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听雨
食群，很有意思的地方。群山之间是为“群”，既然四面环山，何以有人烟，有五谷杂粮，养活着一方人？自然是因为这里钟灵毓秀，钟鸣鼎“食”！
事实上，食群的由来，众说纷纭，一家之言，总有自己坚定的道理！
如今的食群，已大变了模样。不再遗世独立，不再人烟荒芜。一条条柏油马路犹如一条条盘旋的青龙，带着食群的人们飞黄腾达。食群的人们不再衣不蔽体，不再食不果腹，不再墨守成规、画地为牢。
离忧走在食群的村道上，一排排高楼随着他的身影扑面而来，又一步步远去，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食群的古今，翻天覆地，或许正是一个时代应有的，应负的使命与担当！
离忧走过一条条村道，穿过树林，来到一栋砖房前，望着似乎雕刻着岁月的房子，心里久违的涟漪再次泛起。那是久远的回忆，那是家的温暖，那是无边的梦魇。
他曾几何时，无数次闯进梦中，就是为了回到这个似乎雕刻着岁月的房子里，与亲人相聚。他曾几何时，无数次梦回故乡，就是为了能够希冀在这里，看到那无边的温婉的身影，他想着能投入那道身影的怀抱！……
然而，然而啊！这里，却似乎又成了他噩梦开始的地方！他有意逃避，又无比眷念！他无比眷念，又不敢面对！
久久！
久久！
仿佛一切都已经定格！仿佛一切已经永恒！只是那一滴眼泪啊！到底是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响起了震耳发聩的声音！他脸上的忧郁明显起了变化，却到底是挣脱不了束缚，又回归平静！
于是，于是！
离忧从漫天的思绪中醒来，他看见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老色衰的老人，那是他的奶奶！
奶奶啊！岁月已经在你脸上划下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时光，把你的一头油亮的秀发也染白了！
奶奶啊！时光已经在你身上刻下一道一道错综复杂的年华，把你的风华正茂的青春也消磨了！
一切岁月与时光的独奏，仿佛就是为了摧残您无边的光华，一切年华的背后，是否也只有你为了子女付出的所有艰辛的汗水。
那么一刻，离忧，一个久未回家的孩子，一个几乎无家可归的孩子，看着这个仿佛一风就能吹倒的老太婆，心里竟是一酸，泪水就那样流了下来。他赶紧跑上前去，恨不能将她拥入怀中。但是，或者说是一种近乡情怯，或者是一种男生独有的矜持，他没有那样做。
“婆，我回来了！”声音无疑是哽咽着的，哪怕只有这么几个字，却几乎没有说出口，“您还好吧！”
“嗯，小晖回来了？”语言是那么亲和，脸上顿时间绽开了笑容，仿佛离忧的到来，正是她快乐的源泉。
“婆，你现在是要去哪里吗？”看着她蹒跚的步伐，单薄的身影，离忧走向前去，到底是没有扶着他的奶奶，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人。
“我是听说你今天要回来，出门看看你来没有，”她说的话都似乎带着喜悦，“来了就进屋吧，饭熟了。”
还是那么溺爱，溺爱里永远隐藏着让离忧无法释怀的温柔，仿佛母亲的爱！可是，母亲的爱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有无法说出来。或许是极致的母爱吧，或许吧！
离忧望着那个佝偻的身影，岁月压弯了她的腰，时光缩短了她的身，一切能够在她身上描绘的形容词，都逐渐减少了。那些极具内涵的词语，是不是已经在这一道佝偻的身影上逐渐上演角色呢？
脚步声响起，将离忧从幻想的边沿拉回现实。
啊！久远的回忆里的故乡啊！
哎！一辈子辛劳的奶奶啊！
呵！那一道温婉的身影呢！
走进屋里，是一股陈旧的味道，还有那一阵阵饭香，勾起了离忧无边的回忆，也勾起了他饥饿的肚子。他似乎不需要忧郁，他的忧郁依然那么浓郁。好吧，回家了，不在一个人面对所有了，可以轻松一下了。可是，不自己一个人面对，难道还让奶奶承担吗？
不！断然不可能。离忧在心里呐喊着，脸上忽然带着一股坚毅，忧郁的颜色也变淡不少！
随后，在奶娘蹒跚的脚步声中，在奶奶颤颤巍巍的行动中，接过碗，开始吃饭了。
饭桌上，离忧边吃着，也会问问近来奶奶的生活情况。奶奶已经很老了，他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奶奶走了，他可这么办？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面对一切，那种孤独无助，他已经受够了。
夜色深深，在这乡村的夜里，在这安静的夜里，离忧想了很多很多。他的思绪无边蔓延，仿佛就这样沉沉睡去。他看到了一张脸，温婉而令人沉醉。那么一刻，他脑海里似乎再也遏制不住，嘴里一声“妈”就喊了出来，可是，那张脸只是笑着，微微的笑着，然后，仿佛一声惊雷，离忧大汗淋漓，从床上坐了起来。
夜色深深！
窗外原本明亮的月色退走了，那么一刻，一个黑夜的幽兽猛然出现，一声惊雷真的出现，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离忧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入神了。
小时候，离忧喜欢下雨，因为一下雨，他就可以打光脚板，在雨中作乐。当然，这事要是被他奶奶知道了，铁定一顿好打。挨打了几次，却依然改不掉打光脚板的习惯，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挨同样的打。每当他犯错误，奶奶这时候总是随手拿来火钳呐，铲子呐，竹条呐，只要能拿到手，都是他受罪的刑具。一顿暴打过后，奶奶又泪眼汪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咕噜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小时候，离忧很喜欢下雨，因为一下雨，就算是躺在床上，听着雨线在瓦砾间纺织，沙啦！沙啦，优美而动听，仿佛他自己此时正打着光脚丫，在雨里奔跑，却溅不起多少水花。宋人有“雨线垂垂晴又落。轻烟笼翠箔”之句，完全不是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听着雨帘潜入梦里，哗啦！哗啦，骤然间又席卷去了整个山河，天地间一时已是雨的天下。常常做梦自己奔跑在雨中，朵朵和着泥的水花贱了满身满脸，却依然笑哈哈，与伙伴们你追我打；听着雨滴滴碎屋后的黄连树叶，淅沥！淅沥，有那么一刻以为，那苦味正从雨中流入嘴里，便不再想着去雨中，只是静静地躺着，享受一刻静谧，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小时候，离忧是读不懂余光中的《乡愁》的，偶尔翻到宋词里赵长卿“雨滴梧桐点点愁。冷催秋色上帘钩。蛩声何事早知秋”之句，他以为秋意欲浓，随着雨滴“上帘钩”，潜入梦；听着雨凇从屋后的草叶上落下，啪啦！啪啦，整个人从冬天醒来。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不远，只是时间已经远去！
那些无边的思念与乡愁，都随着时间，随着一年一年的雨随风入耳，又随风消逝。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奶奶那些絮叨，那些“黄金棍”下的教诲！他此时坐在床上，回顾童年时光，无论是奶奶的疲惫还是温婉、暴打还是语重心长，都是那么令他怀念……
窗外有雨，雨声入耳，不期然带着离忧回到童年，回到原来的木屋，回到楼上那张木床上，回到梦中。梦里梦外都是雨的声音，他痴了，他要听这穿越时空的雨，听那一直回响在心里的教诲。
小时候，离忧总是无法明白奶奶为什么对他如此严苛，哪怕一点错，也会让他的耳朵饱受“折磨”。现在渐渐长大了，才似乎明白，正是那些“黄金棍”，正是那些“絮絮叨叨”，饱含了奶奶对他深沉的爱。
小时候，离忧的奶奶会不停地教育他，教他做人，教他做事。她常说：“要是我说的话是干柴的话，都不知道有多少捆了。”离忧却总是不耐烦，无法理解“话”与“柴”有什么关系。如今临近高考，在压力的碰撞下，他似乎才知道，或许当时的奶奶不是要他记住“话”，而是理解“柴”，只有燃烧才有意义。
窗外有雨，连绵地敲打着窗玻璃，好像要透过玻璃，穿透他的记忆，带他回到奶奶身旁——是的，他如今回到了家乡。无数的记忆编织成网，却无法网住时光。走过岁月的痕迹，留给孩子的，依然是无边的怀念。只是，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历，只有失去，才懂得珍惜。他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奶奶也离他而去，他又将会是什么模样。
小时候，离忧的奶奶总是风里来，雨里去。所有的回忆，除了那些风雨，除了她的操劳，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禁想到，他的记忆深处，奶奶的脸，已经变得模样，以前的奶奶永远那么严厉，现在的奶奶却是那么慈祥。
小时候，离忧总是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干练，精疲力尽了还在锄地，夜深人静了还在筛米……仿佛所有的时光压在她的背上，她只能随着时光的齿轮不懈地往前走。如今临近高考，他才知道所有压在她背上的时光，正是她无变的爱……
窗外有雨，离忧从梦中醒来，听着窗外急促的雨声，仿佛正督促他做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