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湘儿很是瞧不上她这懦弱性子,更别提还和丫鬟混作一团了,简直是自降身份。
她也不屑再看这两人,收回眼神,旁若无人地练起舞来。
阮湘出身诗书礼仪之家,因父亲贪墨获罪,累及家眷,这才被送到乐坊。在琴棋书画上尚算得上精通,但是歌舞之流,实在是放不下身段,所以一直都是末流。陈嬷嬷看在她琴技尚可的份上,倒也没多说什么,谁知道刚来就被这个笑面虎一般的秦嬷嬷下了面子。
这叫心高气傲的阮湘如何受得住?
一想到她平日里瞧不上的女人们那些明嘲暗讽的视线,阮湘跳得更加用力,看那架势,恨不能以舞开天辟地。
被无视了的姜婉也不着恼,拄起木杖,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
天色已然垂暮,昏黄的光照在云花台的石阶上,明明暗暗的,险些叫人看花眼。
“姑娘小心着些”竹青扶着她,自己先下一阶,站稳了再扶着她下来,这样两头兼顾,没走几步就累得出汗了,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姜婉停住脚,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掖了掖汗,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都怪我不好,真是辛苦你了。”
竹青一摆手:“这点活不算什么,想当初我在院子里,那么大一盆花,都是我一个人的搬得。”她双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个花盆有多大,末了还得意地加了一句:“姑娘可比花盆轻多了。”
姜婉被她说得发笑,竹青舒了口气:“总算逗得姑娘一笑,也不枉费我出这一身汗。”
这话却叫姜婉一怔,原来是小丫头看着她心情不好才故意这样说的……这样体贴的温暖,实在是久违了。
她心底的坚冰被这话一撞,慢慢得融开一道口子,温暖的春水细细流淌开来,暖得她心头发涨,眉目也愈显柔和:“方才你在湘儿姑娘面前的话,可不许再说了。”
竹青没想到她突然提到这茬,慌忙解释道:“奴婢只是心疼姑娘,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越说头低得越下,有些委屈的难过。
姜婉叹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我不是怪你,你为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你到底要叫她一声姑娘,她若要罚你,你也没法子。何苦呢?”
她的声音像这暮春的晚风,柔柔地拂过竹青耳畔:“能忍就忍忍吧,咱们无谓在口舌上与人家争高低。”
竹青虽然才在她身边一天,但自觉已经基本摸清了姜婉的性子,说好听点吧,是柔和不争,说难听点就是软弱可欺。她就是看着心疼才想帮她争口气的,奈何自家姑娘扶不起来啊!
她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
姜婉看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再说什么,能多说这几句,已经是看在这个丫头一片赤诚的份上了。再说下去,恐怕就叫人看出她的心思了。
她拄着木杖继续艰难地往下走,竹青在后头看着,看她实在辛苦,又忍不住道:“其实姑娘来了也是坐在那,又不能跟着练习,何苦每天上下云花台,既累着自己,也不利于恢复。”
“旁人都来,就我不来,难免叫人说我偷懒,何况看一日有看一日的进益,这点子功夫倒是省不得的。”姜婉气息微有些喘。
最要紧的是,得叫人家一日日看着她是如何羡慕,如何渴望而可怜。
只有她看着越凄惨,她们才会越放心,越能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阮湘喜欢争先要强,那便由她去。这样好强的性格,加上目无下尘的清高脾气,她不计较,自有人会计较,她只管等着看好戏就成了。
也正好看看,谁会是第一个按捺不住出手的。
*
两人停停走走,走了好一会才到云花台下,台下种着一大片白芍药,从台上观赏,一片莹白新绿,恰似云端,故名云花台。
“殿下最爱芍药,尤其是白芍药,所以侯爷收集了不少,再往前走有个凉亭,可以坐着——”竹青正指着凉亭絮絮给她介绍,冷不丁从长阶后头走出个人来,她吃了一惊,说话一半的话生生卡住了,忙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姜婉也愣了一瞬,看着器宇轩昂的霍时,避开他锐利的眼神,畏畏缩缩地行了个礼:“霍、霍将军。”说话的声音也小小的,还结巴了一下。
像极了从前打猎时无意抓到的幼兽,胆子小到缩在自己掌心里,瑟瑟发着抖。
装得还挺像。
霍时看向竹青,沉下声道:“你先下去,我和姜姑娘有话要谈。”
他年少成名,性子要比徐熙沉稳很多,也因此,总是显得肃冷,不好亲近。
竹青看了眼姜婉,姜婉微微颔首,她这才匆匆退了下去。
“姜姑娘果然好手段,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已然收服了身边的丫鬟。”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很奇怪,与正气凛然的将军模样有些出入,姜婉迟疑着回道:“将军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春燕湖畔,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姜姑娘明不明白?”
此言如惊雷炸在耳畔,将她心底掩藏的那份不安炸了出来,他果然知道!
姜婉捏紧了手,养得剔透的指甲戳在手心,微微的刺痛叫她镇定下来,眉目间的怯弱更甚,甚至还红了眼眶:“我、我不是的……”说话间,泪水沿着粉颊滑落,她略抬起头,仰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试图打消他的疑心。
“将军误会我了。”她慌得手足无措,连手里的木杖都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还哽咽着解释:“我真的没有……”
梨花带雨,如泣如诉,如此哀婉可怜,照理是很能打动人心的。
霍时却恍若未见,甚至还颇感有趣似的凑近了,伸手将她那两滴缀在下颌上、将落未落的泪珠给抹去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柔嫩的脸庞,带着点玩味的笑:“落这两滴泪虽轻松,却也没忘记抬起头叫我看得更仔细些,让这几滴泪水发挥最大的价值。姜姑娘不愧是蕙质兰心。”
姜婉眼帘微落,长而翘的睫毛沾着泪珠,带着温润的湿意,看上去尤带几分凄楚,似乎是有些难堪,难以开口。
霍时看破她的用心还是其次,她更担心的是他会将这一切告诉乐阳长公主,单凭乐阳长公主对她这个“软弱”性子的满意程度,可以想见,如果知道是自己被蒙骗了,这位天之娇女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心念电转,却又想到,既然霍时没有选择告诉长公主殿下,而是过来和她说这一通话,显然也有他的考量。只是不知道他是在顾忌什么……
若是能了解他的顾忌,自己或许还能利用一番,不至于太过被动。她眸子微转。但眼下,再装下去也是无用,既然他想谈,那就干脆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了。
“将军说这许多,不知是何用意?”她再抬起眼时,浑身气势已截然不同,睫毛上的泪珠尤在,眼神却明亮得惊人,像是打磨得锋利的刀刃,透着危险的美。
霍时微眯了眯眼,黑眸幽深,笑中带着点轻松的愉悦:“这才有几分样子。”比方才那矫揉造作的样子,要好看多了。
姜婉难得被挑起了几分火气,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其实很简单,殿下有心送你去侍奉贵人,想来姜姑娘也是乐于此道的。”他平铺直叙,倒没有姜婉想象中的轻蔑,当然语气也算不上令人愉快,“以姜姑娘的心性,应该也已经猜到殿下的用意了。只是——”
“我如何才能相信,姜姑娘会甘愿为他人手中刀呢?”他开门见山,挑明了来意。想来是不耐烦与她在话里打机锋的。
她当然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但当着霍时的面,怎么能说实话?她总有种感觉,若是今日答得不合他心意,日后怕会麻烦不断。
“将军怕是误会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得理直气壮:“我素日委曲求全,并不是心机深重亦或是为了谋算其他,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将军应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自嘲般地抚了抚自己的脸。
“所以我唯有诸事忍让,才能得享太平。若我真有害人之心,不必等到了公主府内再出手,不是吗?”
“若你真出手害人,你以为,我还会留你在这说话吗?”
姜婉又忍了忍气,恭声道:“请将军放心,若姜婉真有出头那一日,一定会记得自己是长公主府里出去的。再者,皇后娘娘有太子殿下和新河、寰阳两位公主,殿下又是陛下最爱重的长姊,我岂敢与她们作对?方才承蒙将军夸我一句,那么将军自然也明白,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识时务,对姜婉而言,也是如此。”
这一番话,又是示弱又是分析情势,表明了自己于情于理都不会与长公主和皇后做对,算是真假掺半,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然而霍时却挑了挑眉,“我何时夸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