碟地端出来。她说就从土豆开始,咱把土豆做成淀粉,摊成板粉,锤成粉条,拉成粉丝,自己吃,更让别人吃。城里的超市、城里的火锅店……嘿嘿,城里人就爱吃绿色食物……

延横山的心像打开了一扇窗子,豁然明亮起来,他说:没人干我干。

黑镇长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延横山是太激动了,他面对着白脸脸的黑镇长、可亲可敬的黑镇长,真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白生生的手手,说上几句肺腑话,但他双唇颤动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这是不要紧的,善于捕捉他人心理的黑镇长,早已发现了他心里的感激,她来为他圆场子了。

黑镇长说:你要知道感激人哩。

延横山重重地点着头,说:是哩,我的心是热的,我知道感激人。

黑镇长说:但你不要感激我,我是不值得感激的,这是我的职责。你听我说,你要找准你该感激的人。

延横山被黑镇长说糊涂了,他说:谁?

黑镇长不卖关子了,说:小米呀!

延横山懵懂地重复了一遍黑镇长的话:小米?

黑镇长说:是小米,她把你介绍给了我,她说你俩是小学、中学的同学,她说她知道你,你就是山上卧的虎,你是有志向的,我就找你来了。

延横山把他的头低了下来,他不能听人提起小米,这是他心里的一道伤,一提起来心就疼。

5

小米给黑镇长介绍了延横山。

啊啊!亲爱的小米啊……延横山的心,自从小米嫁给镇派出所的干警高怀志后,像结了冰一样,硬邦邦、凉哇哇的,黑镇长来延家沟村动员他在土豆深加工上做文章时,向他吐露了小米的情况,他的心就如结冰的长河,受到太阳的照射,一下子都化成了水。

延横山感激白脸脸的黑镇长,更感激想念他的小米。高考失败的延横山,原以为自己成了一个被生活抛弃的人,但是没有,黑镇长和小米关心着他,他觉得够了,他还是生活的宠儿。

白脸脸的黑镇长,把延横山动员起来后,还叮嘱支书范金花要着力培养延横山,并扭头问延横山:你在高中就交了入党申请?

延横山点头说:我是高三头一学期交的。

延横山想了,他把这件事给小米说过,黑镇长知道这件事,肯定还是她说给黑镇长的。这么想着,延横山扭头去看支书范金花。范金花接住延横山的眼光,说:你回村里来,就再写个申请,交到咱村支部,我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黑镇长的目的达到了,她以为,乡村事业的发展,需要一大批有志青年的加入。可是,乡村青年十有八九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大城市里寻梦去了,能留下来的,就必须关心他们,这种关心不只是生产和生活上的,还应有政治上的。延横山就很不错,他是应该作为新鲜血液,发展为党员的一分子。范金花能够理解她的想法,很适时地说了她该说的话,黑镇长就又要鼓励一下她了。

黑镇长说:范支书说得对,我们农村基层党支部,一定要注意吸收新鲜血液进来,使基层支部永远保持青春活力。

延横山的热情,被白脸脸的黑镇长调动得都要燃烧起来了。他回家当即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自愿作他介绍人的支书范金花手里。接下来,便没黑没明、全力以赴地照着黑镇长的指示,开始了土豆深加工的产业发展。黑镇长说得没错,土豆真还就是他们这里的优势特产,在陕北,在延家沟村,大家无一天不食土豆,无一顿不食土豆,土豆可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哩。

延横山拿定了主意,就以制作土豆淀粉,进而制作板粉、粉条,粉丝为优势产业发展的突破口。他定下来的事,老父亲延大告也很支持,责无旁贷地给儿子延横山当起了顾问,土法上马,在自己家里先做起土豆淀粉来了。延大告的土法工艺,非常简单,就是把土豆粉碎后自己沉淀。这是延横山所向往,但却不是他向往的全部,家庭作坊式的做法,太小家子气了。黑镇长给他指出的,是种开放型、集约型的大视野,他要组织起延家沟村的老老少少、全部加入到土豆深加工的产业发展中来,运用现代化的生产技术,大规模、高效率地进行生产,进而走出延家沟村,走出陕北,打入到大城市的市场中去。

主意已决,延横山在延家沟村东家进西家出,他动员着村里的人,想要大家共同出资,组建一家股份制的土豆深加工企业,可他的努力,却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村里人对他的滔滔不绝,表现得都很冷淡,为此,他还找了支书范金花,结果呢,依然不怎么好。延横山给支书范金花说的是集资办企业的事,支书范金花给他说的却是村支部研究发展延横山入党的事。牛头不对马嘴,延横山感到非常失望。就在这时,小米站出来支持他了。延横山不知道,就在他和范金花说事的时候,从镇上回家看娘的小米隔窗全听到了。长在一个村子里,他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村里人看得见的。小米嫁给派出所民警高怀志,并不是说她对延横山没感情,她是觉得延横山书读得好,迟早要读进大城市里去的,她不想自己成为延横山的累赘,就咬着牙,在她母亲范金花的说合下,嫁给了高怀志。延横山高中毕业回到村子里来,他要发掘土豆深加工,而且是要带领全村的乡亲一起来发展,小米想她是该站出来帮助延横山的。

小米回了一趟镇子,连口水都没喝就又赶回村子里来,把她攒在家里的存折,还有她的金项链、金耳环都拿了来,把延横山堵在了村子里,一股脑地交到了延横山的手上。

小米说:都给你,你拿去,算是我入的股。

延横山的手颤抖着,他的眼睛湿了起来,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客气地说:谢谢你,小米!

村子里发生的这一幕,被许多人看见了,其中就有支书范金花。在生产生活中苦苦实践了几十年的范金花,她年轻过,年轻时也冲动过,她自以为自己是有良心的,也是有雄心的,为了延家沟村,她担待起支部书记的责任,更担待起一个共产党员的荣誉。她上年纪了,上了年纪后,她总结自己,为了改变延家沟村的面貌,为了乡里乡亲过上好日子,她力出了,劲用了,像延横山听了黑镇长的指导,在村里发展土豆深加工一样,她也听从过上级的指导,在村里发展这样那样的致富行动,可每一次,除了劳民伤财,没有一次成功。延横山像她一样,也来带头脱贫致富,她想她是应该支持的,但她心里怕呀,怕延横山的行动失败。女儿小米站出来支持延横山了,她没有和她这个母亲商量,她不怨女儿,知道她的心里并没有放下延横山,甚至可能还深怀着对延横山的愧疚。

范金花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了,她把自己的存款取出来,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当着村里人的面,把她的存款入股给了延横山。

支书范金花有了态度,村里人跟上来就都有了态度,全村人一户不落地都入了股。最让延横山感动的是他要叫太奶的白凤鸣老人,八十多岁的她,寡居多年,没有余钱入股,就把她的寿材叫人抬出来,让延横山折价帮她入股……延横山眼里噙着泪水,怀揣着乡亲们的信任,把机械化的土豆粉碎机搬回村里来了,还有吊粉机、烘干机什么的,陆陆续续也都搬进了村子,在近年来废弃的村小教室里,扯旗放炮地安装起来,并紧锣密鼓地运转了起来。

这样一件富民的事情,轰轰烈烈地搞了半年多,最后却成为延横山的老父亲再次踏上上访路的理由。

6

富民!

甚的个富民?我看又是一次瞎指挥,是伤民,是害民。经历过许多事情的延大告,再次走上了上访的道路。在党旗下,宣誓成为一个预备党员的延横山,从半年前的意气风发,突然变得焦头烂额,颓败沮丧。老父亲去上访,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拦。在心里,他甚至有种别样的情愫在发酵。

延横山没有阻拦父亲延大告重走上访路,老人家大大咧咧、吆吆喝喝从村里走过,说他要去上访,他碰到了村里许多人,包括支书范金花,都没有阻拦他,而且也没有他原来上访时,像演小品似的戏谑和闹腾,大家齐了心,好像都在鼓励他去上访似的,严肃着自己的眉眼,目送着延横山的老父亲延大告去上访。

轰轰隆隆的土豆粉碎机,还有吊粉机、烘干机,一下子都沉寂下来了。开始时,土豆粉碎机、吊粉机、烘干机在延家沟村启动起来时,大家也有那么几天的不适应,但大家感到了这些机械转动和轰鸣的新鲜,以及对此所怀抱的期望,就都容忍着那昼夜不息的轰响,并且想和延横山一样,站岗值守这些隆隆转动的机械,看着土豆粉碎机,把洗净的土豆疙瘩,喂到它的钢铁嘴巴里,囫囵吞枣地吞进去,粉碎成细腻的白色沫糊,转场到淀粉沉淀池里,把土豆的淀粉分离出来,然后又喂进吊粉机里,让它的钢铁嘴巴再吞进去,吐出来板粉,或是粉条、粉丝,经过烘干机烘焙,制作出成品的板粉、粉条和粉丝……

白脸脸的黑镇长说了,土豆、小米、荞麦等农作物是陕北的优势产品,进行深加工,就又是大城市双手欢迎的绿色食品。延横山听了她的话,动员乡亲们出资入股办起了土豆深加工公司,他想着在土豆深加工上先打开局面,然后再逐渐拓展到小米、荞麦等陕北特色土特产品深加工中去,可仅此一个项目,就使他伤透了心。他承认黑镇长也是好心,是真的关心他支持他,也是真的要培养他……她说的话没错,土豆深加工没甚难的,在延横山大刀阔斧干开后,她还抽出时间,到他进行深加工的车间现场看了两次,对他敢闯敢干的精神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表扬。可是,深加工出来的土豆产品,却销不出去,这让延横山还怎么发展?

延横山想要求白脸脸的黑镇长给予他更多的指导,他到镇政府找黑镇长了。去的时候,延横山把板粉、粉条和粉丝都带了一些,到了黑镇长的办公室,黑镇长还直夸延横山深加工的土豆产品好。延横山说他带来一些,给镇政府的灶上做点贡献,让领导们也尝一尝。

黑镇长给延横山倒了开水,说:镇政府的灶上说你的土豆深加工产品没问题,我们要带头吃,但不能白吃,我们可是要付你钱的。

延横山让黑镇长说到了伤心处,他说:村上不在乎镇政府灶上吃多少,我们加工出来的产品太多了,堆在村子里,再不销出去,我们就没法再深加工了。

黑镇长白格生生的脸儿拧出了疙瘩,她说:你去找市场啊!

延横山说:市场在哪儿呀?

黑镇长说:我的办公室当然没有市场。听我说,市场是要找的,不在你们延家沟村,不在镇政府,不在我的办公室,市场就在你的嘴皮上,你要到处找的。

找市场……延横山不是没有找,他找过了,从他千般调试,万般努力,让延家沟村的土豆深加工设备都正常运行起来后,他就自觉去找市场了,县城去过了,又去延安城,还跑西安城,不能说他们加工的板粉、粉条和粉丝有多少问题,但是从包装到卖相,比起进入超市和大酒店、大饭馆的同类产品,他们的产品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他怀疑那些晶莹鲜亮的产品,可能添加了一些不该添加的东西,他的产品绝对保证绿色,可是负责采购订货的人员,谁高兴听他们解释呢?他在西安见识了一个大型超市的采购人员,他得承认,人家倒不是歧视他,是他自己提不起精神来。

那人说:你的东西看相不佳,但我知道吃相是不会错的。

延横山听着有门,赶紧说:我保证,我们的产品绝对绿色,不像……

那人截住了他的话:不像什么?在我们超市,你不能这么说,我说你的产品,不要随便拉扯别人。

延横山把嘴闭上了,他眼巴巴看着教训他的那位采购人员,等着人家再往下说。那人也不客气,伸手向他讨要他的板粉、粉条和粉丝的认证文件。这一问,延横山傻眼了,他的宝贝产品还没有申办这些认证,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不知道生产的板粉、粉条和粉丝,要想进入超市,还要申办这样那样的文件。

谢过了超市里的采购人员,延横山马不停蹄地跑起了他们的土豆深加工产品的品牌注册和市场准入认证的事项中去。镇政府没有这些权力,延横山就往县上的工商管理部门跑,有些审批项目,县上也没有权力,他就往市上跑,上下跑了不知多少趟,延横山只觉把他的腿都跑细了,把他的舌头都磨薄了,却没有拿到一份有用的证件。

延横山走投无路,又去镇政府找白脸脸的黑镇长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找黑镇长,因为他到黑镇长办公兼住宿的一间套窑里,看见黑镇长把她的床铺都已打了包,还有书架上原来排放整齐的书,都卸了下来……黑镇长给延横山说,她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学习过后,还不知能不能回镇上来。黑镇长说得有些感伤,这叫延横山的心里很不好受。关心他,支持他,培养他的黑镇长,在延横山的心里,是把她引以为知己的,在黑镇长要去省委党校学习的时刻,他便是有天大的事,都说不出来了。倒是黑镇长善解人意地问延横山了。

黑镇长说:很不巧,我就要去省里学习了。

延横山说:祝镇长学习顺利。

黑镇长说:我猜你来不是给我送行的,你有事要给我说是吧?说,我听着。

这是捂延横山的嘴吗?延横山有那么点意识,可也仅仅意识了一下,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没说出他找黑镇长要说的话。

黑镇长学习去了,延横山拿不到土豆深加工可走市场的那一套叫他头痛欲裂的证件,他就只有关闭了在村里轰轰隆隆运转了半年多的机器。喧闹的延家沟村重新沉寂下来,延横山算了算账,他带头搞起的土豆深加工公司,或三百,或六百,已经欠下村里人近二十七万元的股债,而这,还不算收购到公司来没能及时付款的土豆,那也是村里人主动交售到公司的,算下来也该有二十万元了。

这可怎么办呢?

土豆深加工的机械全都停止了轰鸣,可是村里人都还要到土豆深加工公司里来,来的人没有逼迫延横山什么,言语上没有,行动上更没有,但来人看一眼延横山,都让他有种被揭去脸皮般的痛伤难过。

太奶白凤鸣也到土豆深加工公司里来看了,老人家在停止运转的机器身上摸着,她像是害怕摸疼了它们似的,轻轻地把它们都摸了一遍,回到家里,躺在窑炕上,不吃也不喝,大家去看她,延横山也去了,白凤鸣老人拉住延横山的手,给他说,咱加工的板粉、粉条、粉丝又不是毒药,市场是个甚?市场不吃了咱自己吃,你把学校里压着的板粉、粉条、粉丝分给各家各户,咱自己吃。

延横山听了太奶白凤鸣的话,他把板粉、粉条、粉丝一把不剩地分到各家各户去了。太奶白凤鸣也分到一些,可她没能吃进嘴,怀抱着板粉、粉条和粉丝,静静地咽了气。

太奶白凤鸣把她的寿材入股进了土豆深加工公司,她咽气了,延横山不能把公司停产了的机器再变回寿材,他就和老父亲延大告商量,把老父亲给他自己准备的寿材抬了来,装殓了太奶白凤鸣。延横山的老父亲离开太奶白凤鸣的坟,连家都没回,就嚎吵着上访去了。村里人一改延大告原来上访时的耍耍闹闹,严肃着脸孔,目送上访的延大告走出村子,盼望他的上访能给大家带来点儿好消息。但没有,隔几天,村子里开来了一辆皮卡汽车,车上拉着延横山的老父亲延大告,他横躺在汽车上,身体早已冷硬,头上裹着纱布,纱布有一坨渗出来的血,也已干硬成一疙瘩……皮卡汽车是交警部门的人租来的,同行的交通管理人员说得明白,他们在西安郊外的公路上,发现了延大告的尸体,他是意外车祸致死的,现在正全力搜寻线索,千方百计找寻肇事车辆。他们还说,幸亏老人的口袋里有身份证,如不然,都可能按无名尸体在城里火化了呢。

延横山早就想哭了,为他的土豆深加工公司,为他没头的蜂一样到处跑,可他忍着没有哭,老父亲的意外死亡,让他有了哭的理由,他跪在老父亲的面前,石破天惊地哭起来了。

7

板粉、粉条、粉丝的味道是特殊的,炖与熬不一样,熬与炒又不一样,有好些日子,延家沟村就被这特殊的味道统治着,村里的人,无人不食分到家里来的板粉、粉条、粉丝,便是呼出来的气息里,也充满了板粉、粉条、粉丝的味道……延横山受不了这气味的熏染,他像死在上访路上的老父亲延大告一样,也从村里走出来了。

当然,延横山走出延家沟村不是去上访的,他是要走出村子透透气,他觉得他不走出村子,被板粉、粉条、粉丝的气味熏染着,会把他熏染得窒息过去的。

延横山在走出村子前,挨门逐户地走了一遍,他给入股土豆深加工公司的乡亲说了,他要还给大家股份,大家的票子得来都不容易,他不能把大家的票子白费了。延横山把这些话对每家每户的人说了后,这才去了支书范金花家,他把他说给大家的承诺,照本给范金花也说了一遍,他在给范金花说的时候,还多加了两句话。

延横山说:大姨,横山太年轻了。

范金花说:谁不是从年轻处走来的?大姨跟你一样,不是生来就满头白发,大姨像你一样,也年轻过。

延横山本来还有话要说的,被范金花这么一说,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在他的心里,早前对范金花还是有些意见的,主要因为小米,再是他被白脸脸的黑镇长烧火着大办土豆深加工的事。小米和他有情有义,为母亲的范金花该是知道的,却把小米嫁给镇派出所的高怀志;他决心在村里办土豆加工公司,为支书的范金花,在态度上是不积极的。延横山碰了一鼻子灰,来向范金花告别,听到她的这一席话,他对她的不满,就像心里揣着的冰块似的,就都化没了。

延横山正想对范金花说两句感激话,范金花却接着说:村里确实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呢!唉,可你也要走……咱们村,你们年轻人都要走空了。

延横山知道范金花说的不是假话。范金花不服农村落后、农村贫穷,在村里熬着,她熬得是很勤劳的,她熬得是很执着的,她不负她的一生……延横山在心里敬佩着老支书范金花,于是跟着她的话说了。

延横山说:要还大家的股份,我得出去弄钱,弄下钱我就回来。

范金花说:外头的钱在大街上铺着?就等着你去捡吗?天下有两件难事,吃屎难,挣钱难,你可想好了。

延横山说:难也得挣呀!

范金花说:我不是拉你,只是想给你说,咱延家沟村的路给你通着哩。四时八节的,我会叫人替你到你老爹坟上祭酒烧纸的。

延横山的膝盖突然变得特别软,他真想跪下来,给范金花磕头了,他差不多都要做出那个举动时,被范金花发现了,并迅速伸出手来,扶住了延横山,给他说了,出门前到你老爹坟上烧些纸钱去。

撂在以前,延横山可能不会听范金花的话,但这一回,他听了,出门前到他老爹的坟上去了。他给横死在上访路上的老爹跪下来,祭了酒,烧了纸,流着眼泪向老爹告别,说他不孝,他把老爹从上访路上拽回家,却没能让老爹省心,又逼着老爹上访去了。这一次上访,没访到甚,倒把老爹的命都搭进去了!

延横山在老爹的坟前告别时,忽然听到一曲信天游。他听得出来,这是一曲叫《哥哥出门妹难受》的信天游:

没奈何哥哥你要离家走,

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手拉住哥哥你的手,

送哥哥送到大门口。

送出大门口,

小妹妹我不丢手,

知心话我说不够泪水往下流。

这是小米在唱吗?是的,是小米,除了她没人唱得这么好。跪在老爹坟前的延横山,感到一阵阵地心疼,他愣愣地站起来,举起头,朝着信天游的声音寻了去,他看见对面山上,有一点红影移动着,延横山希望那惹眼的红影是飘着的,就像飘飘荡荡的云霞一样,但却没有,那团亮晃晃的红影,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延横山把他的眼睛睁大了,大得几乎都要裂开来,他努力地盯视着那团红影,虽然不能看得很清,但他知道那就是宜人的小米呢。

延横山由不了自己,在小米的信天游落下来时,他追着她的信天游也唱起来。

延横山唱的是流传陕北的《圪梁梁》:

对畔畔的圪梁梁上站了一个谁?

那就是我勾魂的二妹妹。

二妹妹在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沟,

探不上拉话话就招一招手。

一团红影影的小米一定听见延横山唱的信天游了,就在延横山唱得换气的当儿,接着也唱起《圪梁梁》:

云头上的雷声河湾里的水,

不想我那哥哥再想谁?

对面山的圪梁梁上桃花花开,

我要和我的三哥哥从圪梁梁上走回来。

苍天真是气人,怎么就不给延横山生出一双翅膀?让他飞起来,越沟跨梁,飞到小米的身边,给她说说他的伤心,还有他对她的感激。他愧对小米的支持,没能把土豆深加工的事搞起来,他把小米亏下了。在延家沟村,延横山一户不落地,给大家说了他的亏欠,现在就剩小米一个人了,他是一定要给她说的。

匆匆忙忙赶回村子,去支书范金花的门上去找小米,得到的消息是,小米回镇上去了。延横山要从延家沟村走出来,头一站就是镇子,到了那里,他才能坐上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再往出走……还有甚个牵心呢?低头想,一件一件还真不少,抬头想,就甚的个不多了,唯有一个小米,延横山横竖放不下,他是必须见她一面的。

一个蛇皮袋的简易提包,延横山不死心,装着他制造出来的板粉、粉条和粉丝,此外还有他路上要用的几样小零碎,这就走出延家沟村,走到镇子上来了,他没直接去汽车站,而是拐到镇子中心的派出所,他去找牵着他心肠的小米,但却没有找到,原因是,他被协警高怀志挡住了。

真是不巧,在派出所门口问人,偏偏问到了高怀志。延横山说:同志,你晓得小米在哪里吗?

高怀志把延横山打量了好一阵,说:咱俩没见过面,但我猜得出来,你是延横山。

延横山倒奇了怪,说:你是谁呢?

高怀志说:笨吧你!这还要问?

延横山明白了,他问的人是高怀志,就把他本已热情的脸弄得更热络了。他说:哦,哦……

还没“哦”出句囫囵话,高怀志的话就呛上来了,你找小米,是给她还钱的吧?

延横山的脸红了,他口讷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眼看着高怀志,向他逼了一步,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一步,一步,高怀志步步逼退着延横山,让他恨不能脚下有个裂缝,萎缩了自己的身子,钻进裂缝里去。可惜没有,延横山就只有步步退着,把自己退得几乎绝望崩溃时,小米从派出所里冲出来了,她冲到高怀志的身边,两手抱住高怀志的一条胳膊,赔着一千个小心,一万个无奈,劝说着高怀志,要他不要逼人。

高怀志愤怒了,一甩胳膊,把小米摔倒在当街上。高怀志质问小米:我逼人?啊,你说我逼人?

延横山不能退了,他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向高怀志的身边进了一步,他是还要向前进的,仰面摔倒的小米猛然跳起来,插在高怀志和延横山之间,双手推着延横山,嘴里带着万千乞求,要延横山走。

小米说:这里没你甚事。你走!你走!

延横山转身走了,他没有抬手在眼睛上抹,但他知道热辣辣的泪水从他的眼眶子里,正汹涌地往出流……他没有回头,像小米劝说的,他走了,走得很远了,却还听得见高怀志对小米的怨声怨气。

高怀志说:“你会赔呀!把钱赔给他了,我看你还想赔甚?是想把人也赔给他吗?”

眼泪模糊了延横山的眼睛,他是怎么爬上公共汽车的?怎么到的延安市?怎么去的大西安?怎么进的北京城?他稀里糊涂,不能说全都泡在眼泪水里的跑,却也几乎差不多。不知不觉的,延横山像他撞死在上访路的老爹一样,也走在了上访的路程上。

8

床上铺的是白,盖的是白,还有来来去去的人影和四壁的墙面,以及亮晃晃的灯光,都透着一种叫人死心的白……我这是到了哪儿呢?睁开眼睛的延横山,实实在在地糊涂着,他努力地思想着,这就想得远了点,想他走出延家沟村,一路到了西安,他是来西安打工挣钱的,他不怕吃苦,可他在西安转磨了好多天就是找不到要干的活,他心急火燎,在劳务市场上撵着一个来挑选建筑工的人,他给人家说他有力气,吃得苦。那人瞧着他,问他都会什么?砌墙,抹灰,铺地……延横山听他说,一样一样地摇着头,那些活儿,都带着一点的技术,他没做过,的确不会做。那人就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说他不要有力气、吃得苦的人,他要有技术的人。那人说着,用他的手在劳务市场一划拉,让延横山看,说满市场的人,谁没力气?谁吃不了苦?延横山却不依不饶,撵着那个挑选工人的人,向他哀求,说他需要钱,他没别的办法,他就只有一身力气。那人被延横山缠磨得笑了起来,给延横山说了,你说你需要钱!这我相信,你说嘛,谁放着家里的轻松不守,跑到城里来弄啥?就是需要钱,寻钱来了。延横山被那人说得哑口无言,他几乎都绝望了,却柳暗花明一般,有了一丝转机,那人给他说,看你是个说实话的人,你就跟我走,叫你学上几手,砌墙、抹灰……艺多不压身,你觉得怎么样?

延横山能怎么样呢?他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人走了,在城外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延横山像头牲口一般,把东海里的日头背着,撂倒西洋里去,一天两头,摸着黑在工地干,他却没能学到手艺,只在一台灰浆搅拌机旁,往搅拌机口里没头没尾,没穷没尽,没边没沿地喂着沙子、洋灰和水……延横山害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当成沙子、洋灰和水喂进搅拌机口里去。

苦做苦受,工地里的工友们听见延横山一口的陕北腔,大家便苦中作乐地,吃过饭后或是睡觉前,怂恿延横山给大家吼唱他们陕北的信天游。延横山不是端架子的人,他经不起工友们的鼓噪,同时也是为了大家有个乐子,就大大方方地给工友们吼唱上一曲。

延横山会唱的信天游不少,他给大家几乎唱了个遍,唱到后来,还自己创作新的信天游来给大家唱。他新创作的信天游有一首叫《庄稼汉》:

深不过黄土地高不过天,

吼一声信天游唱咱庄稼汉。

水格淋淋的女子虎格生生那汉,

小妹妹就出生在九曲黄河边。

就在延横山把这曲新创作的信天游唱给工友们听的那天,他们施工的那幢楼也封顶完工。工友们听着延横山吼唱这曲信天游,开开心心地算着自己的账,觉得老板该给他们结工钱了。老板就是把延横山带到工地上来的那个人,他从整幢楼的工程中分包出来一部分,说他是老板,那是抬举他。在工地上,老板和延横山他们一样,黑汗流,黄汗淌,并不比他们少干。老板也给大家许了愿,他从工程上拿到钱,自己是不留的,他就分发给大家,让大家揣在怀里捂着去,把冷钱捂热,咱下来再接工程再挣钱。

可是老板从工程上拿不来钱,一天一天拖着,老板的头发在长,延横山他们的头发也在长,大家没有心情整理头发,一群人把自己都像长疯了一般……万般无奈,老板带着他们一伙长头发的汉子,上访到市劳动管理部门,一次去不能解决问题,二次再去。还不能解决问题,长头发的汉子们就去了市政府……正是这一来二去的上访,把延横山培养锻炼出来了。

好像是,别的上访人群,千篇一律地书写一个白布条幅,或者要求严惩什么,或者要讨公道什么。他们的上访队伍,不写白布条幅,大家一头长发,在延横山的带头下,大唱信天游,起名叫《东海日头背到西洋去》:

半夜三更炕上起,眼前都是黄土堆;

东海日头背到西,看不见路才能回。

黄土坡坡土坡黄,黄土坡坡难种粮;

受苦受累又受罪,米汤水水来充饥。

这种独特的上访形式,吸引了许多围观的人群,信访办的人惊讶了,来和他们谈条件,答应他们的要求,迅速解决了他们的问题。看来,只要政府部门不扯皮,下决心解决老百姓的问题,还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可是领头吼唱信天游的延横山,却也在信访部门挂上了号,多方调查,查清了他的情况,把他的事报告给了他在陕北的地方政府,来人把他带了回去。

延横山不是牲口,带回原籍找根绳子把他拴起来,他不是,他有两条腿,他还要走出来,还要拼死拼活地挣钱,挣下钱了还村里人投给他的股份。除此之外,还有个不甚明确的目的,他还想找更上一级的领导,把他在村里大办土豆深加工的煎熬给领导们说说,如果谁能和他好好说说,把心里的疙瘩解开来,他就不再找他们了。他的时间很紧,他没有闲时间上访。可是没人听他说。他就想起和工友们讨要拖欠的工资,上访时吼唱信天游的招数,他偷偷地乐了,乐了一乐,就又在信访部门的大门前吼唱起了信天游。

像前次上访唱信天游一样,延横山扯长喉咙吼唱了一嗓子,当下就起了作用,不怎理会他的信访接待人员,把他请进了信访室,听他说他想说的话了。可他说着,说了没有多会儿,有人把他带走了,是不由分说带走他的,带到一个四壁没有窗子的黑屋子,刚一进去,他的腰上,腿上,还有后背,就挨了一顿黑打,他开始还喊叫了,喊得嗓子哑了,有人就给他一瓶凉水让他喝,给他说,你喝点水,润润嗓子继续喊。延横山就有些明白,他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虽然挨了黑打,水有他喝,饭也有他吃。延横山不知道他还会受什么样的窝缠,等了几天,就又有陕北的地方政府派了人来,把他带回陕北了。

几次带延横山回陕北的人,都有高怀志在,他对延横山是不怀好意的,想着法子羞辱延横山。这一次也不例外,接到延横山后,前后左右都是钳制他的人。延横山回了一下头,他想看看把他押了快一天的地方,究竟是个甚地方?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像西安城里的许多住宅院落一样,拥挤、杂乱、吵嚷……后来,延横山不断地上访,他上访的理由,也在不断地增加着,起初只是想给那位领导说说他的悲苦,下来就还加上他上访遭遇的非人道遭遇,一次次地累加着,他都不知道他要为甚上访?上访到甚时候是个头?

高怀志是怎么羞辱折磨延横山的?他这方面的办法可不少,他好像知道延横山哪里挨了黑打,就在那挨打受疼的地方存心拍一巴掌,再带一脚,把延横山疼得直吸冷气。都这样了,他还要用话伤害他。

高怀志说:听说你信天游唱得不错?

延横山不理高怀志,高怀志就自说自乐了。

高怀志说:上访吼唱信天游,这是你的一大发明呢!

过后又说:吼唱信天游你到咱陕北的山沟沟里唱嘛,你到人家西安城里吼唱甚哩?人家城里人不爱听你驴叫唤。

本来没想上访的延横山,就这么被人逼迫着,都快成为一个职业上访者了。

这回好了,他去西安城上访,再一次地被接了回来,接他的人依然没有少下高怀志。

高怀志把他接回到甚地方来了?是医院吗?

延横山的意识慢慢地恢复着,他想起在回陕北老家的路上,高怀志给他递了一瓶水,他渴得难忍,就全灌进肚子里,不一会儿,他只觉手脚发沉,眼睛睁不开了,人软在一辆面包车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怀志还陪在延横山身边,给了他一纸病例,说他有精神病,让他老实待在精神病院里,这里有治他病的药方呢!

9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把延横山关在精神病院里,高怀志说有治他病的药方,起初,延横山是不信的,他甚至轻蔑地告诉高怀志,说他有耐心,他等着好的药方治他的病呢。延横山所以针锋相对地与高怀志犯呛,是他在想,我没有杀人放火,我只是心里挽着疙瘩,要找人说说话,把我心里的疙瘩解开来,就甚事都没有了。何况,延横山找人说话,也找出了一些窍门,找出了一些办法……延横山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胡来,不要硬上。他可以唱信天游,以信天游作武器,引起众人关注,形成一定的压力,解决好他的问题。怀揣这样一个美丽的希望,延横山不惧高怀志所说,精神病院有治他病的药方。他不怕,他要用信天游安慰鼓励自己了。

和高怀志呛了两嘴,延横山就扯开他的喉咙,吼唱起唱遍了大江南北的信天游。还别说,延横山斜躺在病床上,张口刚一唱出两句信天游,即把高怀志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扑过来就要捂延横山的嘴,但从药物麻痹中醒过来的延横山,可也是个壮小伙哩!高怀志纵有十条胳膊十双手,也没捂住延横山的嘴。

延横山躲着高怀志的手,不歇气地吼唱着: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

延横山这一唱,像是在一支庞大的合唱队前起了个头,精神病院里,这儿一声,那儿一声,跟着延横山就都吼唱起来了,先还唱得不甚整齐,唱了两句,就都合上了辙,押上了韵,听起来很有些声势了。

高怀志是真急了,急得脸红脖子粗,几次抡起了他的胳膊,但碍着病房里这儿一双眼睛,那儿一双眼睛,他下不了手,就急吼吼跑出病房,吆吆喝喝叫来几位人高马大的护士,还有一位姿容纤柔的女医生,一拥而上,有拉延横山胳膊的,有拽延横山腿的,把他死死地钳制住,就见纤柔的女医生,把一根粗得让人瞪目的针头,戳进他的屁股,也不管他感觉多么痛苦,闪电似的,把一玻璃管药水推进了延横山的体内。

延横山吼唱不出信天游了,他的两只眼睛睁着,也说不出话,动不了手,动不了脚,任凭一帮护士,把他像是一堆闲肉一般,抬着横陈在病床上。

就这么较上了劲,精神病院给延横山注射了镇定性质的药物,他就能安静一阵子,到药物的劲头一过去,他张开口又能吼出声音时,就又大唱信天游,而他不唱别的,就还重复地唱这曲《咱们的领袖毛泽东》:

山川万里气象新,

五谷生长绿茵茵……

延横山坚持吼唱信天游,精神病院也就坚持给他注射镇定性质的药物,一来二去,延横山真有些架不住了,他不吼唱信天游了,他像是一具僵尸,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自己的思绪横冲直撞,四处乱飞……是的,延横山想了很多,他怀疑起自己的行为了,不知道他坚持不懈的上访,能够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胡思乱想着很自然还想起小米,想起小米时就还要想起她在村里的母亲范金花……

听不到延横山吼唱信天游,和他同在一间病房里的精神病人不习惯了。

延横山不是精神病人,但他从那几个与他同在一个病房里住着的人精神状态来看,确定他们是患有精神病的。延横山在吼唱信天游时,他们开心着;延横山闭了嘴,他们就有些不解和迷茫,就你伸出脑袋,把延横山看两眼,他又伸出脑袋,把延横山看两眼……一眼一眼地把延横山看着,他们就从不解和迷茫变得气愤起来……这样的气愤,像有极强的传染性似的,一个传染一个,到延横山糊里糊涂,不知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少个日子时,他敏感到要出问题了。他惧怕气愤着他的精神病人,向他的身体实施攻击,那他可就惨了。就在延横山提心吊胆不知如何是好的这一日,先有一个精神病患者逼到了他跟前,来了一个,跟着就来了几个,延横山看着他们喷火的眼睛,他恐怖极了,低下头尽量躲着他们,可他哪儿躲得过去,有一个精神病人的拳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过来……

延横山想喊,但却喊不出声来,他痛苦地想着,他年轻的生命,怕是要葬送在精神病人的拳头下了。

万劫不复之际,小米来了。

与小米同来的,还有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他们制止了精神病人对延横山的暴打,把延横山接出来,接到精神病院的一间养着花草,挂着山水图画,显得特别温馨,甚至有点暧昧的屋子里来。小米兑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擦着延横山的脸上的血……延横山没有抬头,他委屈得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接受着小米对他的爱抚,带着血的水流,从小米擦着他脸的毛巾上滴下来,叮咚,叮咚,像是擂鼓一样,震撼着延横山的耳朵,他蓦然发现,在那不断滴落的血水里,还有清澈纯净得像是珍珠似的水珠,一粒一粒,拌和着血水,砸在他面前的热水盆里。

那是小米的眼泪吗?

是的,一定是小米的眼泪了!延横山这么一想,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酸,也如小米一样流起泪来了。

小米说话了:横山,咱把脸洗净了回。

小米是来接延横山的,听她这么一说,延横山的眼泪更多了,几乎如他们延家沟的流水一样汹涌。

小米接着说:你得答应我,回去就不再上访好吗?

小米来接延横山,原来是有条件的,延横山这时能怎么办呢?他突然想起了高怀志,小米的丈夫高怀志,想起他,他不想给小米点头,他是要硬扛了,哪怕是死也要硬扛。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给小米点头了,因为他此刻面对的不是派出所的协警高怀志,他面对的是亲爱的小米,他又怎么能不点头呢?

范金花把延横山接到她的家里,范金花让女儿小米陪着延横山,她抽出身来,到灶窑里给延横山收拾吃的去了。范金花给延横山炒了一盘猪肉撬板粉,一盘酸辣土豆丝,外带一大碗剁荞面。范金花刚把这几样吃货弄好,端在延横山的面前,村里其他一些人家,也给延横山做了饭食,你一盘子,他一钵子,端到范金花的窑院,放到延横山的面前。没多久,在延横山的面前,盘子上架碗,碗上又摞盘子,重重摞摞,堆起一座盘子和碗的小山。

延横山哭了。他哭着说:我把大家欠下了,大家还这么疼爱我!

七嘴八舌的,大家说:吃,你吃,把肚子吃饱,咱不说欠不欠的话。

这一顿饭,延横山是混着眼泪在吃的,他把面前的盘子和碗里的东西,一样一样,一个不落地都吃了些,他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围着他的村里人,还一个劲地劝他吃。范金花及时地制止了村里人对延横山的劝饭,她说横山刚回村子,还没回家呢,吃罢饭,他也该回去收拾收拾,好好地歇一歇。

从村里人的热情里解围出来,延横山回他长时间没回过的家里去了。

吃饭时不见小米,延横山回到家里才发现,小米一个人,早早地到了他的家,差不多已给他把家收拾出来了。

亲爱的、美丽的、宜人的小米啊!延横山在心里这么感念着小米,却突然听她说话了。小米说:给你说哩,我离婚了。

小米说得轻描淡写,延横山却听得天崩地裂,他结结巴巴地应着:他……他……他凭甚跟你离婚?

小米说:他才不呢。是我和他离的婚。

延横山举起手来,重重地拍在他的脑袋上,他对小米说给他的消息,不知是该伤痛?还是应该高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米看,把给他收拾院子的小米看得脸都红了,红得像是抹了一层动人心魄的霞彩。

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延横山天天都能见到小米,忽一日,他心里有了一个计谋,告诉小米,他要到镇子上去买一头猪回来喂。小米高兴地说,你想买就买去,买回来,你有时间了你喂,你没时间我替你喂。事情就这么商定了下来,延横山去镇子上了。在镇子上,他还到派出所里去了,把高怀志看了看,和他说了,他来镇上要买一头架子猪的,高怀志如果方便,就陪他到猪市场走走。延横山说,你高怀志面子大,你在场,我可能讨到一些便宜哩。延横山没有请动高怀志,请不动他就自己去了镇上的生猪交易市场,转着圈子,选了一头黑白杂花的架子猪,掏钱买下来,牵到镇上挂牌营业的一家照相馆,招呼照相馆的师傅,给他的黑白杂花架子猪,前后左右地照了相。

稀罕!太稀罕了!

长发飘飘的照相师傅,照了多年像,给一头猪照相肯定是头一遭。他开始听延横山说,还摇了摇头,很是狐疑地盯着延横山看,但他经不起延横山一再说,说你只管照好了,是个人也好,是头猪也好,你照一张相,我给你一张像的钱不就对了?照相师傅扛不住延横山的鼓动,他拿起照相机给黑白杂花的架子猪照相了。当时的照相馆里,红男绿女还有一些人,而且是,镇街上人来人往,照相师傅端着相机给黑白杂花的架子猪照相,忽啦啦围了过来,有捂嘴笑的,也有指着猪说的。延横山牵着猪,最后还让照相师傅给他和猪拍了一个合影。

延横山说了:婆姨难寻猪难寻,我给我和我的猪合个影,丢了就好寻了。

偏偏的,给黑白杂花的猪照过相后,延横山把他的猪丢了。延横山没能把黑白杂花的架子猪带回村子里来,他独自回到村里,见着了小米,小米问他,他懊丧地说,人要倒了霉,喝口水都塞牙。我在镇子上买了猪,心想可别丢了,却还是给丢了。

小米安慰延横山说:丢头猪没啥,只要不把你丢了。

延横山哭丧的脸被小米说乐了,说:你把心放肚子里,我大拉拉一个人,怎么就丢得了?

说是这么说,隔了不多天,在小米看来,她还是把延横山丢了。就在小米的眼皮下,她满心以为延横山把心收回村子里来了,他不会往外跑了,跑出去上访,可是大拉拉的延横山,像是天上飘着的一朵云,在小米的眼前飘着飘着,就突然飘得没了踪影。

小米记得,延横山失踪的那天,他们一起还在沟坡上的地里,给生得蓬蓬勃勃的土地除草松土,他们干得都是一头的汗,拄着锄把在地头稍做歇息时,小米给延横山哼了一曲信天游。

小米轻声哼唱的信天游是《倒叫妹子不放心》:

蓝格莹莹的天上飘着一个嘟嘟云,

三哥哥今天要出远门,

刮风下雨打雷声,

倒叫妹妹我不放心……

10

恨着自己唱了那曲《倒叫妹子不放心》的小米,提心吊胆地熬过了半年多时间,熬到要过年了,才熬回来了延横山。

还好,延横山这次回村,不是上访被组织送回来的。他是自己打工,自己买了火车票、汽车票,当然还买了一堆年货回来的。延横山的年货算不上丰盛,但却算得上有心,他给小米买了两身时兴的衣裳,给范金花买了茶和酒……延横山知道,当支书的范金花有太多的烦心事,她化解烦心事的方法,有一种就是喝茶,喝在茶罐罐熬得吊线线的酽茶。苦口的茶,如果还不能解范金花的心烦,她就又要喝酒的。延横山把他带回的年货送给小米和范金花之后,拉住她们家靠在窑院崖背上的架子车,叫上范金花,说他还有年货的,寄存在镇子上,这就去拉回来。在镇子上都寄存了些甚年货呢?小米和延横山走在上坡下坡的路上,她问了延横山,延横山却没明白告诉她,只给她一个劲地说他出门的事儿。延横山说他这次出门,可是开了眼了,他不仅去了省城西安,还去了首都北京……啊呀呀!甚叫首都呢?北京啊!那个大,把咱的腿走折了,都走不到边,故宫、天安门、长城、毛主席纪念堂……嗨呀,我给你就说不清,美国人在北京开的那个名叫“肯德基”的店,走一段路就有一家。我想美国人都吃的甚呢?顺路进去了一家,也没啥特殊的,除了鸡腿、鸡翅甚甚的,就都是咱吃的土豆了,什么炸土豆条,什么蒸土豆泥,我问他们了,他们店里买的鸡是哪儿的?他们说了,都是咱国产的,我还问他们店里卖的土豆呢?你听人家怎么说,人家说是从美国进口来的。漂洋过海,成本小得了吗?他们傻了吧?我问人家,他们说了,说咱土产的土豆存在点品质问题,不经油炸,在滚油里一过,就软了稀了,成不了外脆里酥的炸土豆条。

哎!我还就不信,咱们土产的土豆就炸不成土豆条。延横山说得心气很是不平。他说了这许多话,最后给小米说,过年了,你就用咱延家沟产的土豆,给咱炸些土豆条,让我吃吃,比他们“肯德基”进口土豆差个甚?

架子车空着,在路上压不实,咚咚锵锵地跳着,像是一面边走边敲的鼓。可是这响亮的鼓点,在快要进镇子时,压不住猪叫的声音,那是肥猪挨刀的叫声呢,“啊哇!啊哇!”快过年了,这样的猪叫声,虽然凄厉,虽然绝望,却也增添了年的洋洋喜气。延横山的耳朵被猪叫声吸引着,在冬日的阳光下,看上去红红的,透着一种让人惊奇的亮光。他问小米了:小米,你还记得我丢了的那头架子猪吗?

小米说:不就一头猪吗?我忘了。

延横山说:黑白杂花的架子猪呢,我没忘,你也没忘。延横山说着把他给黑白杂花架子猪照的相从身上摸出来,送到小米的眼前让她看,一边让小米看一边还说多么漂亮的一头猪呀!我能把它丢了吗?今天给你说实话哩,我才没有丢猪。延横山把实话说出来了,他一说把小米吃惊得停下走路的脚步,眼睛从黑白杂花的猪照片上挪过来,盯着延横山看了。小米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信任,延横山感觉到了,他本来还想耍些把戏的,但他不敢了,压抑着他内心的狡黠和兴奋,给小米老老实实地说了他弄猪的原委。

在镇子上的照相馆,延横山给他买来的黑白杂花架子猪拍了照后,就悄悄地把猪赶到他侦查好的一片白菜地里,让他的架子猪去拱正在生长着的大白菜。这片白菜地紧挨着镇派出所,是派出所自己开荒垦殖的菜地,供自己的灶上用。延横山看着他的黑白杂花架子猪在派出所的菜地里一阵乱拱,很快就把三棵大白菜拱着吃了,下来要向第四棵大白菜拱去时,派出所有人看见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延横山怀恨在心的高怀志。高怀志惊惊诧诧地喊叫着,冲到菜地里,把延横山的黑白杂花猪逮住,扯了一条猪的后腿,也不管猪如何嘶叫,如何挣扎,生生地扯到派出所的院子里,招呼所里的其他人,取来一根绳子,把黑白杂花的架子猪拴住,拴在院里的一棵枣树上。

延横山笑了,他没有笑在脸上,而是笑在心上。

小米架不住延横山的实话实说,时隔半年,她被延横山的这一恶作剧惹笑了。小米是笑在脸上的,她笑着不知是该夸延横山呢,还是嗔怪延横山,顺手推了一把他,说看把你能的,派出所咋不把你和黑白杂花的猪拴住,一起拴在枣树上。

延横山不接小米的茬,他让小米等在镇子的街口上,自己寻着刚才猪叫的地方去了,寻去的不是别家,恰恰是镇派出所,所里的干警,包括高怀志,都在七手八脚帮助一个五大三粗的屠夫,给那头黑白杂花的大猪放血。延横山走到他们中间,伸手还帮了他们一把,直到把猪的血放完,猪不叫了,延横山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着瘫在地上的黑白杂花大肥猪,问派出所的人了。

延横山说:这是谁家的猪呀?

派出所的人,包括高怀志都被延横山问得一愣。

他说:这可是我的猪呢!

延横山说着,就把他带在身上的猪的照片拿出来,让愣成一团的派出所里的人看,最后晃到高怀志的眼前停了下来,他要高怀志看仔细了,说他半年前买了这头猪,买猪前还给高怀志说了,说他不再乱跑了,安下心来喂头猪,高怀志还表扬了他。他把猪买下了,不成想,转个身就丢了,还丢给了你们派出所。

猪的照片戳在高怀志的眼前,他像延横山说的,真的把猪的照片看得很仔细。他认得出来,刚杀的这头黑白杂花大肥猪,就是延横山照片上的架子猪。高怀志仔细地看着猪照片,把自己看得很泄气,他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两步,把眼睛从猪照片挪到延横山的脸上,他说话了:你的猪拱了我们所的三棵大白菜!

延横山没有回避高怀志,他说:三棵大白菜……我的猪没长眼睛,咋就把派出所的白菜拱了?

延横山说着,还把横尸在地上的黑白杂花大肥猪踢了一脚,接着往下说:白菜我来赔,我的猪谁赔呀?

没人回答延横山的话。

延横山就说:我的猪错了,猪东西错了把它抓起来也成,像人一样,你关它两天也就罢了,我不说甚,谁让它错了呢?但猪东西的错,不至于关半年吧?

静。太安静了。延横山用眼睛去看站在他周围的人,他发现他们都有点气急败坏,但都无可奈何。他们没人接延横山的话,延横山就只能自己说了。

延横山说:法律明文规定,我不说,你们比我更清楚,我的猪不该一关半年,但这也就罢了,可是你们说说,你们怎么把它的命要了?

不知是谁先转身走的,走了一个,紧跟着就都转身走了,只有高怀志还多坚持了一会儿,而延横山已经不想再理他了,他把说话的对象转移到了手里拿了把杀猪刀的屠夫身上,他说:大哥,我说的理不错吧?

猪血还在杀猪刀的刀尖上滴着,屠夫与延横山的眼睛碰了碰,两个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都乐了一下。

延横山说:我把猪头给你,大哥,你帮我把猪拾掇干净,我拉回去好过年。

虽然把猪头送了屠夫,剩下没头的猪身子,让延横山和村里人,可以说还是过了一个肥年……延横山在小米的帮助下,把没头的大肥猪拉回到村子里,切割成一条一条的肉绺子,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一份。延横山说他欠着大家,就先给大家还一条子肥猪肉。这太有趣了,就在村里人还津津乐道着延横山时,他给小米的母亲范金花撂下一句话,说你一直想去北京,你没去得了,我就孝敬你一次,让你去一回北京。

延横山这句话没有直接说给范金花,而是说给小米,让她带给她妈的。

说这话时,陕北的天已经很暖和了,沟沟渠渠的草都冒出了新绿。延横山扛着锄头,把荒了几年的责任田,在小米的帮助下,都开了出来,赶着节气,点下了土豆种子。

小米听了延横山那一说,她是不以为然的,说:想巴结我你就直接巴结我好了,别拿我妈说事。

延横山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小米说:你还认了真了?

延横山怎么会不认真呢?他撂下那句话后,很快就又从村里失踪了。不过,这一次失踪没过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要村支书范金花来北京领他回村。消息是从县信访局传来,先传到镇上,镇上的干部再传范金花,让她到县信访局去一下。范金花去了,县信访局接待她的干部拿出一纸传真,给他说,传真是从北京传到省上,省上传到市上,市上传到县上的。传真上的字不多,但传真得明白,一字一句,说是多次上访的延横山,在京上访反映村支书范金花的问题,要范金花到北京去一趟,只要范金花敢去北京,延横山保证,他就再不上访了,哪怕天大的事,他自己扛着,自己解决。

心想去北京,范金花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去了。

是县信访办的人陪着范金花去北京的,来回的费用,还有北京的吃住,都从县信访办的陪同人员口袋里掏。总是上访的延横山,叫信访办的人伤透了脑筋,曾经采用了多种措施,一概不起作用,他这次言之凿凿,要范金花赴京接他,他就再不上访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们不想节外生枝,让延横山弄出破绽,失言继续上访。所以,陪同范金花赴京的信访办干部,一点都不敢马虎。她一路上很小心地陪着范金花,到了北京,见了守在北京信访的延横山,对他就也赔着小心。可是延横山像没看见她一样,只冲来了北京的支书范金花,有那么点儿小得意地笑了一下。

一路上,陪同范金花的县信访局干部,在路上给范金花一遍遍教,要她见了延横山,不要发火,把他从北京哄回来就成。范金花记着信访干部的话,她一开口就劝延横山了。

范金花说:大姨来了,你跟大姨回。

延横山说: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大姨不想走一走?我可是听大姨说过,你心想到北京,既要逛故宫,还要爬长城,而且还要瞻仰毛主席的遗容,看天安门广场升国旗……大姨,你没把你的愿望忘了吧?

范金花不好说甚了,她把历数着她心里所愿的延横山静静地看了几眼,然后偏过头去,去看陪同她来的信访干部了。恰在这时,北京熟悉延横山信访的一个人插话说,人来了就去看看,北京的古老是有名的,北京的新变化也很大,看一看,对自己的思想品质,都是个提升。县信访办陪同来的干部能怎么说话呢?她就只有同意延横山的建议,暂时住在北京,陪着范金花逛故宫、爬长城、瞻仰毛主席遗容、目睹升国旗。

逛故宫、爬长城,范金花倒没有特别的冲动,不过,她的兴致是很高的,延横山和陪同来的信访干部,在这样的情景下,也变得极其和谐,极其融洽,信访干部带了一部数码照相机,她给范金花照相,又给延横山照相,倒过手来,延横山也给信访干部照相,取景框里的他们,无一幅照片不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可是,瞻仰毛主席遗容,观看升国旗,范金花的情感爆发了,竟然把她瞻仰得欷歔不已,把她观看得泪水涟涟……延横山和陪同着的信访干部,也和范金花差不多,瞻仰毛主席遗容时欷歔,观看升国旗时流泪,不过,他俩泣嘘是泣嘘了,流泪是流泪了,却都没有说甚,范金花却是泣嘘着要说话,流泪时也要说话。

瞻仰毛主席遗容时,范金花欷歔着说:您老人家离开延安就再没有回来过。您不回来没甚,我就说我来看您,我看见您了。观看升国旗时,范金花流着泪说:红旗……五星红旗……飘在我心上的红旗!

11

大姨,我让你带的土豆呢?不是延横山提醒,范金花把这茬子事都快忘了。在北京的几天时间里,范金花没少欢笑,也没少流泪,不管怎样,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是满足的,她没有甚遗憾了,她接受信访干部的建议,动员延横山一起回陕北了。延横山答应得很痛快,陕北是咱的家,咱不住在家里,把家建设好,咱还指望谁呀?延横山这么表着态,当下就在他们住宿的宾馆订了晚上回家的火车票。不过,剩下的时间还能吃一顿饭,延横山就提议去吃“肯德基”,他一说吃“肯德基”,就问范金花带土豆没有。

范金花不知道延横山带土豆作甚,但她一丝不苟地挑了两疙瘩延家沟村出产的土豆,装在她随身背着的一个黑皮包里。延横山问她,她就从黑皮包里掏了出来,递给了延横山,说你要我带这东西甚用?

延横山没有说甚,他拿着范金花递给他的两个土豆,去了宾馆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土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手托着一个,像是两个多么了不起的宝贝,领着范金花和信访干部,退去宾馆的房子,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去了不远处的一家“肯德基”店。看来是,延横山与美国佬开在北京的这家“肯德基”店主管相熟,他带着范金花和信访干部在靠窗的一个餐台上坐好,点了炸鸡腿,点了汉堡包和冰镇可乐,端着来到他们的餐台上。他是前脚到,后脚就跟来了一位穿黑西服、扎黑领带的男子。这男子一开口,说的竟是浓重的陕北话,这让范金花和信访干部好不诧异,愣愣地望着西服男子,异口同声地说,你是咱陕北后生吗?西服男子点头说是啊,是咱陕北后生。西服男子和他们都握了手,低头看延横山点的餐,就说怎么没点土豆条和土豆泥呢?咱陕北的人,哪一餐饭少得了土豆做的菜。

延横山把他洗净带来的两个土豆给了西服男子,说:我们自带着了。

西服男子把两个从家乡带来的土豆放在手里掂了掂,若有所思地说了。他说:就你有心啊!

西服男子说的是延横山,他说延横山上次带来的土豆,他让后厨切条油炸,还别说,不差进口土豆甚。西服男子还说了,后厨也做了土豆泥,嗬,好像比进口土豆的味道还要饱满一些。

西服男子是延横山上访北京认识的陕北乡党,他俩已经几次商量,要把陕北的土豆引进“肯德基”店,这可是一件造福陕北的大事呢。是的,不只是延家沟村,是全陕北的事,如果引进成功,功德可是不可限量的啊!延横山早到北京几日,他来的时候,就带了几个精挑细选的土豆,交给西服男子,让他在他主管的店里炸了做实验,结果是满意的。西服男子把实验的结果写成了报告,他等着延横山、范金花和信访干部的面拿出来,交给延横山,让他看一下,看有甚改的,顺便改一改,他就往“肯德基”总部送了,他很有信心,相信总部会去陕北考察,并最终选用那里的土豆。

延横山接过西服男子写好的报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抠着报告上的文字时,西服男子把范金花带来的土豆,拿去后厨,用了不长的时间,就把那土豆炸的土豆条和蒸好的土豆泥端了出来,端到延横山他们的餐桌上,让他们享用了。

不就是延家沟村里祖祖辈辈食用的土豆吗?可是,经西服男子拿进他们“肯德基”的后厨里炸成土豆条,蒸成土豆泥,让范金花吃起来,还真是不一样。她小心地吃着,还问了陪同她来的信访干部。

范金花说:咋说呢?口味咋就不一样了?

信访干部点着头,说:真的是,就不一样。

延横山把西服男子的报告仔细抠了一遍,与他就其中的几个小问题讨论了一下,便向西服男子借来手机,向在延家沟村的小米打电话了。这么远的距离,电话打起来却不困难,延横山拨了号,只嘟嘟嘟嘟响了几声,就听电话那头的小米喂喂地回话了。

小米颇有先见之明地说:你是横山吗?啊,你是横山。

延横山不让小米着急,他说:我是横山。我想问你,咱点在地里的土豆出苗了吗?

小米说:我刚从地里回来,出苗了,都出苗了,绿绿的,嫩嫩的,可喜人咧。

延横山说:土豆开花了,我要摘一朵,给你戴在头上。

原刊责编 赵燕飞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这是一个想超越祖先的命运却又将自己的命运融进祖先的命运中的乡村青年的人生故事。这是一个立志扎根乡土的乡村青年从脚下的土地中拔出自己的根系,带着淋漓的汁液,带着残留的泥土,带着委屈的泪水,带着无边的歉疚,走上尘土飞扬的大路,走向风雨飘摇的远方,走向无边的追寻的故事。这一个又一个故事化成了主人公口中那一首又一首或深情或质朴、或狂放或含蓄、或喜乐或悲伤的信天游,让我们与之同喜同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歌声,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歌声。这歌声中回响着千万农民卑微而又执着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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