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的岁月,便可就此忘却了吧。流逝的日子,也将随着我犯下的罪恶一同洗净吧。”
“我或许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善良的内心,在这样的濒死之际还能有矫揉造作的言辞,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该惋惜才好了。那些做作的日记,也许没有写下的必要吧。”
拉维奇尝试伸手触碰自己的躯干,似乎有着微弱的感觉。但这仍旧不能说明所处之境是现实世界。梦境里的人往往会忘记很多现实中的细节。沉睡于旧梦之人也会有真真切切的五感。
也许他在梦里,也许他不在梦里。
斯莫克城从晨雾中显形,被誉为拔地而起的王城,总是在旭日东升时展现自己的生气。也许是寥寥炊烟激起了城市运作的机理。齿轮转动,日子如奔流般逝去。斯莫克城属于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而疲乏于此之人会在第二天的清晨消逝无踪。但被城市“吃”掉的无用之人,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作为人存活的痕迹吧。
无论是在哪个片区,都能看到城市最中央的塔楼。那是比王庭更加令人神往的地方。王庭是肃穆圣洁之地,但终究是雕梁画栋。贵族的跋扈也有目共睹。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斯莫克城的塔楼永不停歇运转,五个世纪以来,片刻不停。支撑着巨人手臂一样的指针无疑是巨大的负荷。对于塔楼的供能,始终为人所津津乐道。恶俗的街坊流言总是将那些消逝的遗骸与钟楼相联系。
修长的三角形状哥特式的塔顶无论是日升月落,似乎都直指云霄,象征着人们渴望探索世界奥妙的愿望。
斯莫克城不同的城区呈环形分布,将贫民区安置在城市的最外层也许别有用意,几乎随处可见的棚户区沿着城墙修彻,攀附在城墙上的杂草也可以俯瞰这些贫民窟的生存者的一生。即便是违章搭建也没有修整的必要,他们与贵族的距离,不只是一两片城区。
环形相扣的片区也像是人类进步的历史,至少对于建筑来说是如此。
也许外敌侵扰之时,那些贵族也可以在王城中饮酒作乐罢。人们不愿意去谈论贫民区的过多细节。斯莫克城足够大,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飞越制度的牢笼吧,而那些贫民区的盛况,便也不会有多少人关怀了。
朝来暮往,城市的喧嚣与欢腾,是挣扎在生死线的人享受不到的。而忙碌于自己事业的人们,也不会有共通的悲欢吧。
拉维奇忘记自己生活在哪里,空无一人的巷道显得格外陌生,他多久没有到来过这里了?他不知道,也许其他人也不会知道答案。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街道上,没有太多的想法,没有太多的理由。规整的居民区对于他而言只是乱石,人的审美一旦发生了偏差,就很难被扳回,三观亦是一样。对于拉维奇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但他能从大千世界中分辨出恶与丑陋之物。
远处的钟塔仍在运作,但无论如何也透不过晴初时分的那层雾霭。巨大的指针如同浸没于深海,随着海浪起伏而扭曲变形,摇晃荡漾。
也许他真的在梦中。
溺亡者攀草求生,而拉维奇的世界则天旋地转,如同堕入无底的深渊。不少人对蔚蓝的海域充满了憧憬,但拉维奇却始终臆想那深渊之中的未知恐惧。“无人探索的深海之处,又会有怎样的可怖之物盘踞在人类前行的历史。”巨浪淹没了整座城。
与其说是被淹没,更不如说是那觑觎地上风光的深渊开始躁动,从青石砖的裂隙中渗出,迅猛而夸张,将一切吞并。拉维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近乎眼前世界的一切都向他扑去,占据他的躯壳。
失重与眩晕感,拉维奇像是失去了形体,在深渊中游弋。墨蓝色的海水从他的口中呼出,又进入,一阵阵的气泡冒出,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条探戈于深渊的游鱼。
“我真的在梦中。”反复确认后拉维奇开始恢复了意识的清醒,在确认所处世界并非真实后,他对眼前的荒谬景象做出了更加理智的判断。
他似乎能看见阳光透过海面,从遥远的彼方投射到自己身前。清晰的意识让他感觉自己像游荡在异世的鬼魂,体型巨大的鱼类穿过他的身体,猩红色的五脏六腑都被处在另一个维度的拉维奇所窥视。
未知腔壁的皱褶如波纹般起伏,猩红色的血管纵横蔓延,藤蔓般交织。似乎在随着这只巨大生物的一呼一吸起伏。
深邃未知的血肉缠绵,拉维奇想起那位贵族公子被他亲手剜去眼球后的眼眶,空幽而邪异。
片刻似永恒。拉维奇得以摸索到仅剩的几丝光明。他未曾见过江河湖泊,更不可能亲眼目睹大海的壮阔雄奇。他像一只自出身起便搁浅于岸上的鱼,无论如何挣扎,究其一生也无法触碰到海洋的边界,视其风光。
嶙峋怪石将他的身躯托起,却永远无法让他抵达更远的彼岸。这无尽的土地都成了囚禁他的牢笼,本应是生命之源的海洋却让他恐惧无比。依附于自己憎恶之事,恐惧自己的本源。
他听说过人是由鱼进化而成的,这瑰丽绚烂的世界源于他所畏惧的那片海洋。
他听说过数以万计的生命起伏不断,从未知的遥远过去纵横至今,在濒临毁灭之际求生于夹缝中。
有些生命消逝,湮灭于尘埃。连供人参考的化石也未曾剩下。想到这里,拉维奇不免觉得有些可悲,那些奋力挣扎妄图攀爬到食物链顶端,亦或是苟且于现状,仅想保留己族生机之物,又有多少真正傲然于现世。他们的努力于挣扎,都不为人所知。
更何况是他呢。
拉维奇的思绪飘得很快,他感觉自己的思想盘曲迥异。“我应该安然于现状,专注眼前之景。没有什么好胡思乱想的,那些人随时可能找上我,倘若现实中的我还有一线生机,那我便应速速醒来。”警觉与戒备,这是拉维奇的第一反应。
尽管这也许是一个普通的梦,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梦。但因久居梦境而如鱼肉般任人宰割的真实自我,才是拉维奇所真正警惕的。
“活着是最有用的。”拉维奇摸了摸眉心,仍是粗糙,不平滑的手感。他默念这句话,正如他以往所做的一样。
拉维奇没有任何游泳的经验,纵然呼吸自如,在气泡连串的吐息间,也不得知晓那“如鱼得水”之技。
“倘若我是一条鱼,我定会远渡重洋,来到温暖的彼方。来到温暖的海岸上,寻得天国的梦乡。”拉维奇低吟这儿时的童谣。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像是乳臭未干的孩童咿呀学语,只有单纯的音调。但那也使他身心舒缓,平和宁静。回想起久远的过去,尤是童贞未逝心智未泯的放松,无需顾虑,无需烦神劳心。更不用拘泥于凡尘琐事。他想起了好多事情,也联想起好多事情。一滴水滴,泛起无尽的涟漪。
拉维奇弓起身体,蜷缩成一个球。侏儒的矮小让他显得滑稽可笑。与某种以骨质甲覆盖全身的小型哺乳动物颇有几分神似。
他能清晰察觉到波纹起伏,海浪的流动,甚至潜伏于阴暗处的诡谲生物划动于流水之中。万物沉浮,生机运转,都尽收眼底。
他的思绪飘得很快。
他是什么?
一条鱼?一滴水?一条泛起波涛,便以为主宰海洋的游鱼。一滴于浪花中飞溅而出,便自认为驯服了整个世界的水。
拉维奇的身形变化,他自己所察觉不到。他只觉得双手变得孔武有力,在狂涌的浪潮中也能逆涛而行。就连那无尽的压力,也释然开来。他像是一个来客,又像是一位主人,于海浪奔腾间起舞,傲然于海洋的诸多生灵。
他只觉心中畅快豪爽,诸多苦闷一扫而空,万丈光芒由是来。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分界线,怪奇之物早已见怪不怪。这只是一个梦,那些古怪的生灵,也只是来自于自己的不可告人的幻想。纵然那些生灵阴森可怖,骇人无比,但也不是此刻需要挂念的事情。
他看见一条赤红色的鱼,像燃烧的烈火,半透明的渐变鱼尾,不由得让他联想到散在水中的墨水,优雅神秘。
俞是靠近海面,他便俞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想要一窥其风光。
海水泛红,波涛如怒,他感到自己的毛孔沸腾起来,真实的五感让他有些惊愕。他明知自己在一场缥缈的梦境,却有着极其真实的感受。冰凉的海水,却让他如至仲夏那聒噪酷热的夜晚。
拉维奇终于从海水中抬起头。惊愕于眼前的光景……
他醒了过来,忘记了自己昏睡了多久。“感觉只是一分钟不到,便已经醒来了吗。”拉维奇用手撑起半边身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呼,幸好没昏过去多久,就像是一眨眼的事。”拉维奇摸了摸手上的针孔,撕裂的皮肉让他想起上一刻的疯狂。
视线清晰无比,即使是在无眠的黑夜也能看清楚周边的环境,残破的屋子,腐烂的屋角。潮湿与发霉的气味。
他并没有感到格外惊喜,说出来很奇怪,就像是早已熟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