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过,他从床上醒来。
是那熟悉的海浪把他叫醒的。
那海浪拍在礁石上,卷起一层层浪花,带着湿漉漉的海风,将他惊醒后,往海里去了。
他突然记起长长的夜晚难眠时耳边回想起的一声声浪潮,有时喧嚣,有时却又沉默得可怕。那是记忆深处得声音——自他小时候就已经埋下的种子,他还记得那被记忆烙上的两次浪声。而其中有一次就是母亲带着固执的口吻,同在气头上的爷爷进行的激烈的争吵,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生气的爷爷,也是第一次在不知是浪声还是争吵声的作用下被吵醒,但是他记得那天浪很大,风也很大,在那个不平凡的夜晚过后,母亲离开了海边,出发去了内陆。
他从床上起身,披上那件历经不知多少风雨的外套,戴上了那看起来已经颇为老旧的钟表,上面的指针还在走动。在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里,他听着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两点四十的、分,一阵浪声从沉默的另一边袭来,他出了门,往夜里去了。
他起身的原因决不仅仅只是那一声声海浪。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甲板上醒来,有着一头白了许久的头发,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一条熟悉的大鱼,梦见指针滴答滴答地走,而自己却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望着一声声浪潮,有着藏匿已久的遗憾。
他沿着门前的路,径直往海边走去。小镇的路并不四通八达,自他离开小镇后,就再也没有变过。他是夏季回来的,湿湿的海风上并没有刺骨的感觉。这条路一直都不算太近,,即使在自己的老房子上可以望见大海。小时候若是小镇的人睡得不太熟的话,可以每天听见爷爷拖着那些没有生气的渔具走向大海。
那时候的风和现在他走在路上一样,除了时间滴滴答答外只剩下沉默的海风。而这让他想起了另一次难忘的海浪声音:沉默的夜晚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进,他告诉爷爷自己想要离开这个小镇,离开海边,去母亲信中所描述的地方看看。
爷爷却沉默得可怕,并不像和母亲争执那天满脸通红,也不在一声声浪声中穿插着谩骂。爷爷只是盯着他,视线在他和那块不属于这个小镇的钟表之间反复地徘徊,就像他感觉到爷爷身上蔓延着进进退退的情绪,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个夜晚,爷爷只是坐在台阶上,啪嗒啪嗒地抽着烟斗。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坐上了离开小镇的车,离开了爷爷世世代代捕鱼的小镇——送行时他没有看见爷爷,准确地来说,早在半夜他就感觉到爷爷离开了老房子,没有带任何地渔具,最后却是镇长送他的。
而他现在沿着这些老旧又排列歪曲的房子走向海边,就像以前跟着爷爷去捕鱼一样。他的视线在房子中一处处裂缝来回穿梭,上面既熟悉又陌生,而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一个破旧的熔炉旁——那是老炳的房子。
他记得老炳是镇上唯一的铁匠,也是他记忆中最爱说话的人。尽管他嘴里经常含着一个烟斗,说话总是带有烟味,但这并不影响他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给老炳,又或是听老炳讲些神奇的故事
。
老炳是那个唯一不把他当成小孩子得人。当他第一次把母亲从内陆寄来的钟表给老炳看时,老炳露出不同于爷爷那带着斥责,谩骂的眼神,老炳说他以前也很喜欢指针走动的声音,他也是从内陆过来的。于是老炳同他讲了内陆那些在海边听不见的故事:不是听着海风,是听着指针,那里有更多的人,所有人都听着钟声。
当他把所有好奇建立起来,不仅仅是那块表时,有一天,他告诉老炳,他不想只是听着海风,他想去内陆看看时,老炳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沉默,坐在他们那个看海的台阶上,啪嗒啪嗒地抽着烟。
当有一次海浪袭来,老炳站起身来,将他从日暮的大海带回了家,老炳说,你要是想去,你就去跟爷爷说吧。
于是他去了,在爷爷与老炳复杂的视线交流后,老炳回去了,而他听了一夜的沉默一夜的浪声。
过了几天镇长将他送上了去城里的车,爷爷没有出现。他问镇长爷爷去哪了,镇长只是平静地说,渔夫们会在亲人远行时去放生一条神奇的大鱼,那条大鱼会保佑你,给你带来祝福。
“一路平安”镇长说。
自那以后他就没有见过爷爷,而现在他接到了爷爷的死讯,他回到了这个小镇,这个冗杂了爱,死亡,疾病与遗憾的小镇。
而现在他来到了海边,找到了爷爷藏了几十年的船,就像他以前偷看爷爷捕鱼一样,他费力地将船推进了海里,扬起了帆,出海去了。
他已经忘记了爷爷教他的技巧,忘记了老炳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故事,忘记了爷爷是镇上唯一的渔夫,忘记了那个开始的小镇。
这天他不需要勇气,不需要管已白的头发,他只需要梦见那条大鱼,只需要听见风给帆的悄悄话,从甲板上躺下,就像他从甲板上醒来一样,也不用管那久违的遗憾。
只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