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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暗潮(陈春澜)

《暗潮》 文\陈春澜

选自《广州文艺》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陈春澜:女,1963年生,山西太原第一监狱医院主治医师,一级警督,在《北京文学》《飞天》《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多篇。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1

也许对现在的女孩子来说,9岁来例假不算什么。她们成天吃着用激素催生的垃圾食品,不要说9岁,比这再早也不稀罕。可是,在路佳湄9岁的时候,她的女同学可都是穿着二股巾背心上学的。这意思就是说,在路佳湄不可救药地彰显出丰乳细腰翘臀的时候,她同龄女孩子们的第二性征还远没开始发育,路佳湄爱死了她们一马平川像草原一样开阔的前胸。可生理上的事儿,由不得人,不是说向谁看齐就能看齐的,路佳湄只好无限惆怅地用绷带把自己的双乳五花大绑起来,再套上厚厚的外衣。

就是夏天,她也像套中人一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别说不敢穿二股巾背心,就是短袖上衣,她也只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才穿。

那是1971年7月初的一个下午,9岁的路佳湄特别的兴奋,中午,出差走了十几天的父亲,终于从大上海回来了,给她们每一个孩子都带有礼物,给她的礼物是大红色的的确良短袖上衣。妈妈说,这件衣服反正只能夏天穿,用不着攒到过年。她眼睛湿湿地感激地看了妈妈半天,才用不确定的口气小声请求着,妈,那今天下午有体育课,我想现在就穿上去学校。

一向脾气暴躁得让她发怵的母亲,那天是反常的,她不仅马上答应了女儿的请求,还走到镜子前温和地帮着女儿,往展抻了抻在旅途中压皱的衣服,抻的时候,发现一个前襟长,一个前襟短,再一看,是女儿高兴得把扣子系错了。

路佳湄不好意思了,她对着镜子把扣子重新系好后,又悄悄地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母亲看到镜子里的女儿,把这件衣服装点得胸是胸,腰是腰,尤其是左右两片前襟被直挺挺高耸的已经像成熟女人一样丰满的乳房狠劲地拽了上去。

母亲出神地望了一会女儿早熟的身体,突然想起她这两天是带着例假的,她不无发愁地问女儿,湄湄,我给你买来的卫生带,你会用吗?

路佳湄小声说,会用。因为妈妈老说,姐姐15岁才来那个,她在学校和同学一起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大家也都没来,这让她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自卑和烦恼。

现在,母亲叹口气又开始了,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样。你姐15岁才来,还以为你至少也得十三四岁来,你可好,9岁就来了。你得比你姐多用多少卫生纸啊!

妈,我换得不要那么勤就是了。说完这话,路佳湄用劲咬着下嘴唇,转过身背朝母亲,她还想再为自己辩解两句,但再说,她会哭的。要不是怕眼泪掉在新衣服上,委屈的路佳湄真的想哭出来,她也恨自己,好像自己做错什么似的,为什么大家都还干干净净的时候,她的下身就有了不能告人的秘密。妈妈哪知道,这两次来例假后,她不敢喝水,不敢吃饱,她怕上学校的厕所,怕让同学们看见。

路佳湄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说少换几次,肯定是要做到的。那天下午,她去学校前就没舍得换已经有点湿的卫生纸。妈妈说了,一包卫生纸要用一毛六分钱,如果她来一次用三包的话,那一个月就得花掉将近五毛钱。一年12个月,这样算来,她一年就得多花家里6块钱,要知道六块钱,都够她和姐姐俩人开学交学费了。

不管怎么说,父母还是亲她的,路佳湄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衣服边想,爸爸并没有因为她多花这6块钱就不给她买新衣服,妈妈还让她下午就穿上,这是一个让9岁的路佳湄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光彩夺目的金色下午。他们班还没有一个女同学穿过的确良上衣,想到过一会,这件新衣服就会引来全班同学羡慕的或是嫉妒的目光,路佳湄高兴地跑了起来,跑了两步,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那个,她又赶紧放慢了脚步。

路佳湄到了学校的时候,还没打上课铃,但她所在的三班和一班都已经开始整队了,同学们在队列里叽叽喳喳,比树上的鸟儿叫得还欢。不知是谁提前走漏了风声,说今天的体育课上,一班和三班要进行迎面接力比赛,三班的同学正望眼欲穿地盼着他们班的第一高路佳湄快快到来。

身着红衣的路佳湄,一走进校园,眼尖的同学就大声报告着,看,路佳湄来了。于是,他们班的同学情不自禁地齐声喊道:路佳湄——来了!路佳湄——来了!谁都知道,路佳湄是全年级跑得最快的女生,男生都跑不过她。欢呼路佳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明显就是和一班挑衅嘛,一班的队列里发出一阵嘘声。阳光暖暖地笑看着一脸迷惑的路佳湄,她英雄似的被同学们簇拥着塞到了他们班队列的最前面。

这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热烈场面,虽然她还不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这么隆重地欢迎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注意到更没有人提到她穿了新衣服,而且是的确良的。

2

路佳湄所在的前进路小学不大,很小,小到没有操场。这真是让人头疼啊,学校没办法,一上体育课,就让孩子们排队步行到少年宫去上体育课。在去少年宫的路上,路佳湄从同学的嘴里,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今天必须无条件地参加接力赛,为了班级的荣誉,她不能不跑,作为班级压棒的,她必须拼了命地快跑。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能跑,真的不能跑,不是她娇气,妈妈警告过她,来了那个的这几天是不能剧烈活动的。就算妈妈的话可以不听,可是,她今天来学校前是没有换卫生纸的呀!想到这里,路佳湄几乎要哭了,她后悔今天穿这件新衣服,要不是这件衣服,她也不会和妈妈保证少换纸,然后,就真的不换了。不想还好,一想,她觉得底下好像又流了那么一股,真是湿得要命。

她想只有跑第一棒了,跑完,她就和老师请假说跑得胃疼,或者说是头疼,或者就像他们班长一样一跑就流鼻血,这样最好,不管怎么样,跑完,她必须赶紧回家去换纸。

然而,体育老师好像专和她作对似的,先是领着两个班不紧不慢地做广播体操,再后来又让每个班挑出来的10个男生和10个女生,在原地做热身活动15分钟,路佳湄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从来没有觉得下身流过这么多的血。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她清楚地记得上个月来的时候,没有这么汹涌。

做完热身后,路佳湄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在求老师和同学,她说:让我跑第一棒吧!我今天真的想跑第一棒!10个男生和9个女生反对声一片,没有一个同意她先跑,连老师都说,路佳湄你就不要谦虚了,你们班同学这么信任你,你还是老样子,就跑最后一棒吧!

路佳湄知道坚持也没用,只要她不和大家说出原因,是没有人会赞成她跑第一棒的,可那个原因就是跑死,她也不会说的,不会,永远不会。

他们班跑第一棒的那个女生已经蹲下身子,两手撑地,站在队列最后的路佳湄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枪响之后,她的心就随着那个红白相间的小接力棒,在同伴的小身影间来回穿梭着,她几乎忘了一朵绚烂的女人花正在她早熟的身体里悄悄怒放着。

轮到她接上棒的时候,他们班差一班有一米多远,把棒子递到她手里的男生,在给她棒子的一瞬间,对着她大喊,就看你的了。她一边接棒一边喊,没问题。说完,她就像飞奔的小鹿一样疯了似的冲了出去,她觉得她那天表现得棒极了,比风还跑得快,没跑几步就追上一班的那个同学了。

起先,她还能听到他们班的同学齐声给她高喊着加油、加油。可是,当她快跑到终点时,高亢的加油声突然停了下来,他们班站的那面静悄悄的,像死亡的海一样,静得让路佳湄心都虚了。倒是一班的同学的嘘声,像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就要把她淹没了。

但她不怕,路佳湄想,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跑过我啊!跑到终点的路佳湄,在一班的嘘声中,微笑地转过身来,举着手中的接力棒,向他们班那边挥舞着。突然,她拿棒子的那只高举的手,像被抽了筋似的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看见在她刚才跑过的地方,就快到终点的跑道上,有一张满是血污的卫生纸,不管不顾地陈列在那里,像她身上的红的确良上衣一样,在太阳的照耀下夺目得让人生气。

路佳湄整个人都傻掉了,她想她应该用哭声来表达自己也不想这样,可是,她努力了半天,竟然都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觉得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感到全世界只有一种颜色,包绕着她,压迫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她再不敢看地上那张血红的卫生纸,她觉得它就像死了的老鼠一样,让她又讨厌又害怕。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把头低了又低,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地方隐藏她的羞愧和难堪,她像一条找不到水的鱼,无奈地晒在岸上,身体和思想都不能动了。

工作不久的体育老师,还是个没有结过婚的毛头小伙子,在他的备课本上,没有准备这样的环节,他搓着两手,不停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直到操场上的嘘声变成流氓、流氓。先是一班的同学这样喊,后来,三班的同学为了证明他们的清白和立场,也和一班的同学一起喊了起来。

这像什么话,简直就是太不像话了嘛!体育老师终于不再搓手了,他用力拍着两手,连拍三下后,嘴里大声喊道:停!停!停!

等同学们安静下来后,体育老师对孤零零独自站在终点的路佳湄说,路佳湄,你负责打扫一下跑道上的卫生,然后,你可以先回家了。说完,他好像又想起什么,又拍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对了,谁家离路佳湄家住得比较近?队列里静悄悄的,半天没有一个人举手,其实,路佳湄他们班上,一半人都和她住一条街。

等了一会,一个小个子单眼皮黑黑的女生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她说,张老师,我和她住得不远,我去送路佳湄回家吧。

这个小个子女生叫杨茹,她瘦小的身体清清爽爽,她不怕同学们说她什么,她还没有那个,她勇敢地和路佳湄并排走在了回家的阳光里。路上,俩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家的时候,杨茹忍不住好奇地问:路佳湄,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宝宝了。

路佳湄还是忍不住哭了,她哭着说,杨茹,我不是流氓。

杨茹说,我知道。可是,我听我姐的同学说,有了那个后,就不能再和男同学坐一个座位了,再坐一个座位就会怀上孩子的。你有了那个了,可老师还让你和男生坐一个座位。

这是路佳湄从来不知道的资讯,杨茹的话又把她吓了一跳,害怕和惊吓,让她觉得她就是天下最倒霉的那个女孩子。如果真像杨茹说的那样,她是不是现在就怀上孩子了,要不这个月的血怎么就比上个月流得多呢。

这样一想,她哭得更厉害了。杨茹安慰她道,对了,咱们的桌子和凳子上不是都刻着三八线吗?你想想,你超过过三八线吗?

路佳湄想了想,狠劲地摇着头说,没有。

杨茹说,那大概就不会吧。要是没挨过,不就和没在一个凳子上坐过一样吗?

她的话又让路佳湄稍微宽了点心。

但是,那天晚上,路佳湄还是病了,发着高烧一夜不退,睁开眼,就和妈妈说,她想转学。妈妈以为她烧得说胡话,根本不接她的茬。她又一次醒来后,突然问妈妈,妈,你不是认识一个阿姨,是流沙坡小学的校长吗?

她刚说完,妈妈大惊失色地连忙朝地下呸、呸、呸吐了三下,又赶紧捂住她的嘴说,快别胡说了,大半夜的提那个短命鬼干吗,她一个月前就死掉了。

直到病好,路佳湄都没有敢和妈妈再说转学的事,当然,她也没有好意思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她在体育课上出的丑。就是说了,又怎么样呢?没有人会理解她,不过是再讨来顿骂罢了,本来母亲就那么讨厌她来那个来得那么早。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路佳湄硬着头皮,悄悄地背上书包,慢慢地走向她再也不想去,可没法不去的学校。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从她面前经过,可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喊上她一起走,她被同学们彻底地孤立了。

之后不久,路佳湄同桌的那个男生突然就转学走了。路佳湄坐最后一排,班上也没有新生转来,老师也再没有给她安排同桌。这件事让路佳湄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独坐一张课凳的她,再也不用担心杨茹说的那种情况了,难过的是,她老觉得,同桌男生肯定是和家长说了她不好,为了躲避她,才转学走的。

难过之余,路佳湄严格地要求自己,拒绝和任何男生说一句话,每天放学后就早早地回了家,关起门来看书学习,学得累了,也不出去找同学玩,要么帮着照看弟弟妹妹,要么就站在姥姥身旁学着做家务活。9岁那年,路佳湄自觉地学会了炒菜、和面。

20世纪70年代初,全中国的城市人民都是吃供应粮,谁家都一样,每月买回的粮食总是粗粮多,细粮少。每次做饭的时候,路佳湄都有意多和一些红面,给全家人吃用白面包住红面的包皮面,而她一个人吃纯的红面。没有谁要求她这样做,她就是想用实际行动证明她不是流氓,是个正经的好女孩。而吃粗粮也是好女孩的标准之一,路佳湄他们班就有一个女生,每次清明节扫墓的时候,都带两个玉米面窝头,每次扫墓结束,老师都要为此当众表扬她。

除了在吃的方面,路佳湄有意苛刻地约束着自己之外,在穿戴和打扮上,也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是她的姐姐。还是那个在路佳湄看来倒霉的七月里,快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路佳湄睡下后和姐姐说,姐,你要不要我那件红的确良衣服?睡在她身旁的姐姐以为妹妹在说梦话,没理她。她又问了一句,我是认真的,就是爸爸才从上海买回的那件,我想拿它换你穿旧的白衬衣。

她姐姐爬起来大声说,你没病吧,你不是老嫌爸妈不亲你,老让你穿我穿过的吗?

是的,路佳湄的爸爸老爱逗她,亲大的爱小的就是不亲中间的,为这,路佳湄没少哭鼻子。可是,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路佳湄再也不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她比大她六岁的姐姐矮不了多少,姐姐偏瘦,她也不胖,但偏丰满,也就是说,姐姐完全能和她换着穿衣服,只要姐姐同意,她要把她所有新的、颜色亮的衣服都换给姐姐,姐姐上初中了,她穿得再靓都不怕了。可是她怕,她要尽量做全班最朴素的那一个。

就在那天晚上,黑暗里,路佳湄和姐姐拉了钩,她心情复杂地把那件只穿了一个下午的红的确良上衣和另外一些在她看来艳的衣服都换给了姐姐。

路佳湄在班里除了和杨茹一人来往,谁都不和她来往,或者说,除了杨茹愿意和她玩之外,谁都不愿意再和她玩了。她也主动地放弃了所有参加集体活动的机会,以后只要上体育课,她就请假,不是装病,是真的一说上体育课和跑步,她的头马上就开始神经质地疼,连老师都怕了她,疼起来的时候,看着看着小脸就惨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索性她就成了他们班的长期病号。

学校里有段时间,组织学生每天早晨集体跑步,定名为太原到大寨象征性长跑,病号路佳湄的任务是留在教室里看教室,在同学们上街跑步的20分钟里,她一点也没闲着,自觉地默默地一个人承担起了打扫教室卫生的工作,冬天的时候,她还要负责给班里生火炉,倒炉灰。

是一个冻得人说话都打哆嗦的数九天,路佳湄端着一簸箕刚掏出的炉灰,往教室外走,这时,班上的同学跑步回来了,路佳湄赶紧躲到一边,给大家让开道,那些女同学则高傲地仰着头,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在同学的眼里,路佳湄就和她手上端的炉灰一样,就是垃圾,他们就是要像扔掉一个臭皮囊一样把她抛弃在集体之外。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垃圾,她不脏,甚至于她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渴望自己是干净的、正派的、一尘不染的。但那张体育课上从她身上掉出来的带血的污纸,像无形的标签一样,粘在了她的身上,如躲藏在暗处的恶毒的魔鬼一般,阴笑着把她推到了比黑暗更黑一百倍的万丈深渊里,隔着这条可怕得看不见的鸿沟,她和同学们如水火一般不能再相容到一起了。

3

唯一敢和路佳湄公开说话的就是小个子杨茹,她是路佳湄灰色世界里一道闪亮的光。谁曾想这束光像流星一样,很快就暗淡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无情地把俩人的友谊断送在萌芽状态。

还是那年,不过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八月,学校还放着暑假,一个更大的陷阱又预设在路佳湄的眼前,等着9岁的路佳湄去纵身一跃。之所以又一次强调路佳湄的年龄,是因为在长大的路佳湄以后回忆起这件事后,总是对母亲抱有很深的成见,她想,如果在那一年过年的时候,细心的妈妈能给她买一条红裤头穿上,或者是系一条红色的裤带,是不是就可以让她那年不要那么接二连三地倒霉。

其实,路佳湄这样想对母亲是不公平的,20世纪70年代中国的大环境是不允许搞封建迷信的,不但路佳湄没有红裤头穿,全国人民都没有,大家不但不穿,而且自觉地、坚决地、彻底地抵制一切带迷信色彩的东西,谁搞谁就是牛鬼蛇神。

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特殊年代里,路佳湄的母亲忘记或者是不讲究什么逢九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讲了反倒是不正常了。

可是路佳湄不这么想,在她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她爱人异常气愤地指着她跳起来大喊,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我说什么也不能找你。人在吵架时说出的话,是最经不起推敲的,面对气急败坏的爱人,路佳湄只是轻蔑地咧了咧嘴。她想,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不是神,不可能先知先觉。而她在9岁,在经历了和杨茹爬上警察岗楼那件事后,就明白了,该来的总要来的,你不会早知道,任再聪明绝顶的脑袋,也琢磨不清未来的事,连盲人摸象的境界也达不到,说不着边际倒还客观些。

如果路佳湄知道她对杨茹的殷勤和顺从,遭来的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果,让她失去了班上最后一个朋友,那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和杨茹走那一趟的。可是,就像她不知道那天的体育课上,她要丢丑现眼一样,爸爸的恰好归来;妈妈的反常温和;她坚持着上学前没有去换纸;体育课上突然的接力比赛,凑成了应该发生的必将发生的所有元素。

姥姥常爱说的话没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茹来找她的前一天晚上,临睡的时候,她央求姥姥教她做油糕,姥姥起先不答应,说老家就捎来那几斤糕面,不过年不过节的吃了可惜,再说每人供应的那几两油,也吃不住折腾。

她好说歹说,姥姥总算答应教她做几个“净糕”吃,也就是不用油炸,包好就吃的那种。

第二天早上,她还没起床,杨茹就来了,她神秘地站在路佳湄床前,路佳湄一边用双手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一边冲着杨茹异常友好地笑着,笑里溢出的是为杨茹赴汤蹈火的心甘情愿,群居动物路佳湄被迫放单之后,把杨茹当作救命的稻草,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丢了。

路佳湄快起,起来,跟我走一趟。

去哪?路佳湄边穿衣服边问,其实,问也是白问,以路佳湄现在的心情,就是杨茹让她跟着她往火坑里跳,她也在所不辞。

现在不能说,反正是非常非常重大的事。杨茹一脸严肃地回答着路佳湄。

路佳湄没有再问什么,她穿上衣服,胡乱洗了把脸,头也没梳,就跟着杨茹开门往外走,出门的时候,还听到姥姥追着她喊,不是要做糕吗?怎么又跑了。

她装作没听见,拉着杨茹的手飞快地就跑出了院子的大门。

出了大门,才想起来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她只好又问一脸肃穆的杨茹,往哪面走?

杨茹用手指了一下东面,然后,让路佳湄俯下身子,她对着路佳湄的耳朵小声说道:往那面走,我昨天晚上捡到一张反动标语,咱们现在就交给警察叔叔去。

啊!反动标语!路佳湄吃惊地叫了起来。杨茹忙摆手示意她别叫,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小心地展开后,拿给路佳湄看,只见纸片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5个字:“打倒毛主席”。杨茹说,咱们得快点交给警察叔叔去,你看,都没有我昨天晚上捡到时看得清楚了。

听了杨茹的话,路佳湄的表情变得比杨茹更庄严肃穆。她是那么热爱毛主席,在班里同学孤立了她以后,她每天上学前都要鼓励自己不哭,坚强,然后,在心里默诵三遍毛主席的诗词《七绝》为李进同志所题摄庐山仙人洞照: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9岁的路佳湄虽然还搞不太懂这首诗的意思,但她就是觉得这首诗要比下定决心更能给她力量,她是查着字典,从爸爸的笔记本上偷偷地抄下来这首诗的,她相信他们班孤立她的那些同学别说背,他们说不定听都没听说过。

每天靠背毛主席诗词战胜困难的毛主席的红小兵路佳湄同学,用力挽起了杨茹的手,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坚强决心,勇敢地走向离自己家最近的那个叫宽银幕的十字路口。路佳湄不记得70年代的马路中间是不是像现在一样设有圆形的交通岗,在她以后的记忆里,经常清晰地浮现出的,只是马路边上那个有台阶的高高的交通岗。

她朦胧地记得自己不是走上那个岗楼的,而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至于杨茹是怎么上去的,她记不清了,杨茹个子比她小,按说,应该是杨茹爬上去才对,可是,她就记得自己好像怕掉下去似的,心情紧张地用手乱抓过楼梯。

连杨茹怎么把那张纸条交给警察叔叔都不记得了,印象中就是那个胖胖的警察叔叔,一边低着头记,一边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几年级几班?叫什么名字?都是杨茹回答的:前进路小学三年三班,我叫杨茹。说完,杨茹用手捅了捅她,示意她说自己的名字。她突然有点怕,她小声和杨茹说,你替我说。杨茹说:你说。警察叔叔不看她们,还在记,边记边说,谁说都一样,就说叫什么名字。杨茹又捅了她一下,她大声说,我叫路佳湄,大路的路,佳节的佳,我生在中秋节,湄是三点水过来个眉毛的眉。我爸说“曲径通幽”,希望我是月光下的水边,一条最僻静的小路。

她也不知道她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那个像父亲一样大的警察叔叔,听她说完后,笑了,笑完之后对她俩说,你们可以走了。她们走出老远后,那个和蔼的警察叔叔还在和她们招手。这是个不错的上午,自从卫生纸事件发生后,路佳湄还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表达过。回来的路上,杨茹忍不住说了好几遍:你爸真有学问!

4

路佳湄和杨茹交了反动标语的第二天下午,路佳湄正在院里领着5岁的弟弟玩,她把茄子皮摆在搓板上,摆成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教还没上学的弟弟认,突然看见院里走进来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一老一小,两个人都很严肃,进来就向院里站着的人打听,哪是路佳湄家?

听到问自己的名字,路佳湄飞快地拉起弟弟就往家里跑,跑得太快了,把搓板也踢得翻了个身,茄子皮撒了一地。正坐在床上缝棉衣的姥姥,抬头看着慌慌张张的路佳湄说,不好好领着弟弟在外面玩,猛张飞似的跑回来干什么?说着又朝里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妈还在睡觉呢!搅了她的觉,仔细你的皮肉受苦。

正说着,那两个警察敲门走了进来,问路佳湄的姥姥,这是路佳湄家吗?她姥姥扶着老花镜打量着来人警惕地问,你们找她做什么,她还是个小孩子。说着就把路佳湄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护着满脸惊恐的路佳湄。

那个老点的警察向前走了两步,想是怕老人耳背吧,他几乎是俯在姥姥的耳朵边上大声地问: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她的父母在家吗?他问话的声音很大,吵醒了在里间睡觉的路佳湄的妈妈,她是医院的卫生员,昨晚上的是夜班。她边往出走,边不高兴地说,一天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吵得让人连个觉也睡不成。

出来一看当地站着两个警察,头一下就大了,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觉得自己和男人都是谨小慎微的老实人,就说自己吧,在家粗暴些,在外因为自己嫁的男人出身不好,让她见谁都得和和气气,怎么就会招来警察。这个脾气不大好的耿直的女人,以在自己家里少有的谦卑态度,忙着倒水递烟。

那个年轻点的对弯腰低头忙碌的路佳湄母亲说,不用忙了,你要是路佳湄的妈妈,就领上孩子和我们走一趟,还有,顺便再去趟她父亲的单位。说完,路佳湄的妈妈头也没来得及梳,就拉着路佳湄和那两个警察一起坐上了停在大街上的黄色吉普车,路佳湄的姥姥不顾众人的劝阻,抱着弟弟,一路追了出来,在路佳湄弟弟“我也要去”的哭喊声中,吉普车绝尘而去。

路佳湄父亲的单位在郊区,是个文史方面的研究院,单位名字太长,路佳湄母亲懒得记。这个被人称为大地主、二资本的有钱人家的阔少,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早已经洗心革面,娶了绝对贫下中农的路佳湄的母亲。他的老家在上海,“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和家里人划清了界线,上个月出差他一而再地走过自己的家门,硬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路佳湄的母亲打结婚就看不起他,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人前人后,都是大声喊他小右派。其实,路佳湄的父亲还真不是右派,他在单位表现积极,人缘很好,可路佳湄的母亲就是看不惯自己男人的穷酸,就是要叫他小右派。车开得很快,一会就到了路佳湄父亲的单位,有人认识这是老路的老婆,就问,你是来找路翕然的吧?路佳湄的母亲睁着茫然的双眼看着问话的人,脑子里回味和寻找着路翕然这个陌生的符号,直到来人盯着她又问了一句,你不是老路的老婆?她才反应过来,大声说,不是我找他,是这两个警察同志找他。

警察让来人把他们四人都领到了研究院的办公室,路佳湄和母亲屁股还没坐稳,警察又示意办公室的人让她们母女先回避一下,她们在门口站了不一会,从办公室里出来个年轻人又叫路佳湄和她的母亲进去,然后,这个年轻人就行色匆匆地跑了,不一会,戴着高度近视镜一脸斯文的路佳湄的父亲跟着那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路佳湄的母亲就睁圆了双眼,狠狠地瞪着自己的男人,她在心里无限怨恨地想,这辈子跟上这个男人可是倒尽霉了,好事轮不上,这丢人现眼的事总是要拖泥带水地牵连上自己。她男人则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规规矩矩地靠着墙角立着。

接着警察对路佳湄父亲单位的领导大致说了关于反动标语的事,说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路佳湄一家,路佳湄的母亲把锋利的目光,迅速转向身旁的女儿,倒是路佳湄的父亲,不声不响地走到快哭的女儿身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之后,吉普车带着他们一家人就到了公安局,到了公安局后,她们一家三口就分开了。

两天之后,路佳湄和她的妈妈就都回了家。而她的父亲路翕然却没有回来。是路佳湄害了父亲,他们一家被控制的这两天,公安局搜查了路佳湄父母的办公室,路佳湄母亲的工作场所,不过是楼道里用几块板子隔成的一个储物间,几把扫帚、几把拖把,外带几块悬挂整齐的湿抹布,一目了然地昭示着主人简单的劳动生活。在杨茹父母工作的街办小工厂里,警察见到的是一对戴着深蓝袖套的老实夫妇,他们弯腰驼背地伏在机器上做口罩的朴实形象,让人民警察第一眼就把他们划入人民内部。

对自己的第六感觉深信不疑的警察哪里会晓得,这对老实的夫妇,在暴打女儿一顿后,已经很不老实地教给女儿一套和他们对答如流的预案。包括对那天事实真相的成功篡改,他们再三操练女儿,就是打死你,你也只说,是路佳湄拿着那玩意找的你,再问什么一概都说不知道。以至于路佳湄在警察绕口令一样的几次询问后,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纠结,她甚至于比警察还相信那天就是她拿着那张纸条去找的杨茹。她最后哭着说,你们非要说我就是我吧,反正我想回家。

她毕竟才9岁,她回家的路远不像父亲那样坎坷。在路佳湄父亲的办公室里,搜出了一大堆让人看着就头疼的之乎者也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路佳湄的父亲给一位已经调到外地的女同事写的信,这封信没有发出去,但信里有那首路佳湄抄的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就很可疑,让所有的办案人员义愤填膺,他们一致推理:这个白面书生看上去就不是个好东西,戴着眼镜比酒瓶底还厚,肚子里装的肯定是数不清的花花肠子,胆敢把伟大领袖给江青同志的题词,拿来赠给一个女人,他以为他是谁呀!他不承认也不行,想打倒毛主席的不是别人,毫无悬念就是他。

后来,负责到外地调查那位女同志的人,带回的消息是,那位女同志一年前就原因不明地自杀了,而自杀的日子正好是路佳湄父亲写那封信的一周之后。更糟糕的是这位女同事,嫁的是一位现役军人,外调同志的到来,让她丈夫突然觉醒了,再三要求严惩破坏他们美满婚姻的反动流氓。

在那年暑期过后,开学不久的一天中午,路佳湄还没进家,就听到母亲在屋里哭天抢地。她在门外站了大约有半个钟头后,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她的母亲像白天见了鬼一样,冲着她大喊,你还有脸回来,你就是咱们家的妖孽,你爸判了25年,这下你高兴了吧。之后,她的母亲毫不手软地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使劲地往门上碰。

路佳湄的母亲因为那位女同事的死,不再计较父亲那封没有发出去的信。她以前所未有的忍耐力,轮流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前去探监,之所以是两个,是她坚决地把路佳湄排除在外。有一次,路佳湄的母亲早早起来,就和路佳湄姥姥说,今天要带小弟去看看那个死不了的小右派。

听说又要去看爸爸,路佳湄一声不响地穿上能走远路的白网球鞋,她不敢和妈妈说她也想去看爸爸,她悄悄地尾随在妈妈和弟弟的身后,妈妈走出老远了,才发现紧随其后的路佳湄。母亲没好气地问她,你去哪?她用力咬着下唇,不答。

母亲讥讽地说,我还不知道你肚里的那点小九九,你给我回去,好好干活,你爸在劳改农场改造,你就在家里改造。

她低着头,转过身,回了家后和姥姥说,姥姥,我妈让我帮你干活。姥姥摸着她的头说,湄儿,我也看出来了,你在这个家是没活头了。有时间,你就在学校多待一会吧,也好让你妈眼不见心不烦。路佳湄想,学校的日子更不好过啊,同学们谁都不理她,杨茹和她更是成了死对头,在家还有姥姥,学校里除了孤独就是孤独。

好在日子总是要一天天地往前过的,不会因路佳湄同学们群体的热闹驻足,也不会因路佳湄个体的孤单而停步,只有岁月会生生不息,没有谁会长久地风光,也没有谁会长久地失意。

5

1980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四年,路佳湄的父亲路翕然平反出狱。接父亲出狱那天,路佳湄没去,虽然她母亲和颜悦色地请求她也去,可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她不想请假,马上就要高考了,她母亲也没有勉强她,在成绩优异的女儿面前,母亲的态度也微妙地变化着。

那年七月,路佳湄的高考成绩是全省第二名,她被北京大学顺利录取。之后,到处有地方请路佳湄去做讲座,每次去,她总是要求对方,让自己的父亲也一同上台。有一次,是路佳湄母亲所在单位的子弟学校请她,她的父亲单位有事脱不开身,路佳湄的母亲小声请求着女儿,湄湄,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去了,就陪你在台上坐着,妈什么也不说,保证不丢你的人。

母亲的谦卑没有打动女儿,路佳湄坚决地说,不用。

母亲失落的表情,让她觉得很解气。父亲住监狱的那几年里,她多么渴望能让母亲带着自己去监狱看看父亲,可母亲没有,一次也没有。她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你爸在劳改农场改造,你在家里改造。她觉得有必要再和母亲补充说明点什么,她用和她这个年龄不相符合的沧桑的语调说,有些地方,只有我和我爸这样接受过改造的人才配去,不管是在劳改农场,还是在家。母亲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握成拳的手抖得厉害,想着要不要像以前一样冲上去,狠狠地抽她几个嘴巴,不容她作出决定,长大的路佳湄已经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开学的时间刚到,路佳湄就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她是他们班上第一个报到的女生。那天下了火车,接她的是比她高一届的几个男生和女生。

其中一个长得高大结实的男生,热情地冲上来说,这个点到的火车,不用说是我们山西老乡,说完,也不等他们父女回答,先是抢过了路佳湄父亲手里的大皮箱,后又把路佳湄肩上的中型挎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负重的他用轻松而热情的语气和路佳湄的父亲一路攀谈着,路佳湄反倒像局外人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的身后。这个男生叫蒋大北,大二,他走几步就回一下头,用眼神微笑地招呼路佳湄跟上,路佳湄觉得那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安全和温暖,就像弥漫的大雾中突然从天边洒下的一道阳光,从小就特别希望有个哥哥的路佳湄,觉得她和他不是刚认识,是几个世纪以前就认识了。

初中高中六年,路佳湄还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异性,班上倒是没有人再孤立她了,可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安静,孤独于她不再是难耐,而是享受,不但她人不合群,成绩同样也不合群,每次考试完,他们学校都要出一张成绩单进行年级大排队,再张榜公布,她的成绩总能和第二三名拉开好大一截。

老师,您女儿不爱说话?蒋大北对戴眼镜的路翕然,从开始就以老师相称,他在又一次微笑着回头看了路佳湄一眼后,问并排走着的路佳湄的父亲。

你说我闺女啊!她可是我们省的高考榜眼。路翕然答非所问,底气很足地夸着自己的女儿。路翕然平反后最风光的事不是恢复工作,也不是补发工资,这些都没有给他抛头露脸的机会,是女儿让他真正尝到了被人抬举的滋味。

到了宿舍后,路佳湄的名字在下铺的床上贴着,这让做父亲的路翕然和学长蒋大北都很高兴,蒋大北把行李摆在了路佳湄的床上时说,老乡,这个床位不错,靠窗户比靠门强。

路佳湄却说,你把我行李放上铺吧,我喜欢上铺。潜意识里,她安静惯了,不喜欢下铺的热闹,而且,睡在上铺心里踏实,全寝室的人谁做点什么小动作,也能尽收眼底。蒋大北要是当时能读懂路佳湄心里的这种盘算,就不难理解他们婚后路佳湄对他的种种猜测和无事硬想出的事非。

为什么,下铺多方便?

我就喜欢上铺,让别人方便不是更好吗?路佳湄的回答,差点没让蒋大北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木瓜,到大学不抢床铺就不错了,哪有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他深信不疑眼前的小同乡,是个身体丰满,头脑纤细的只知道用功的小女生。从见路佳湄的第一眼,就感到心里特舒服的蒋大北,这时候表现得更激动了,他大胆地把路佳湄的名字和那个上铺女孩子的名字撕下来换了。从另一个寝室过来找蒋大北的学生干部站在一旁说,这合适吗?

把困难让给自己有什么不合适。放心,等上铺的女孩来了我和她解释。

寝室的事都安置好后,蒋大北和那个找他的同学,朝路佳湄父女摆摆手,算是告别了。这俩人下了一层楼,在确定他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后,那个同学猛然拍了下蒋大北的肩膀说,大哥,今天怎么表现得像个热血青年似的,这可有违你一向淡定的大将风度啊!

蒋大北也亲热地搂着这个同学的肩膀说,别和哥闹天高云淡,雷锋叔叔没有教导过你,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工作要像夏天般的火热。

在路佳湄19岁的那年,也就是蒋大北艰苦卓绝地对她进行了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的温暖和火热后,同学们终于在傍晚的路灯下,看到了蒋大北和路佳湄手拉着手在未名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蒋大北终于成功地追上了他们的系花路佳湄。

有的人谈恋爱会影响功课,但那是有的人,不是路佳湄。她和蒋大北的恋爱,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她拿着一等奖学金,每月9元,她用这9元钱要办好多事,那年放寒假的时候,她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二元三角六分钱,为自己和蒋大北一人买了一条大红的内裤。

那是1981年的腊月二十三,同宿舍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路佳湄没有走,她和蒋大北说,回了家太乱,她想在学校多待两天,赶过年回去就行。她没有说,她不想见她妈,更没有讲她们母女之间的事。蒋大北也乐得能和他的小恋人单独多待几天,就留下来陪她。

那天,蒋大北一早就提着刚买的早点,来到了路佳湄的宿舍。楼管阿姨也是山西人,蒋大北成功地把一桶桶山西陈醋,变成了他出入女寝室的通行证。这天,也不例外,山西阿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蒋大北风一样地刮进了楼道内,也只当是风了,她笑着自言自语,可不能怪我,我也想管,可谁能管得了风往哪里刮。

俩人甜甜蜜蜜地一同吃完早点后,路佳湄把一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到了蒋大北的书包里,他问:什么呀!打开让我看看。

她说:不许看。停了一会,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是条红底裤。明年是你的本命年,逢九年和本命年都要穿的。

蒋大北比路佳湄大5岁,他是从工厂考上的,在工厂里他就是毛头小伙子,常让结过婚的男女师傅拿来开心说事。现在,轮到他充大逗她了。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听人说,女人送男人内裤可就表明关系不一般啊!你送我内裤,是不是也有想法,要不,趁现在没人,咱就真的不一般了吧。说着,他就抱住了她。

她伏在他怀里绵羊般地顺从,但仅限于拥抱和接吻等形式上的亲热,她像永不失守的守门员一样,牢牢地把紧了自己的裤带。她对蒋大北说,你如果敢,你就是不爱我,爱我,就要等到娶我的那一天。

1984年7月,路佳湄毕业了,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又苦苦等了她一年的蒋大北和她顺利完婚,新婚之夜,当蒋大北激动地看到床单上的处女血时,他更紧更小心地拥着路佳湄。如果说以前他还怀疑路佳湄是在自己面前故意做作,甚至于他还猜测过是不是早就不是了,才不敢让他碰。现在,所有的猜测都烟消云散了。

他捧着她的脸说,没想到,你这么好。真的这么好。好得表里如一。

路佳湄表情严肃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9岁那年立下的誓言,我做到了,现在,你和天都能证明我是个纯洁的女孩。

湄儿,干吗说得这么吓人,其实,你就是不是,我也一样爱你。

路佳湄尖声叫道,我是。说完,竟翻身趴在被子上痛哭不止。

蒋大北突然觉得这个新婚之夜的乏味,他本是想用自己的大度来表明他对她的真心,可就因为这一句话,路佳湄整整哭了一夜,任他怎么哄怎么说好话,她都再不能原谅他。后来,居然拷问起他的过去,非要逼他承认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在她之前就有过别的女人。

蒋大北不知道别人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过的,反正他的一句话就生生断送了这一夜的所有美好。

6

1991年10月1日,是蒋大北和路佳湄结婚七年的纪念日。

因为是国庆节结的婚,这个日子太好记了,想忘都找不出借口,这是一个全国人民都要过的节日。路佳湄6岁的儿子,早在节前就缠着她要去登长城,路佳湄没好气地说,什么都和我说,你又不是没爸爸,你去找他说去。

儿子居然哭了,路佳湄突然心就软了,她放下手中的书,把儿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轻声哄着儿子,哄着哄着,自己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和儿子的流到了一块。儿子才6岁,可他已经会像大人一样看人的脸色,他经常会小大人似的哄路佳湄说,妈,你别不高兴了,今天早上我爸出门的时候,我叮嘱他了,让他早点回来。

回来又怎么样呢?在这个家,冷战是常态,一年里夫妻不说话的日子加起来至少有半年,换上别人早就疯掉了。好在路佳湄孤独惯了,倒是蒋大北能和她沉默地较劲,既出乎她的意料,又让她绝望透顶,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他应该像婚前一样哄着她捧着她才对,她经常后悔没找个能哄着自己开心的男人。

昨晚也不例外,哄儿子睡着后,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搞不清他今晚到底几点回来,因为俩人又不说话好几天了。十二点四十五分,路佳湄不再犹豫,她把炒好的菜塞进了冰箱,先放在冷藏室里,想了想,又拿出来,放在冷冻室里。原想着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路佳湄今天晚上特地多炒了几个菜,她没对儿子明说要等爸爸,直把儿子饿到快九点,才忍住泪开始和儿子说开饭了,饭桌上准备的全是老公爱吃的菜,她是越吃越伤心,强忍着没有在儿子面前哭出来。再看儿子和她一样,脸上愁云密布,她也没心情哄儿子,母子两个就那么不言不语地吃完了这餐饭。

路佳湄不知道蒋大北后半夜是几点回家的,她是快两点时候上的床,上了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头脑清晰地梳理着俩人关系的走向,蒋大北虽然时有晚归,但再晚也回家,夜不归宿的现象倒还没有;经济方面以前他和她在一个单位,都在考古研究所,他的工资和奖金全部归她管,倒不是她要管,是他觉得应该归她管。后来,他就停薪留职下海搞房地产了,钱也没有少往家拿,这让路佳湄在那个清水衙门的单位活得很是鹤立鸡群。

再说夫妻性方面,不管冷战多长时间,每次总是蒋大北主动讲和,讲和的办法就是强行和她做爱。路佳湄知道,一个男人还爱不爱一个女人,这点也很重要。路佳湄小的时候,家里老有一位阿姨来她家哭哭啼啼,她的婚姻是路佳湄母亲牵的线,她每次来总和她妈妈说,那个男人不理她。她妈粗声大气地教导她,他不理你,你不会理他。那个阿姨说,为了躲我,他每天上夜班。

蒋大北没有躲她,就是不说话,他们夫妻也没有一天分床睡过。昨夜也是,虽然路佳湄没有等到丈夫回家就睡着了,可她早晨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旁酣睡的蒋大北。一股落寞的感觉让路佳湄的心头隐隐的不舒服,他昨夜居然没有找她,也就是说,他不准备讲和,那这个节怎么过?

路佳湄起床的时候故意闹出很大的动静,蒋大北的反应先是翻了个身,后又用被子蒙住头继续呼呼大睡。生气的路佳湄,饭也没让儿子吃,就把儿子拉到了钢琴边,说弹两小时后,就领他上公园。

她就是要蓄意破坏蒋大北的自然醒,她要把他搞起来,最好,他能主动提出带她和儿子出去玩。她隔壁住的是楼下卖菜的小两口,这小两口的姐夫和姐姐原来都是这个单位的,后来,姐姐全家移居美国,让弟弟和弟媳从农村来到城里为他们看房,没住几天,他们就成功转型菜贩子。路佳湄就常买他们的菜,也常见他夫妻卖菜时打情骂俏的甜蜜,每天天不亮男人就蹬着一辆破三轮车,车里坐着他的女人,天气再冷再热俩人都是相跟着。有时,晚上回来的时候,车里除了坐着他的女人,还有他们在打工学校上学的儿子。

路佳湄有时竟然觉得对门卖菜的女人,比自己有福,他们的儿子也比自己的儿子幸福。

在儿子铿锵有力同时吭吭叭叭像打架一样混乱的琴声中,蒋大北穿着睡衣自顾自地跑到厨房找东西吃去了,路过客厅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们母子。路佳湄的眼角接收到了他的冷漠,她对儿子说,下琴,今天不弹了。儿子怯生生地看了看表,还不到两小时呢?

不到也不弹了,今天弹够了。咱们出去,带你上公园坐小火车。路佳湄说得声音很高,她其实是说给厨房的丈夫听的。

儿子又问,妈,那爸爸去不去?

不等路佳湄回答,蒋大北就抢先答道,爸爸今天还有事要出去,我就不去了。

10分钟后,蒋大北在阳台上看见路佳湄牵着儿子的手越走越远,在他们母子出了宿舍的大门后,蒋大北也从阳台上折了回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手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他今天其实哪也不去,昨晚他和公司新来的小姑娘折腾了大半夜,今天累了,就是想在家休息,他说不上这个女孩有多好,19岁的她不是处女,很放得开,他没有要求,这个女孩子就全裸了,这点与路佳湄不同,他从来没见过裸体的妻子,就是做爱,路佳湄也坚持穿着睡衣,只同意半裸。事后,还会钻在被子里,把下面也穿戴得整整齐齐。

他喜欢这个女孩的一丝不挂,也喜欢她像老师一样引导着他,变换无穷的花样。然而,这个女孩子昨晚在他睡着的那么一小会里,玩出了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花样。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他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响了,他想一定是那个女孩子打来的,昨晚就缠着不让他回,最后,还是他哄她,明天陪她吃饭和玩,她才勉强放行。他今天之所以不想和路佳湄她们母子出去,就是怕不小心撞见那个女孩子。

他边从包里往出拿大哥大边想,他是不是应该说他妈妈突然病了,他在医院陪着脱不开身。他妈妈就是他的挡箭牌,他高举着他母亲这张牌,成功地娶到了路佳湄,以路佳湄的成绩当时留在北京不成问题,可那时的路佳湄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的脚步,也回到了太原。路佳湄说,你妈就是我妈。蒋大北母亲疼儿子的样子,让路佳湄大受感动。不能做老人的女儿,但是路佳湄十二分地愿意做她的儿媳,婚后,她和婆婆相处得比和她妈还亲,这也是蒋大北不愿意和路佳湄离婚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里也有一个路佳湄至今不愿说、蒋大北也不知道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毕业分配的时候,路佳湄的母亲找到学校,说他们老两口身体不好,要求把女儿分回身边。路佳湄母亲以为她把女儿闹了回来,其实,路佳湄主要还是冲着蒋大北一家回来的,所谓蒋大北的一家,除了蒋大北就是守了他一辈子的寡母。

喂,喂,蒋大北对着送话筒大声地喊着,可对方就是不吭声,他看看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以为是那个女孩子又在故意捣乱,他先就主动检讨开来,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母亲病了。

妈没病,我和孩子刚从你们家出来,你在哪?电话里传来的是路佳湄的声音。路佳湄带孩子去看她妈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主动示好,每次冷战后,都是蒋大北先向路佳湄伸出橄榄枝。这是他们家的国际惯例。

我出去办了点事,现在回家了。

我出门时忘了带钥匙。其实,钥匙就在包里,路佳湄想明天两个人一起带孩子去五台山。她想让蒋大北今天早点回家。

路佳湄一进宿舍的门,看门房的大爷就追了出来说,今天早上,你和儿子刚走,就来了个女的,让把这个信封给你,还特意嘱咐不要给了你老公。

路佳湄接过信看,果然在她的名字后写着亲启两个字,她用手摸了摸,里面好像是照片。

她回家就把信封拆了,她笑着把照片拿了出来,上个月她在外开会时,同屋的小姑娘给她照了好些照片,说是洗了给她。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是她,是蒋大北和一个小姑娘。全是在床上照的,俩人赤身纠缠在一起,让路佳湄感到不堪入目。她用有些发抖的手,把这些照片重又装回那个信封,“啪”地一下扔给了正在看电视的蒋大北。

蒋大北瞅了路佳湄一眼,轻轻地说,发什么神经。他不慌不忙地往出拿那些相片,拿了一张,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迫不及待地一把都抓了出来。他真想冲出去,撕了那个女孩子,不过,他不敢走,他轻轻地走到路佳湄身后,从后边搂住了路佳湄,路佳湄低沉而有力地说,把你的脏手拿开。

那天晚上,从来不烧饭只会煮方便面的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番,路佳湄几乎是象征性地在儿子面前动了动筷子,儿子吃了一口,就不高兴地大喊,我要吃方便面。

路佳湄对儿子说,州州,快吃,吃完,你来我的床上睡。

从那夜开始,路佳湄就和蒋大北正式分居了。这年过年的时候,29岁的路佳湄竟忘了给自己买一条红内裤。

7

2001年8月,路佳湄16岁的儿子,放假后回了奶奶家陪奶奶住。正好路佳湄单位在江西有个会要开,原则上是单位的领导去开,因领导有事,路佳湄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去了,才放下一路惴惴不安的心,好多比她年轻的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坦然多了,反正都是借开会来散心。

晚上,会议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宴会上,路佳湄觉得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一直在看她,当他端着酒杯冲她走过来时,她矜持地把头和目光同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时间对记忆的唤醒,并不像钟摆一样在他俩中间那么均等,他认出她来,不代表她就能想起他。

坐在她右手边的黑发女子,下意识地朝扭过头的她瞟了一眼,她鬓角隐约跳跃的两根白发,让这位显然比她小好多的黑发女子不再疑惑,她确定他是冲着自己走来的,她信心满满地把光洁的前额印满了年轻的笑,两眼灿烂地迎着走过来的这位男人,直感告诉她这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她在心里快速组织着这场邂逅里的对白。

美女,你好!这个开场白有点烂,像禽流感一样,是这个时代流行的病毒,而不是黑发女子想象中的诗情画意。

“你那么确定认识我还是现在想认识我?”她忍耐着他电报体式的问候,用她自认有长度和深度的句子反问和引导着他,并希望接下来的男女对谈能朝着有趣的方向纵深滑下去。

对不起,我想请你换个位置,你看,那边那张桌上有个空位。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到隔过两张桌子以后,大厅中央的那个桌上的确空着一个位置。

这是一个她没有料到的转折,她面露不悦,想用拒绝调理自己失落的心情。面对她的心理落差,他不慌不忙,微笑补救:你看,那桌红男绿女那么多,都和你一样年轻漂亮。

这是个有面子的定位,她利索地拿起自己椅子上的包,径直就走了。他想,到底年轻,来去也不过是言语间的事儿。

然后,他很雅痞地笑了笑,在黑发女子腾出的座位上坐下,转身对着路佳湄的侧影,像是很自然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得不转过头来,用严肃的目光示意他把手拿开,他当然不。

他拍着她的肩膀说,看样子,你是真没认出我来,白桃花。

他本来是想喊她的名字路佳湄的,不知怎么近距离地逼视着这张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依然白晳、清秀的脸,他脱口喊出的竟然是她的绰号——白桃花。

她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冷冷地说,你是我小学同学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人叫我白桃花了。他失算了,路佳湄没有与时俱进,还是深恨她这个绰号。

他微笑地欣赏着她愠怒的样子,觉得她就是生气了也透着一种女性的楚楚动人,她的身上生就了一种天然的女人味,他想,不愧是白桃花啊,都快40岁了吧,怎么看怎么不像,倒是比小的时候更有一番小女人的娇模样,女人长成这种样子,她不是白桃花谁是?就算放到今天,也是一个骨灰级的白骨精里的小妖精啊。

她难道不知道,这时代变了,绰号的含义也不同了。以前的白桃花是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狗特务,今天的白骨精是白领骨干精英,小妖精更是超级美女的代名词。现在的女人都巴不得能得到妖精的称号,对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那可是无限幸福、无限荣光呢。就像定位一个男人,不怕被人议论,就怕不值得被人议论,说女人妖精,那真不是扁她,是往神了夸她。

难道她是外星人,不明白他这样称呼他的美意,可惜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把手从她的肩上拿下来,又伸到她面前,说,握握手吧,正宗的小学同学——刘宇辰给你道歉,佳湄。他故意省略了她名字前面的姓。她终于笑了,对他亲热的称呼,倒也不反感,她把手伸给他,让他握着,他更灿烂地看着她笑,她也轻轻地还了他个笑颜。

这时,路佳湄旁边的一个中年秃顶男人,边用筷子夹菜边自言自语地说,拉着同学的手,后悔没有早下手。

被这个不认识的人冷不丁这样调侃了一句,俩人才反应过来似的同时低头看着他们还握在一起的手,路佳湄竟然脸红了,她把手轻轻地先抽了回去,刘宇辰在她的指尖又用力握了一握。

他拿出一支烟,越过路佳湄,递给那个秃顶男人,笑着问道,你和路佳湄是同事?

秃顶男人神秘地一笑,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据我所知,这种级别的会议大多都是跑单帮的,一个单位派一苗人来就是不多也不少。说完,点着烟,事不关己地认真抽了起来。路佳湄悄悄地用眼角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其他人,大家也好像都在心无旁骛地对付着眼前的一桌子生猛,看样子没有谁刻意地把他俩也当盘菜。

刘宇辰开始不停地给路佳湄盘子里夹菜,他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照顾过女人了,他32岁就当上了单位的一把手,成了人、财、物一支笔后,他的身边也从来没有缺过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女人是用不着他照护的,把虚情假意表演成对男人肉麻的服侍,是她们的长项。

显然,路佳湄和她们不是一路人。路佳湄吸引刘宇辰的不是年轻,无论如何,三十五岁以后的女人,是再也没有青春垫底了。所以,对女人有这样一种说法,三十五岁以前,长得好坏,是爹妈的事。三十五岁以后,女人靠的就是气质了,刘宇辰在路佳湄身上感到的就是一种久违的气质,有点矜持,甚至有点做作,但刘宇辰不认为这是做作,他以为这是那个年代打在他们身上的特有的烙印。

从饭厅走出来,人们三三两两地都在院子里或走或站地聊天,刘宇辰和路佳湄说,这里太吵了,咱们出去走走。他们边走边聊,刘宇辰问路佳湄:你还记得二年级的时候,你有一个造句,老师让你当众念,念完之后问你,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你半天回答不上来,老师又问你,是不是你写的,你说是你爸给你写的。

路佳湄接着说,在我家,我妈不怎么亲我,我爸还是蛮亲我的,还记得我穿过的那件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吗?

说完,路佳湄黯然神伤地说,你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因为我就穿过一个下午。

刘宇辰突然很激动地拉住了路佳湄的手说,佳湄,别说了,那不是谁的错,那是那个年代的错。

不过,我还真记得你的那件衣服,因为你跑得很快,我们大家都觉得你就是咱们班的一杆旗,迎风招展。

可是,后来……她又抢着说。事隔这么多年后,路佳湄突然特别想在老同学面前再提起那件事,她觉得,有必要用成年人的眼光洗清少年时的不清不白。

刘宇辰可不这么想,他以为年少时埋藏在心里的十万个为什么,岁月和成长都给出了越来越接近真理的答案。

他对激动的路佳湄说,佳湄,你有没有觉得,人是越活越明白,有些不愉快的事能忘就忘掉吧,负着这样的重前行起来心太累。

路佳湄还是不能释怀,她说,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我特想知道的答案,我要的是你的心里话。

你说。

你突然中途转学,是不是因为我出了那件事后,不再想和我坐同桌了。

刘宇辰笑了,真是孩子话,我那时哪里顾得上考虑你。是我爸突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们全家都被赶回了老家。我看了我爸好多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监狱大门两边的八个字:强化无产阶级专政。要知道我们家出身也挺高的,你家是地主,我家是富农。

难怪我们俩人一直坐最后一排。说完这句话,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搅动了早已凝固在岁月风尘中的童年,也让独在他乡的两个成年人,多了一分说不出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刘宇辰很自然地就和路佳湄走在了一起。除了不能在一起住之外,开会、吃饭,散步都是俩人相跟着。

最后的一天,路佳湄同屋的那个东北的女的,提前离会回东北了。晚上,刘宇辰在路佳湄的房间里,俩人一人坐一张床,一会说学校的老师,一会说班里的同学。十点多的时候,路佳湄看了下表说,你再不回你房间,是不是影响不好。

刘宇辰说,谁管谁呢?说完,突然就上前抱住了路佳湄。不由路佳湄反抗,他把路佳湄推倒在床上,整个人也随之压了上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10年了,整整10年,表面光鲜整洁的路佳湄,心里坑坑洼洼,身体更是荒芜一片,自从她用分居对丈夫实行性惩罚后,也同时剥夺了自己做女人的权利。去年单位组织妇科体检,医生居然没法给她做内诊。

刘宇辰轻轻地吻着她一脸的泪,说,相信我,是真的太爱你了,从小就喜欢。说着,他就用手帮路佳湄脱她身上的衣服。

路佳湄被他的大胆弄蒙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阻止着他。如果不是同学,不是寂寞的路佳湄也对他渐生好感,路佳湄不会对他这么客气。她承认,在他的身体反应强烈的时候,她没有心如止水,身体里也有迎合的喧哗和接纳的骚动。

要不,他也不会真就脱掉了她的外衣,在这个过程中,她完全可以用一个响亮的耳光终止他的行动。在脱内衣时,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对他说,对不起,我身上带着例假。

她对他撒了谎,她已经10年没有来例假了。

真的吗?他没有再勉强她,他说,那就这样,我搂着你躺会儿。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随口吟了秦观的两句诗,然后问她,你相信不相信,我从小就喜欢你?

不相信,那件事后,没有人会喜欢我,连老师都用那样的眼光看我。

那你不想想,我怎么一见面就能喊你“白桃花”。这个外号,是在我转走后,同学们才给你起的吧。

是,好像又过了两年,1973年吧,反正我记得上了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包场看了一部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第二天,我在学校就成了那部电影里的特务——白桃花。这个外号一直到大学才没人叫了。

你知道,我后来和咱们班上的那个小胖子一直来往,他奶奶家就在我们家下放的那个村里。

你说的小胖子就是李远东吧!

是啊!记得二年级的时候,你居然写了一首诗,许老师,就是那个班主任,她在班里把你那首诗念了又念。

路佳湄说,其实是那晚停电,我忘写作业了,第二天到了学校才临时编了四句打油诗。哪是会写诗啊!

反正,是有这么回事,对不起,我不记得你的大作了,可是,还记得我们男生改编的山寨版:工人叔叔志气高,水深浪急驾起窝。里面住了两头猪,一头叫作长白猪,一头叫作优种猪。那优种猪就是指李远东。

这个李远东一回来,我就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你的事。有一次,他问我,你想不想听你那个同桌女生的事。我说,想。他说,好,你不是攒邮票吗?拿邮票来换。

最后,我用崭新的三张邮票,换来的是你的绰号——白桃花。

说着,他握住了她的手,睡衣的袖子很长,他帮她往上挽了一圈,挽的时候说,你的皮肤真好,绸缎一样细软。她笑笑,细软的小手就让他那么握着。她奇怪她和他在一起的无拘无束,也奇怪一向争强好胜的自己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顺从,听话。

那天夜里,他还是回到了他的房间。回了房间后,刘宇辰发现同屋的人还在隔壁房间打扑克。他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虽然时候不早了,但她和自己一样,肯定也睡不着,他把电话又打给了她。

还没睡?

没有。干什么呢?

她想说,想你,想你为什么敢这样。这是她想对他说的,可是她嘴上对他说的是,没干什么,看会儿书。

能看进去吗?我现在只想看你。

她说,我不想。可她心里在说,我也一样。

会让你想的。

第二天,会务组的人通知路佳湄,回太原的卧铺票,要等到两天之后。看着一脸惆怅的路佳湄,刘宇辰对路佳湄说,人不留天留,他退掉了当天返广州的机票,陪路佳湄留了下来。

留下的第一天,刘宇辰约上路佳湄出去买东西,路佳湄帮着刘宇辰给他姑娘买了一件连衣裙,又给他夫人买了一身套裙,从买的衣服尺寸来看,路佳湄感到这个女人比自己胖也比自己矮。

路佳湄在给儿子买了一双篮球鞋和运动服后,又在刘宇辰的热情鼓动下,给蒋大北也买了两件衬衣。路佳湄没有过多地打听刘宇辰家里的情况,也没有和他讲她和蒋大北的事。

第二天,路佳湄又想上街去书店,刘宇辰说你想买什么书,以后只要给我寄个书单就行,不必沉甸甸地提着回去。这一天,他们俩人一直都在路佳湄的房间里,就是吃饭,也是让送到房间里。

开会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有人认识他们,那天夜里,刘宇辰说什么也不回自己的房间了。

关灯后,他问路佳湄,快完了吧!

路佳湄说,本来就没有。说完,她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好像要把刚才说过的话,再用力吸回去似的。

那天夜里,他们俩人发生了性关系。事后,刘宇辰对路佳湄说,看你的身体,就知道你和你丈夫做爱不多。

路佳湄没有吭声,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为什么哭呢?因为10年的婚内单身?还是因为她如此轻而易举的背叛?原以为不管丈夫怎么放火,她都不会点灯,女人守身如玉,其实并不是为了哪个男人,有时候,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感觉的不被破坏,为了自己的道德观。

她想,如果她的婚姻生活正常而又充溢着爱的情感,她还会和刘宇辰这样吗?以前,她敢说,不可能。但现在她不敢说,就为这个不敢说,她是不是也应该做出流泪的姿态,可是,最终,她和他谈起了别的。她奇怪自己,总是不能用眼泪来洗刷羞耻,可见,在她骨子里面,实际是一个鲜有耻感的女人。

刘宇辰是丈夫以外第二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此刻,他进入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然而,他会体察到路佳湄心中的百感交集吗?路佳湄以为他会像那个女妇科医生一样,因为怎么也打不开进入她身体的通道无功而返。事实上那夜的情况是,他不仅顺利地长驱直入,还带着她一路载歌载舞,他最后听到的是路佳湄低低的呻吟,我要死了。

第三天早上八点,刘宇辰先送路佳湄上火车,他们回去的路是背道而驰的,他们本来就不来自同一个方向,当然走也只能相背而行。刘宇辰提着路佳湄的大包小件,陪着她去火车站,下站台的台阶时,他们看到一个民工,吃力地往台阶上拽一个大包袱,几次都不能成功。刘宇辰放下手中的箱子,跑上去,帮了他一把。

那个民工连谢谢都没有说,可刘宇辰依然乐呵呵地跑回路佳湄身边。俩人相视一笑,又继续在站台里默默地走着。在刘宇辰不得不跳下火车前,他抓紧时间,又用力抱了一下路佳湄,当着那么多人,他一口一个“老婆”地叫着路佳湄,旁若无人地和她表演着夫妻恩爱秀。

火车开动了,他还像小恋人一样依依不舍地追着火车跑。路佳湄侧身向他招着手,当刘宇辰在她的眼里越变越小的时候,路佳湄觉得身体里蕴藏着的热血,像黄河决堤一样,奔涌而来。她站起来,从书包里拿了一卷手纸,去了卫生间。

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真的是来例假了。

8

从江西回来的路佳湄,晚上就主动搬回了她和蒋大北的卧室,信奉正人先正己的路佳湄,在没有管理好自己后,已经失去了指责丈夫的资格。如果这个床铺是给不洁的人预备的,那么,她也应该有份。

在蒋大北诧异的眼神中,她看着别处说,儿子大了,他不能再和当妈的睡了。说完,她自己先就不好意思地用被子捂上了头。她差一点就说出了她和刘宇辰的事,但是,她又觉得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一夜情,更糟糕的是,这件事的走向不在她的掌控中,虽然她不会主动联系他。然而,如果他想继续,她想她会像一个五彩缤纷的陀螺,随着他的意思转,因为鞭子在他手里。

也就是说,路佳湄心上还放不下刘宇辰,因为放不下,就不想这么快地让他见光死。尽管这在她生活中,是多么突兀的一笔,虽然晦涩,但也属神来之笔,如果说路佳湄是简单的代数题,那他就是难解的立体几何,他给路佳湄的生活中注入了新的元素,就像路佳湄生命中的一首诗,潜入了路佳湄的身体,盛开在她干涸的心灵里,赶也赶不走。

因为例假是火车上来的,路佳湄清楚今晚她和丈夫不能做爱。但是,他居然没有一点碰她的意思。路佳湄还是隐隐感到失望,但想到刘宇辰,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会减少她心里放上另一个男人的愧疚。

她到家的当天晚上,刘宇辰就给她打来电话,她看了看身边躺着的丈夫起身到了厕所,关好门后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他对她说,想你,宝贝。

她回答说,我也是,明知不对,可管不住自己,疯狂地想你。说完,她的脸上早已飞红一片,好像他能在电话里看见似的,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和丈夫谈恋爱那会,丈夫问她,想我没有?

她回答,没有。其实那会,他已经吻过她了,她心里早打定了非他不嫁的主意。可想他之类的话,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笑她是钢铁战士。

她在享受宇辰的甜言蜜语时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见谁都这样,他究竟有多少个像她这样暗藏的宝贝。但他喊她“白桃花”时的一往情深,马上成功地覆盖了这个念头。她对自己说,不是的,他不会是那样的人。爱一个人不是对他的斤斤计较,也不是患得患失,就是对他的高估,对他的没有索求。

挂了电话后,她又在卫生间,洗脸刷牙故意消磨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她再回到床上时,爱人好像睡着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装的。他沉重的呼吸,表明他很累因此也睡得很香。

她端详着沉睡的丈夫,十年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也不容易,就是她没有发现他和别的女人有关系前,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因为他评不上职称;因为他不会巴结领导;因为单位里不是名校毕业的都能提拔,可就是他一直提不了;后来,他下海了,挣不上钱,她笑话他;挣上大钱了,她又讨厌他身上的铜臭气。

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些呢,总是对丈夫怨妇一样成天抱怨着,无事生非地折腾着。有了事,更是得理不饶人。

她决定,以后不再拿他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攻击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是路佳湄到医院看病的日子,她找的这个专家每月就这一天出诊,她厌烦透了这样的日子。但今天,她想去告诉这个专家,她来例假了,之前,专家批评她的固执,批评她的不遵医行为,可她宁肯没有月经,也拒绝接受西医人工来月经的办法。

现在,她的月经自然而然地来了,在火车上看到经血真的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她的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什么叫女人花,体内能像唱歌一样分泌血液的女人,才配叫女人花,如果没了,就表明这个女人,不再是花了,她只是深秋里一片无奈谢幕的枯叶。

没有例假的这10年,是她过得最痛苦的10年,但这痛又没法和人说。好在她是一个本来就没有什么闺密的女人,为了不便让大家发现自己身体的秘密,她更是独来独往。她之所以跑医院,又不听医生的话,其实,不是对医生抱多大希望,只是想找个安全的倾诉的对象。

今天,她用不着去医院了,她要带着她体内新来的这位久违的客人,四处走走。下楼的时候,她弯腰低头和扫地的保洁工亲切地打着招呼,这个衣着破旧的女人用错愕的目光迎送着路佳湄的满面春风,她承包这个楼道的卫生12年了,这个漂亮高贵有知识的女人,从来不和她说话,总是侧着身子从她的扫帚前一闪而过。

她身边的人都觉得路佳湄变了,如果以前她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清洁球,那她现在更像一个用旧了的软抹布。在她身边渐渐地多了一些说话的朋友,她也经常会忍不住讲刘宇辰和她之间的趣事,不过总是把男女主人公换成了子虚乌有的别人。刘宇辰带给她身体变化的同时,也让她的内心在不知不觉地向外、向善、向爱的地段做着伸展运动。

蒋大北还是像总理一样地日夜忙碌,每天晚上,刘宇辰都会和路佳湄联系,有时是电话,更多的时候是短信。

那天晚上,路佳湄等到十点,以为他不会联系她了,可是快十一点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看号码是刘宇辰发来的彩信,画面上是动漫做的深夜读书的女人。她知道,他的意思是问她是不是一个人。

她用文字回了条短信,没事,就我一人,他还没回来。

他也用文字回她,宝贝,不要老是指责他,男人有自己的天地。你过好了,我才放心。

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原以为我是一个不会爱的女人,可是为了你,我忘了自己。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亲,别忘了现在是个没有梦想,也没有英雄的时代。

……

……

爱你,宝贝,晚安。

我也爱你,晚安。

之后,她就关了手机,关机前,她把她给他的信息全删了,但是没有舍得把他发来的信息删掉。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打开这些信息看看,这是她近来每晚必服的镇静药。

丈夫在她搬回他卧室的第二天,以不习惯俩人睡的理由,睡到客厅里的沙发上了。她想,这样更好,他和她联系起来方便些,反正,每晚他都会给她发短信的,有时,知道丈夫不在,还会打电话给她。

她想,如果不是婆婆的缘故,丈夫和她早就分手了。她又想,婆婆知道了她和刘宇辰的事,一定会让她儿子和她离婚的。

她离婚成了自由人以后,远在广州的刘宇辰会接纳她吗?不会,现在的男人都是这样,和你厮混在一起可以,但娶你,他会联想丰富,你的品行会让他考虑犹豫。何况,他又没有向她隐瞒他有家,有女儿。

想到他的家,他的太太,他的女儿。她又觉得自己真是无耻,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知道自己在做着伤害她的事吗?都是女人,都不容易,路佳湄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背着她和她的丈夫苟且。

他的回答是,别想那么多,这不是你的错,让我们好好享受人生。

自从和路佳湄好了以后,刘宇辰每个月总要从广州来太原看路佳湄,当然,来了就免不了要行云雨之事。路佳湄的月经每月也变得很正常,她越来越把他视为她生命中最尊贵的客人,就像每次做爱时,他和路佳湄说的那样,我让你做最好的女人。

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来了的时候,大多数总要叫上班里的同学聚一聚。他劝路佳湄不要再把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孤立起来,还动员她一起去医院看了患胃癌的杨茹。有权有钱的刘宇辰大方豪爽,同学们说他是衣锦还乡的汉高祖。他听了,哈哈大笑。路佳湄暗地里劝他不要这么张扬,他不听,照样请大家吃喝玩一条龙他全程埋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路佳湄等到十二点都没有等来刘宇辰的任何信息,她几次想打电话过去,可是这么晚了,她不敢,怕他不方便接。第二天一早七点半,她着急地拨了他的电话,不能发短信了,她必须马上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手机始终没有任何信号,整整一个星期,她疯了似的联系他,可就是联系不上。10天后,李远东来单位找她。他进门后,就关上了门,然后,特务一样地低声和她说,路佳湄告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现在只有你有能力救他了。

路佳湄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她不用猜就知道是刘宇辰出事了。李远东大概知道她和刘宇辰现在的关系。

她也不瞒他,她说,你说吧,要我干什么?

李远东说,要你拿钱,我和你一样,开始也联系不上刘宇辰,后来我哥广州那边有一哥们认识他,他告诉我,刘宇辰涉嫌贪污和受贿被行拘了,听说数额还不小。

那天夜里,路佳湄一直等到深夜两点,蒋大北才回来。她和他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他没回答,点着烟,坐在她的对面,猛抽。

她说,是关于我一个小学同学的事。

他说,怕不是同学这么简单吧!

她说,我早想和你说了。我现在要救他。

怎么个救法,我听听。

我们离婚吧,我想把分到我名下的财产都拿去救他。

我不同意。

那你先借我点钱。

家里的钱不都是你拿着吗?

你是说,你同意让我拿家里的钱?

对,不够,我还可以从我公司里再拿给你一部分。

路佳湄在丈夫的帮助下,一天就筹起了五百万元,她除了带着这钱,还带着她为刘宇辰买的两条大红内裤,和一身红秋衣、红秋裤,刘宇辰和她同岁,俩人今年都39岁,逢九年。路佳湄想用代表着大吉大利的红色,让放在她心上的这个男人能够逢凶化吉。

蒋大北实在不放心失魂落魄的妻子一个人飞往广州,可他去又不合适,他最终给李远东打电话,让他陪着妻子一起去。

在飞机上,路佳湄吃惊地问李远东,你怎么也去广州?

李远东笑笑说,没想到吧,是你丈夫安排我为你保驾护航。

你和他认识?

我哥是他高中的同学。李远东觉得自己真的像特务一样,很对不起路佳湄。每次刘宇辰来看路佳湄都是他安排,安排后又在他哥的威逼利诱下,转告给蒋大北。

路佳湄下飞机的时候,和李远东说,其实,我已经和我老公都说了,如果刘宇辰爱人这次和他离了婚,他要同意和我在一起,我会等他,不管他判几年,我都等他。

说这话的时候,路佳湄不知道,就在前一天,刘宇辰已经跳楼自杀了。

路佳湄从广州回来的当天,是蒋大北去机场接的。接回来后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也很圆,是阴历十六,卧室里的光线也异样的柔和,天地氤氲。蒋大北没有再在客厅睡。他睡在了妻子的身旁,这是他们的婚床,换了几次家具,他都没舍得换掉这张床。

拉灭灯后,他主动抱住了路佳湄。

路佳湄说,我不配了。

蒋大北说,都过去了。

原刊责编 刘志敏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人们常说,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在路佳湄的故事里,她命运的起伏变化总与身体内的“暗潮”密切相关。从九岁的那个下午开始,路佳湄似乎陷入了不幸的漩涡,她的成长就此伤痕累累,幽怨百结。涌动在路佳湄身体内的暗潮,既像创伤,又是生命之源。少女时代曾让她视为耻辱,在阴暗自闭甚至是自我施虐的心理下成长;情感的陷落又使她将自己封锁退回幽暗的角落……命运遭际的阴霾,变幻成溪水、江河和大海,时而激流涌动,时而干涸枯竭。小说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剖析女性的成长,巧妙地探索女性情感与心理的变化与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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