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晟定下身形,循声望去,但见廊下正立着一年轻男子,不时轻摇羽扇,隐约光华熠熠,只道是:环佩青衣,盈盈笑貌,临风无限清幽;束冠博袖,飒飒英姿,和月最是倜傥。
当下酒意正浓,廉晟一时兴起,顺势将手中酒壶扔将过去,仰头笑道:此酒更好,接着!哈哈哈……
那男子竟也不避讳,一把接过手中,当即仰头痛饮,倒也是个豁达之人!罢了,直大笑道:果然是好酒!
话音未落,但见他按下羽扇,倏地身形一纵,当即便由廊下跃将过来。所过处,脚步轻盈流转,身影飘忽不定,犹如蜻蜓点水,清风过隙。但闻一阵枝颤香飞,于万花丛中飞掠而过,竟不见片叶沾染于身,顺道还折下一枝寒梅,持之在手,代之以剑。
但落地,却是举手指天,仰面望月,即兴之下,步点未定,舞姿已起,翩然若惊鸿疾飞,蜿蜒如游龙浮动。其中惊绝实在当世少见,莫不叫人拍案叫绝,真是好一派玄妙身法,梦一般莫测鬼步!口中不时接续方才之词,娓娓颂道:
“黄粱梦,无足道。流年老,何时了?且快意当前,绝尘狂傲。怎奈庸人多自扰,犹执孤剑朝天眺。叹今朝,浊酒对风花,独痴笑。”
才定身,酒意渐浓,脚步蹒跚,恰如云端漫步,忽一个踉跄瘫坐于地,却顺势收剑提壶,仰天而就。管它金戈铁马,万里山河,不如率性把酒,一醉方休!
颂罢,廉晟在旁忙拍手道:好!这位兄台,来,你我再喝个痛快!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缘一见如故,相知莫问出身,当下唯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廉晟大喜过望,一拱手道:初次相见,不才廉晟,益州蜀郡人氏,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家住何方?
男子还礼罢,不急不慢地答道:久仰,久仰!小弟出身北庭,巫咸郡人氏,家中姓明,单名一个空字。
廉晟一听,一时好奇,追问道:北庭巫咸郡,姓明,莫非是巫咸世家?
明空笑而不答,想来是默认矣。
廉晟惊讶不已,举杯敬道:原是忠良之后啊,失敬,失敬!
明空轻点头,不住辞道:哪里,哪里,廉兄谬赞矣。
对饮一杯罢,廉晟忽不解道:哎,明兄,你既是北庭人氏,可为何听你口音,反倒更像京畿一带官话?
明空道:廉兄有所不知,小弟虽出身北庭,然年少便入仕帝京,至今已多年。只因不堪同僚排挤,索性辞官归隐,游历四方。近来辗转至贵宝地,惊艳于一方风土人情,流连忘返,这才有幸得与廉兄相遇。
廉晟感同身受,当下不禁感慨道:真是同病相怜!不瞒明兄,在下此前本为益州兵曹从事,亦是难忍府中那些个莺莺雀雀扰耳,这才请命外放至此。虽说今时不同往日,然一朝远离是非,反倒惬意了许多。哎,不提那些个烦心事啦,来,喝酒!
酒至酣时,两人莫不畅谈古今。正说着,明空却是望月兴叹,失意满脸。借着酒意,忽咏道: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好诗,好诗啊!
廉晟不明所以,直笑道:好好的,穹苍何故如此感伤,莫非是在下这酒不合你意?
明空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叹道:想你我兄弟二人,空有满腔热血,奈何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哪!如今也唯有在此,举杯向天,望月兴叹矣!
廉晟不以为然道:哎,穹苍多虑矣!常言道,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更何况凭穹苍这满腹经纶,于何处不能有一番作为,还怕就此埋没了不成?
明空仍叹道: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一朝沦落乡野,亦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能有何作为?
廉晟听罢却是连连摆手,欣然自得道:不尽然,不尽然!就拿在下来说罢,自我外放至此,凭着一股子横劲,带领乡民打恶霸,除势豪,平地造田,修渠打井,不说造福一方罢,倒也算是做了些实事。虽说只能安乐于乡野,无关功名利禄,然能得当地百姓一句赞誉,此生亦知足矣!
明空不解道:人生于天地之间,莫非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大丈夫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但求个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有道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否则岂不枉活一回?
廉晟摇头直笑道:穹苍到底还是年少气盛!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既不能报国于朝,报国于野又何妨?虽难免授人以柄,却也少了诸多顾忌。成大事者,理当不拘小节,何故为世俗掣肘?至于那些个虚名嘛,何足道哉?
明空一时不能答,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当下直佩服道:子兴兄果然万丈豪情,来,小弟再敬你一杯!
至即兴处,两人莫不相见恨晚。廉晟直欲与明空义结金兰,明空禁不住盛情难却,只得恭敬不如从命。礼罢,二人不禁执手相对,廉晟道一声“贤弟”,明空唤一声“大哥”,旋即开怀畅笑。
方起身坐定,廉晟遂信口问道:恕愚兄鲁钝,枉活三十有四,今观贤弟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想来定也是少年才俊,不知今岁年齿几何?
不料明空却直摇头道:大哥客气。小弟不才,至今业已虚度三十一个春秋矣!
廉晟大惊:哎呀呀!素闻明氏一族上知天命,下通人和,是故人多得天独厚,长寿驻颜,今日得见真人,果然名不虚传,贤弟真奇人也!
明空笑道:让大哥见笑矣。
却说廉晟与那明空于江州一见如故,此后一连半月,更结伴而行,纵览巴郡山水,彼此不亦乐乎。
这一日,吃过晚饭,二人闲来无事,正游历于夜市之间。走了不多时,忽远远望见闹市之中,一翠楼灯火通明,车马盈门,期间乐舞声不绝,婉转而悠扬,隐约传开几里之远。
明空望之好奇道:大哥,那里看着如此热闹,究竟是何去处?
廉晟循着方向望去,忽面露难色,似有意回避道:烟花柳巷之地,不值得一顾!走,吾再带贤弟再去别处瞧瞧。
明空忽明眸暗转,不时羽扇轻摇,乃越发好奇道:“哎,流年不利,难得有此一隅歌舞升平的好去处,这年头,怕是在帝京也难寻得几处。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且过去瞧瞧。”但说着,已径直往那翠楼走去。
廉晟无奈,也只得紧跟上前去:哎,贤弟!
来到那翠楼前。但见门庭车水马龙,形色各异,衣冠楚楚,往来不绝。楼上楼下,莫不一派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一阵阵,一声声,时不时透出窗外,照映得周遭直如白昼一般通明热络。期间红粉佳人,穿梭谈笑,淡妆浓抹总相宜,招展花枝各不一,燕语莺声频抚耳,勾得人意乱情迷。此情此景,莫非天上人间?直引得路人皆心猿意马,纷纷流连而忘返。
明空抬头一看,不时瞅着檐下金字匾额,点头称道:得月楼。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好名字!
话音未落,门外几个揽客的姑娘眼见得二人衣着光鲜,举止不凡,忙不迭已凑上前来搭话。其时,芊芊玉手,轻挽慢搓,娇声细语,绵酥入骨,连哄带骗地直欲将二人引进门:二位公子,这是打哪来呀?若是乏了、闷了,不如去楼上坐坐,只当排解排解心性?我们得月楼的姑娘啊……
明空略略一扫,个个莫不面容俏丽,婀娜多姿,浑身上下,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更是比比皆是。个中光景,可见一斑。
明空淡笑自若,半推半就着正欲进门,却见廉晟猛一扬手,信誓旦旦地拦道:“哎,贤弟!此地不宜久留,看看便好,快些走吧。”说罢,不时驱离着众女子道:“去去去!”
熟料明空却是一脸不以为然道:“哎,放着此等好去处,还去别地做甚?”但说着,不时竟拈着身旁一女子俏脸,略显轻薄地笑道:“你看看这几位小娘子,生得如此娇艳动人,大哥何故竟全无一点怜香惜玉之意?”
廉晟见状面生不悦,猛地一扯住明空,斥道:贤弟!
明空回过神,不时仍一脸意犹未尽,半带诧异,半带魅笑,不以为然地劝道:“哎呀,大哥!你我本就是到此游玩的,去哪不都一样?人生快意有几何,来都来啦,何不进去瞧瞧!缘何这般扭扭捏捏的,竟还不如这几位小娘子直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囊中羞涩呢!”但说着,一转头,不时竟与身旁一女子调情道:“你说对不对啊?”
廉晟被他这话说得有些下不来台,不禁为难道:倒不是愚兄心疼银子。只是此地乃蜀中官宦人家日常往来交际之所,吾毕竟也是公家中人,彼此相见,多有不便。贤弟若真有意寻欢,不如你我换个地方,也乐得自在些?
明空一听,却是一脸不管不顾,信手压下羽扇,只幽幽地回了句:“人家都不嫌得见你尴尬,大哥你却兀自尴尬个甚?春宵一刻值千金,岂有坐待之理?走走走,进去坐会再说!”说着,不时与那几个女子抛媚眼道:“诸位小娘子,吾这位朋友初来乍到,尚有些羞涩,还不赶紧招呼招呼?”说罢,已兀自搂着两个女子,自若地步入门去。
廉晟被一众女子纠缠着,一时奈何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就范:哎,贤弟、贤弟,哎,贤弟你这,哎呀!
入内坐定。美酒佳肴金玉案,艳乐欢歌舞作陪,绝色佳人真噬骨,温香软玉罥烟眉。客者皆道,雕栏玉砌堪迷眼,春色无边夜夜新,真是好不快活自在!
明空一别往日作风,倏地挥金如土,张扬声势,经得一路竞价、文斗,竟一连揭下了得月楼十几位当红姑娘的牌子,直把在场之人惊得目瞪口呆。然不知何故,却故意不要楼上雅间,偏偏要了楼下正对大堂一处宽敞僻静单间,更敞着门,隔着一道氤氲的珠帘,纵观满楼男女,引来送往,作乐寻欢,衣冠禽兽,丑态百出。
其时声色犬马当道,明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兀自饮酒作诗,不吝溢美之词,不时谈笑风生,恰似百无禁忌,却又收放自若,莫非游刃有余。偏偏苦了廉晟,独自酒色莫近,坐立难安,兀自埋着头,唯恐与人打照面,看着若个坐蜡。明空暗暗看在眼底,兀自窃笑连连,却又越发肆意放纵,不时还拿廉晟来与一众女子逗趣打闹,直引得廉晟浑身皆不自在。
在座众倌人,眼观得二人:一个生得风流倜傥,才气过人;一个长得姿容雄伟,英武不凡。偏又挥金如土,视若等闲,一时情不自禁,心生仰慕之意,于是越发殷勤频献,更益柔情似水,莫非有求必应,真是相见恨晚。
明空一概来者不拒,偏又生性能识女儿心事,兼之才华横溢、一掷千金,于是片刻之间,即与众倌人结交得亲密无间。楼中有好诗词歌赋的文人墨客亦或者倌人名伶之流,一时好奇,竟也纷纷慕名而来。不多时,偌大的雅间竟坐满了人,座中莫不一派其乐融融。
其时柔情蜜意,纵论风花雪月;还来花言巧语,夹杂桃色轶事。不论官宦名人,还是三教九流,亦不论荤素流言,还是雅俗传闻,甚者闲言碎语、捕风捉影之流,凡是蜀中有的没的,竟一概乐此不疲地打听来,或吟诗作赋,或作曲填词,或说噱弹唱,或行令逗趣,直引得众倌人粉笑连连。却把个廉晟听得面红耳赤,默在一旁久久不敢接话。
——此间乐,更不思蜀。与一江之隔,炊烟才毕愁烟起,灯火阑珊百姓家,彼此遥相对应,竟恍若隔世一般。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兴致正浓时,忽闻堂中一阵骚乱,不时人潮川涌,纷至沓来。一个个火急火燎似的,也顾不得仪容举止,纷纷削尖了脑袋直往正中一花台前挤,唯恐慢一步,便落于了人后。更有甚者,连得这厢作陪的几个倌人,其时也都忍不住一阵翘首企足,少刻呼地一下尽皆奔出雅间,莫名一阵大呼小叫。
少刻,但听得此间有人疾呼一声:“飞絮先生到——”不时但见鲜花散落,星如雨,粉墨登场,压群芳。
明空循声望去,依稀见得台上绛纱幔帐之后,一倩影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只是个轮廓身影,还未露面,竟已引得台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呼雀跃,掌声如雷。一个个,你争我夺,沸沸扬扬的,真叫个:一掷千金等闲视,得近芳泽于愿足。
“‘孤芳宴’,好狂的口气!”明空不明所以,一边步出雅间看个究竟,一边直与廉晟讨教道:“大哥,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偌大个排场?”
廉晟倾近身,附耳回道:益州第一名妓,柳飞絮。
明空燕眉应声一翘,好奇道:“蜀中七艳”之首,柳飞絮?
廉晟剑眉微矗,一点头道:嗯!
明空见状,不时嘴角轻扬,隐约秋波暗转,兀自轻摇着羽扇,忖量道:人皆道柳飞絮精通四艺,色艺双绝,然却从不轻易现身于人前。甚者连很多蜀中权贵,不惜为其一掷千金,亦少有得近芳泽的。不曾想今时竟能在此得见,若能有幸邀之一叙,此生复何求?
廉晟应声回头,不时瞪圆了双目,呛道:想什么呢?休说蜀中权贵,纵是帝京来的贵人,想见她一面,都得看人心情!
明空略诧异,一时将信将疑道:这小娘子竟如此清高,莫非还是金子铸的不成?
廉晟听罢,不时左右顾看,乃转身挽着明空,低声细说道:虽非真金所铸,却比真金铸的还金贵!须知,蜀中七艳,各有所长,个个皆是盛极一时。而这柳飞絮,之所以能艳压群芳,位列七艳之首,乃是以诗词见长,文采自是不用多说!想揭她的牌子,一掷千金那都是其次的,难便难在文采考究。倒不是愚兄妄自菲薄,单凭吾腹中这点学识,闲来无事,自己解个闷还行。拿到人家面前来卖弄,只怕还不够人家取笑的呢!
明空应声转头,颇为不置信地瞥了一眼廉晟,不时一扬羽扇,幽幽笑道:哎,不就是诗词歌赋嘛!都是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熬出来的功名,谁腹里还没攒下些陈年酸墨水!吾却断断不信全场这偌多才子佳人,竟还斗不过她一介优伶?
廉晟闻之,却是连连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啧,贤弟有所不知,这柳飞絮的文采,那可不是一般骚人墨客能比的!别说蜀中文坛,就连各州慕名而来的词人才子,大多都被她三言两语之间,便灰溜溜地打发回府啦,因之人皆尊称一声“飞絮先生”。有道是“蜀中七艳甲天下,飞絮先生独坐首”,真以为这头把交椅是白坐的?
明空不惊反喜,竟越发跃跃欲试,兀自直拍手道:蜀中七艳,柳飞絮,孤芳宴,有意思,有意思!
少刻,但听一声锣响,全场顿时噤声。幔帐前,一仕女模样的青衣女子,应声上前两步,对着满堂宾客说道:今夜恰逢一年一度,七夕佳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星云泪如倾,正是相思时。故此轮“孤芳宴”,飞絮先生敢请在座青年才俊,以“七夕”为题,于一柱香之内,即兴作词一首,词调不限,以《鹊桥仙》为佳,试赋而颂之,谨供在座宾客品评鉴赏。凡有意者,烦请先自报名号。照例,取其佳者,入花名册。凡入花名册者,或有幸与先生小叙片刻。
此言一出,顿时满堂炸锅。一群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直往花台一旁几个仕女处自报身家。然说是自报身家,实则就是上杆子交银子。银子倒也不算多,每人限纹银一千两。这还不算,另有额外附加的“小礼”,多少全凭心意,少则几十上百,多则上千,权当疏通关节之用,诚可谓用心良苦,不可谓不一掷千金。
明空见状,也不知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有意卖弄学识,冷不丁竟也上前凑了一脚,报了姓名,掏了银子,只等着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朝抱得美人归。廉晟自知拦不住,便也索性随他去,只当花钱凑个热闹。
少刻,但听得那青衣仕女一声唱罢:孤芳宴,开始——!
不多时,便有新词迭出。佳者,或照例收入花名册,或还能传抄了递入幔帐中,有幸得佳人一睹的。然更多者,却是石沉大海,一片痴心错付。只被那青衣仕女略略扫过一眼,尚不及当众赋颂出来,一转手便成了废纸一张,期间辛辣点评,更是令人几乎无地自容。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廉晟慢看一阵,不时与明空闲说道:贤弟,今日诗会看来能人不少啊!这一眼望去,真叫个满座儿郎皆俊才,贤弟想要独占鳌头,只怕不甚容易吧?
谁知明空却是一脸不屑道:就这满堂脂粉气,也好自称是男儿?
廉晟一听,忽满脸嫌弃地朝明空身上扫了一眼,信口啐道:哟,听你这话,说得好像自己长得多有阳刚之气似的?
“我……”明空一时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兀自气不过,猛摇羽扇,心下直道:“真真气煞我也!”
经得几番筛检,但见得堂下一眉目清秀的年轻书生,一手执书,一手背负,不时踱着步子,朗朗颂道:
“苍茫河汉,断绝宇宙,不断情思如线。朝来暮去似三秋,缘何道,光阴荏苒?
衣云带雨,簪星曳月,喜赴鹊桥相见。年年别后倍思君,偏又是,良宵苦短。”
颂毕,那青衣仕女一上手,只是略略瞥了几眼,旋即说道:好一个“断绝宇宙,不断情思如线”!虽说个别语句,写得有些迂腐晦涩,甚者透着轻薄之意,倒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瑕不掩瑜,这位公子所作之词,堪入花名册。烦请入席稍坐,少时先生自有评断。
话音未落,顿时赢得满堂喝彩。
那书生一听,大快不已,连声拜道:“多谢姐姐口下留情!能入花名册,小生已知足矣。至于其他的,小生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敢再有何非分之想。就此告辞!”说着,不时已转身欲去。
那青衣仕女见状,却反而点头称道:“迂而不腐,少辨自明,倒还是个能知廉耻的,不错、不错。就冲这一节,不枉我这花名册,容得你一席之地!”说罢,不时望了一眼香案,旋对着满堂男女问道:“在座还有没有新词?这香可已所剩无几尔。”
明空在旁静静看了许久,闻得此言,忽一闪身,应声拦下方才那位书生,幽幽说道:“哎,这位小兄弟,且留步!”说罢,又转身与台上那青衣仕女讨教道:“这位姑娘,吾看你长得也算聪明伶俐,如何说出话来却是这般尖酸刻薄?这位小兄弟不过就想见佳人一面,既非轻薄,也非调戏,如何便无缘无故扯上廉耻二字?人非圣贤,未免吹毛求疵了些吧?”
此言一出,满堂乍舌,倏地一片死寂,鸦雀无声。须臾,或有好事的,或有不愤的,或有怀恨的,竟也陆陆续续紧跟着明空之言,尽皆出言讨问道,跃跃而成燎原之势:对啊,吾等大老远地慕名而来,不过就是想见飞絮先生一面,如何就成痴心妄想,如何就叫不知廉耻,如何就该受此羞辱?就是就是……
那青衣仕女自知理亏,不过倒也还算机灵,见势不妙,赶忙避开话锋道:这位公子若是奔着以文会友来的,烦请奉上词篇。若是来寻衅滋事的,还请慢走不送!
明空不置可否,信步上前,兀自望着幔帐之中窈窕身影,不时有感而发,乃即兴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帐中闻之,应声笑靥浮生,一时竟也忍不住暗道一句:好诗!
一曲颂罢,此间渐亦无声,或附耳倾听,或兀自点头,或闭目低吟,或拍手暗忖,多以为妙哉。
明空吟罢,不时压下扇,对着帐中揖了揖手道:初来乍到,一时未曾备得厚礼,谨献上五言古风一首,聊表寸心,不成敬意,权当抛砖引玉尔。
帐中闻之,乃颔首答礼。其时明眸善睐,顾盼流转,隐约望见帐前,风流少年,仪表不凡。一时心中好奇,不禁与左右问道: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
仕女因之要了名册来,览毕,旋回道:回先生,这位公子姓明,名空,并非蜀中人家。自言出身北庭府巫咸郡,此前曾仕于帝京,今时恰巧云游到此。
那柳飞絮听罢,恍然道:巫咸明氏,莫非本朝文忠公之后?倒还是个风流美少年!
言归正传,却说明空牛刀小试,赢得座中一番称许。那青衣仕女在旁暗暗听罢,连忙上前揖手道:这位公子的诗虽好,却于今日主题不合。未免有投机取巧之嫌,烦请另赋一曲,以供在座品评。
明空应声笑道:吾自能赋新词,只是赋了也未必见得佳人一面,不赋也未必就见不得。既如此,那还赋个甚?倒不是吾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怕姑娘有存心拿大家消遣之嫌吧?
此话一出,存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越发变多,情势自是更不可收拾。
那青衣仕女见状,略慌神道:若诸位再无词篇奉上的话,那今日不如就到此为止!
这下却把台下全得罪了,一时竟闹的更欢矣。那青衣仕女百口莫辩,不知该如何收场。
方才那位书生见状,不禁也心生退意,与明空作揖道:这位兄台,多谢你为小弟仗义执言。不过小弟心愿已了,当真无所求矣。还请兄台高抬贵手,放过小弟。
廉晟见状看不过去,不时也劝道:贤弟,差不多行啦,别太过!
明空一听,不时抓住那书生衣襟,凑近耳边啐道:喂,你究竟哪头的?吾好意替你出头,你反倒第一个把我给卖啦,读书读傻了吧你?
那书生无意惹事,乃为难道:可是,小生觉得,人家姐姐说的,确实也无甚大错啊……
明空顿时哭笑不得,一压扇道:你个呆……懒得跟你多啰嗦,总之先坐下!
那书生仍有些不情愿道:可是小生还……
明空顿时不耐烦道:还什么还,让你坐下你便坐下,哪来这许多废话!
那书生顿时吓得不敢再出声,也只得乖乖就范。
这时,但见得幔帐之中,倩影略直了直身子,不时淡淡与四下说道:“各位若是真有才情,烦请诗词上见真章。似这般逞口舌之利,形同泼皮骂街,窃以为君子所不齿也。”说罢,又招手唤那青衣仕女到跟前,略略叮嘱了几句,一派惜字如金。
其声婉转,柔美,一半青葱一半熟,重一丝嫌腻,轻一丝又寡淡,此时此刻,却是刚刚好勾得人心湖荡漾。
话音未落,四下顿时鸦雀无声,看来这“飞絮先生”的名号,倒也真不是白叫的。
那青衣仕女见状,遂附和道:“正如先生所言,诸位到此,皆是以文交友,而非要存心辨个长短曲折。当然,小女子方才言语若有不当之处,冒犯了诸位,在此且与诸位赔礼!”说罢,作了个揖,又转而与明空问道:“这位公子方才说了那许多,无非是想见先生一面。多说无益,我家先生说啦,若公子若真能赋出脍炙人口的词篇,我家先生愿现身相见,不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立马引得在场议论纷纷。未见头筹,而先许诺。这在得月楼,特别是在柳飞絮身上,可是少之又少之事,大家自然多期盼不已。
廉晟原本想让明空见好就收,熟料明空却是越发得寸进尺,幽幽道:这位姑娘话已出口,可当真算数?
那青衣仕女笑道:我家先生向来一言九鼎,岂有失信之理?
明空闻声笑道:那好!方才你可说啦,待会在下若真能赋出赢得满堂喝彩之词,那柳姑娘便要现身与在场诸位相见,是也不是?
那青衣仕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小女子方才说的是,“若公子真能赋出脍炙人口的词篇,我家先生愿现身与公子你一人相见。”
明空应声驳道:哎!你方才可没说清与谁,而是确确实实只说现身相见,在场诸位可都听得真真的。
风流韵事,众人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尽皆随着明空起哄,直把那青衣仕女闹得有些下不来台。
廉晟见状,一时惭愧难当,直拉着明空劝道:贤弟,差不多行啦,贤弟……
明空却是不屑一顾道:大哥宽心,小弟自有分寸。
那柳飞絮见状,遂又唤那青衣仕女到跟前,兀自叮嘱了一番。当时鬼使神差,有意无意,莫名美目暗盼,巧笑倩兮,油然觉得来人身影似曾相识,禁不住内心一丝蠢蠢欲动,几许少女情怀,竟不自觉半撩开幔帐,时不时直往外偷瞧几眼,却又几番矜持,真是好不羞涩。
将将看清来人面貌,却是大惊失色:岂曰似曾相识?莫非刻骨铭心。十载青梅竹马,一朝黄土风尘。缘来如梦如幻,缘去亦虚亦真。别有幽愁暗恨,少年竟是何人?一个出神,不自觉勾起心酸往事,平白添得几分幽愁暗恨,看着竟别有一番韵味风情。
少刻,但见那青衣仕女嫣然笑道:诸位,我家先生方才说啦,若这位公子真能写出脍炙人口之作,先生今日愿现身与在场诸位相见!
此话一出,顿时满堂欢呼雀跃,更纷纷与明空喝彩鼓劲,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青衣仕女见状遂道:那便烦请这位公子速速奉上词篇,那柱香可是已经息了多时矣!
廉晟见状,其时倏地心里有些打鼓:贤弟,你行不行啊?若是待会赋得不尽如人意,那你我兄弟今日,可算是把一辈子能丢的脸全都丢尽矣!
反观明空,其时却是一脸气定神闲,兀自朝他嫣然一笑,信手直从身旁案上拾起一壶酒,深深饮过一大口,扔将在一旁,不时于左右高呼一声:来啊,笔墨伺候!
话音未落,一旁侍奉的倌人、仕女早已利落地摆开纸砚笔墨,只待明空一挥而就。
果不出其然,明空一提笔,当即文思如泉涌,不过须臾之间,一篇新词已成。罢了,信手直把笔一丢,却兀自提起酒壶,悠然畅饮,全然不顾席间目光与舆论。
廉晟眼疾手快,先一步从案上抢过来,先睹为快。略略一扫过,不时转忧为笑:“呵呵呵,行啊,贤弟,没看出来,你写这类酸词,倒还真有一套啊!”说罢,便信手交与了前来收稿的仕女手中。
众人闻之,纷纷也是好奇不已。那青衣仕女见状,忙不迭一把拿过手中,心中暗忖:“我倒要看看你是真傲物,还是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于是信手展开了,尚不及细看过,即大声颂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曲新词颂酒一杯,众人听罢,莫不暗暗点头称奇,目光时不时皆已投向明空这边,顿时竟又是一阵鸦雀无声。唯独明空其人,依然我行我素,自顾一人饮酒,彷佛此间再无旁人。
那青衣仕女颂罢,盯着词稿默了良久。半晌,才回过神,竟也忍不住痴痴叫好:“好词句、好词句……”说着,不时又听内中吩咐,只将词稿递入了幔帐中。罢了,转而直与明空称许道:“好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
话犹未尽,但听得幔帐里,方才那个婉转柔美的声音竟倏地抢过话头,连声称赞道:好一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情至此,却教人情何以堪?
方才那位书生,在一旁听罢,竟也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连声叫绝道:这位兄台果真文采斐然,两相对比,拙作实在不值一提,在下甘拜下风,衷心佩服之至!
明空不时饮过一口酒,信手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笑道:“哪里哪里,小兄弟谦让罢了。”一转头,忽直摇头道:“哎,不过瘾、不过瘾!难得今日高朋满座,春宵苦短,又有美酒、佳人作陪,岂能不逼得人诗情大发!如此浅尝即止,实在是不过瘾、不过瘾、不过瘾……”但说着,又还至案前,直欲重提词笔。
那青衣仕女见状,不时往幔帐中瞧,待得那柳飞絮点头过,又见明空醉醺醺的,乃上前自告奋勇道:难得公子有此雅兴,如若不弃,小女子愿为执笔!
这厢明空将将重拾起笔墨,其时正有些微熏,闻言却直笑道:“哎,此等活计,何敢劳动姑娘芊芊玉手?”却转过头与方才那书生呼道:“小兄弟,烦劳你辛苦一下吧?”
那书生受宠若惊,忙不迭奔到案前,揖道:兄台只管吩咐,小生无有不从!
那青衣仕女见状,一时碍于情面,只得默默退居一旁。
明空略定了定神,其时意气风发,借着酒意,信步游弋于人前,匆匆几步之内,便成一诗,举手投足之间,连出佳句,真叫个思如泉涌,唾地成文。然不知为何,一连几曲赋罢,竟总觉不尽如心意,乃兀自流连于文思,若个意犹未尽。徘徊一阵,倏地一顿足,不时提壶把酒,恰似计上心头。其声低沉、哀怨,或沉郁顿挫,或苍凉悲吟,或老气横秋,或黯然销魂,听来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此一曲罢,明空忽黯然落座,兀自垂头饮酒,痴笑不言。其间诗兴,至此阑珊。
座中针落无声,无不伸颈、翘首、注目、倾听,不时感同身受,兀自摇头暗叹。
幔帐里,佳人或为此间氛围感染,或触景生情乃至情不自禁,竟兀自对着仕女传来的词稿,反复念道:“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其时黯然销魂,伤心处,无语凝噎,倏地一滴玉泪垂落,打湿了词稿,回首但见梨花带雨胭脂湿,竟渐亦不能自已,真是我见犹怜。
半晌,忽闻帐中说道:“寥寥数语,竟能写尽世间痴男怨女不尽情思,先生真乃天下最谙相思之人,小女子、佩服之至!”依稀哽咽之声不绝,如怨如慕,若个凄楚悲切。
话音未落,但见幔帐缓缓收起,一片光怪陆离之间,佳人庐山真面目,终于一览无余!
其时,在场众人无不瞠目,满堂静默半晌有余。纵是个不好女色的廉晟,一时竟也看得有些忘乎所以。唯独明空却是半真半迎,隐约兴致索然。
光鲜处,那柳飞絮恰如天外飞仙一般耀眼夺目,于一众佳丽之中,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引人入神。不时但立起身,径直上前来,与明空作了个揖,盛情邀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先生高才,如若不弃,烦请移步楼上雅间一叙。
明空却是连连揖手,有些歉意道:不敢欺瞒姑娘。倒非在下不识抬举,只是此前,在下另邀了楼中十几位姑娘作陪。若是就这般随姑娘入了阁,未免有喜新厌旧之嫌,实在有悖于人情世故。为求两全,在下斗胆敢请姑娘屈尊,于楼下雅间一叙如何?
那柳飞絮左右一阵,倒也释然道:主随客便。难得明先生一片诚心待人,倒是小女子思虑不周矣。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未落,忽见人群中冲出一书生模样的男子,左手执书,右手捧花,一时情绪失控,大呼小叫着直奔那柳飞絮而来:飞絮先生、飞絮先生……
其时措不及防,一阵手忙脚乱。身旁几个仕女拦不住来人,一个个皆被推搡得东倒西歪。众皆惊惧,或援手不及,或目瞪口呆,竟也乱作一团。
那柳飞絮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兀自张皇直叫,一个不慎,碰翻了身旁盆栽,污秽沾了一身。最是个恼人的劳什子勾栏,好巧不巧地竟将个衣裳生生撕开了好大一道口子。
明空见状,忙不迭纵身上前,一边将那柳飞絮揽在身后,一边张开了臂膀,硬着头皮强挡住来人去路。
眼看将撞上,亏得一旁廉晟眼疾手快,不时大喝一声:“混账!”旋即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应声使了一招擒拿手,三两下便将那男子制得服服帖帖。
堂下伙计其时业已纷纷奔上前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遂将那男子死死按住。
反观那男子,其时明明已动弹不得,竟还丝毫不知收敛,彷佛犯了魔怔一般,依旧不管不顾地反抗大呼:飞絮先生、飞絮先生,小生仰慕你久矣!先生所办诗会,小生场场必到,不曾缺席过一回!先生的诗集,小生更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近乎能倒背如流啊!飞絮先生、飞絮先生……
明空见状,乃勃然大怒,不时瞪圆了一双凤眼,扬扇直斥道:大胆狂徒!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不曾想竟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真是玩物丧志,不知廉耻,简直有辱斯文,禽兽不如!与我拖下去,打死了算数!
那柳飞絮原本心有余悸,兀自蜷缩在明空身后,吓得直说不出话来。骤然见得这一幕,却莫名地抬起头,一双美目直直盯着明空看,竟渐亦出神。
身旁那青衣仕女一边上前安抚着那柳飞絮,一边直与众伙计挥手道:架出去,架出去!
熟料那男子却是置若罔闻,一边仍不住叫嚷,一边却已被众伙计架出了门。
风波解去,各归本位。
明空一时余怒未消,兀自冲着门外恨恨地骂过一句:“真是世风日下!想我泱泱中华,竟生出此等斯文败类来,简直枉读圣贤书!”话毕,转过身,眼见得娇袭一身,我见犹怜,于是信手解下随身穿的大氅,递与了那青衣仕女。
那青衣仕女初一怔,回神但见得那柳飞絮衣衫不整,这才幡然会意。于是忙不迭接过手,与那柳飞絮披上。
毕,明空这才近前安抚道:“一时疏忽,令姑娘受惊矣,在下惭愧。”见那柳飞絮不答,遂只好与那青衣仕女使了个眼神。
那青衣仕女会意,正欲扶那柳飞絮避去。熟料那柳飞絮将将还过神来,不时曳了曳身上大氅,掩面只道:先生言重矣。今日若非先生仗义庇护,小女子只恐无颜再见世人矣。此间妆容实在不堪,且容小女子回房梳理过后,再来与先生叙说。
明空笑罢揖道:姑娘自去,在下定当恭候。
那柳飞絮还过揖,遂携了一众仕女匆匆避去。转头一看,但见笑靥浮面,红晕满腮,芊芊玉手不自觉紧曳着身上大氅,其时亦走亦停:暗里频回顾,娇羞盈一身。岂曰不自重,因许眼前人。
还屋就座。过了些时候,那柳飞絮换了身衣裳,总算姗姗来迟。一进门,礼罢,旋径直来到明空身边坐定,频频目送秋波,芳心暗许,不时柔情似水,红袖添香,直把廉晟与一众倌人羞得退缩在一旁,久久插不上话。
三份新鲜,几番浓情罢了,久之,许是明空过于雨露均沾,却兀自与一众才子佳人吟诗作赋,谈笑风生,有意无意间疏忽了身旁佳人。但见那柳飞絮兀自倚坐一旁,时不时与入内来的仕女附耳低语几句,看着有些兴致索然。少刻,仕女告去,又见她时而上下打量着明空,隐隐皱眉犯难,时而暗暗把看着明空手中羽扇,兀自沉思出神,一脸心不在焉,隐约若有所思。
又是一曲成,众人皆拍手称快。唯独那柳飞絮陡然一派心不在焉,呆呆望着明空,看似犹豫不决。其时玉指作拈花,兀自轻揉慢捻,有意无意地直与两鬓珠花间穿梭。映着此间片片灯红酒绿,但见丹蔻红鸭嘴,芊芊玉笋芽。却不料突如其来,一抹幽光闪过,虽道是转瞬即逝,却真真摄人心魂。
少刻,忽见那柳飞絮执杯起身,其时轻趋莲步,径直上前与明空道:明先生真乃奇人也!诚可叹相见恨晚,谨以此薄酒一杯,敬先生。今日一会,足慰平生,自当谨记,永生难忘。
明空率性笑道:柳姑娘言重矣。山水总相逢,来日皆可期,何必如此感伤?多谢!
廉晟无意间一瞥,一切恰巧尽收眼底。初时还只是有些起疑,回过神,不禁暗叫不好,正欲起身发作。
这厢明空将将接过手,忽见那柳飞絮蛾眉一皱,玉手莫名一颤,一个不慎竟将杯中酒水尽皆泼翻,直洒了明空一身。那柳飞絮回过神,忙不迭取出手绢与明空擦拭,不时连连致歉,不时又有意无意地直往明空胸前揉搓,极尽暧昧之姿。莫非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廉晟见状,心下当时多留了个心眼,遂没有当场发作,兀自仍不露声色地安坐在一旁。暗中一双星目,却是死死盯着那柳飞絮,其时一举一动,莫不尽收眼底,不敢有一丝懈怠。
明空慌乱一阵过,猛回神,不时秋波暗转,几分思量。冷不丁,忽一抬手,猛地捏住胸前芊芊玉手,径直引到嘴边嗅了嗅,不时语带挑逗地说了句:柳姑娘的手,可真是又香又软,着实叫人浮想联翩哪!
那柳飞絮冷不丁被他这一顿轻薄,下意识忙抽回手,顿时两颊泛红,羞愧难当。倏地竟沉下脸,斥道:“明先生好生无礼,若是如此,且恕奴家失陪矣!”说罢,竟掩面而去。
明空见状,兀自掸了掸胸前衣襟,心中暗暗一笑,不紧不慢地上前揖道:柳姑娘,柳姑娘,还请恕在下酒后失态,这厢与姑娘赔礼便是!
身边几个倌人见状不妙,亦是忙不迭上前说和,不住挽留。
劝了一阵,那柳飞絮这才留步,却是一半笑来一半愁,娇滴滴地只是回了句:“烦请先生在此稍候片刻,待奴家换过身衣裳,再还来叙说。”说罢,乃急趋莲步,飘然而去。
风波解去,一切照旧。唯独廉晟越想越后怕,兀自左右一阵后,耐不住心中焦虑,遂借故跟出门去,欲探听个一二。谁料才走出门不多远,隐约听得一熟悉声音,正于转角处,与人窃窃私语。细细一听,正是方才那柳飞絮!
廉晟骤起警觉,于是小心靠近前,隐身在旁,一探究竟。远远只窥见那柳飞絮背着身,正与一魁梧男子叮嘱着什么。隔着几步远,断断续续,隐约只听得一句:个中情况即是如此,吾也不大能确定,只能尽量拖住他二人。你且速速回去禀报,一切全凭主公来定夺。切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那男子领了命,不时恶狠狠地朝着廉晟与明空所在的雅间方向瞪了一眼,旋即风也似的离去了。
廉晟略略打量了那男子一番,一身短打,精壮干练,步履如飞,目露凶光,一看便是练家子,却与这楼里楼外往来之人大相径庭。
那柳飞絮目送着那男子离去后,却又长立于此间良久,一时有些出神。无声时,倏地一阵长叹,奈何愁思不绝。
待那人走远,廉晟轻手轻脚走上前,忽然现出身,冷不丁地问了句:柳姑娘,衣服这么快便换好啦?
柳飞絮应声花容失色,待转过身,却又一派风轻云淡:哈,是廉公子啊,吓了我一跳。公子何以独自在此,莫非是姐妹们招待不周?
廉晟不置可否,不时瞠圆了双目,略略对着她双眸一扫,少刻,忽转色笑道:吃多了酒,出来方便方便。姑娘这是?
柳飞絮眼神略躲闪,闻言,忙托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方才撞见个偷懒的小厮,便出言训斥了他几句。
廉晟点点头,幽幽回了句:原来如此。这些个腌臢胚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否则容易惯出毛病。
那柳飞絮见状,也只得强颜附和着,借故离去:可不是!既如此,还请公子自便,恕奴家先失陪矣。
廉晟无意多纠缠,遂也放去:姑娘请。
廉晟目送那柳飞絮走远,忙不迭折返回去。趁着在场众人不备,悄悄用香粉在掌心间写了个“诈”字,并借着敬酒的间隙,暗示明空知晓。
明空见之会意,其时不露声色,唯暗暗与廉晟摇手示意,令其先别打草惊蛇,且静观其变,然后再伺机脱身。廉晟会意,于是正襟危坐,枭视频频。
约莫近子时时分,月落星沉,酒兴阑珊,此间谈资,却是正浓。怎奈明空不胜酒力,不多时,渐亦醉卧美人膝。那柳飞絮和几个倌人有意留他过夜,竟都被他一一婉拒过。廉晟见状,遂趁势告去。
临走,那柳飞絮依依不舍地挽着明空送出门外,似有千言万语,偏偏其时无处说。临分别,竟打着灯笼,兀自目送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二人身影,这才落寞不已地折返回去。
归途中,明空昏昏欲睡,一路酒言酒语不断,时不时喊着佳人名字,只怕还想着梦里有缘再相会呢!
廉晟背着他走出好一阵,实在看不过去,遂用力颠了颠,啐道:行了,别装啦!都走出快两三里路了,早看不见影啦。
明空应声大笑,不时抬起头,竟还一脸意犹未尽地吟道: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廉晟一听,遂责备道:还美呢!你倒是有心思会佳人,却让我一个人白白担惊受怕了这许久!
明空一脸漫不经心,兀自仍陶醉不已道:知己如斯,夫复何求?值此一回,余生无憾哪啊啊啊——
廉晟应声斥道:你啊,早晚栽在女人手里,届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明空却是不以为然地笑道:栽在女人手里有何不好?难道大哥不曾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啊啊——
廉晟闻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略略一摊手,转头骂道:你倒是看得开,既然那么能耐,下来自己走!
明空见状,忙不迭双臂往前一扑,紧紧趴在廉晟背上,耍泼道:哎哎哎,大哥、大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弟今日酒确实也饮得多了些,劳烦老哥再多背一会,也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来,说不得此间还有尾巴跟着呢!
廉晟奈何他不得,兀自摇着头,遂一路背他归了客馆。后事不题。
这一日傍晚,忽有飞鸽传书至,书曰:“有人图谋不轨,速速回京!”落款处,但见朱砂鹰首,入木三分。此戳非它物,乃取自早年西南进贡的一方血玉石,共刻三枚,分属少英、少光与明语先所有,专供三人之间书信往来,以此辨别真伪缓急。明空见书色变,顿时目光犀利。不及多思,忽闻脚步声至,赶忙将之收于袖中。
循声望去,但见廉晟提着酒壶与食盒,径直来至院内,于石案上摆开,说道:劳贤弟久等矣!这穷乡僻壤的,什么都不好找,你我也只能凑活着吃喝,贤弟可莫要介意。
明空道:哪里?这一路承蒙大哥细心照料,小弟实在受之有愧。
廉晟摆开了酒菜,旋举杯敬道:哎,你我兄弟之间,说这些话便见外矣。来,喝!
明空却之不恭,揖毕,旋坐下共把酒言欢。
兴致正浓时,但闻屋顶隐约传来一阵骚动。正诧异,忽然“砰”的一声,一人应声跌落院内。但见其身着黑衣,手持兵刃,只当是来者不善,旋听得有人疾呼:主母小心,有刺客!
二人大惊失色,循声望去,屋顶一女子,朱衣红裳,矫健身姿,其时独挡一众刺客,正奋力搏杀。
不及多反应,四下立时又窜下几名刺客,杀气腾腾地直朝二人而来。廉晟见状,大喝一声,旋拔刀而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吾看尔等是活得不耐烦矣!
明空不谙武艺,只得退居其后:大哥小心!
廉晟应声已与刺客杀作一团,只道:贤弟自去,吾来与之抵挡!
明空正欲走,但闻耳边“嗖”的一声,脚下一迟,顿时被一箭射翻在地。
廉晟见状大骇,怒吼一声,杀退强敌,回身疾奔过来:“贤弟!”近前一查看,所幸未中要害,然见明空神志模糊,遂疾呼道:“贤弟,你怎么样,贤弟?”
明空迷迷糊糊只吐出几个字,旋即便昏死了过去:箭、有毒……
其时,那朱衣女子已闻讯而至,只身抵挡住一众刺客,不时回头与廉晟疾呼道:快走!
情况紧急,不容多想,廉晟回了句:“保重!”遂扶起明空匆匆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融融的暖意里,明语先渐渐苏醒过来。其时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一旁篝火噼啪作响,映着此间跳动的火光,令人觉得这一刻如此暧昧。她下意识地翻动了下身子,一股阵痛随之由左肩蔓延开全身,意识因之清醒。
她吃力地睁开眼,略略环顾四下,约莫是座废弃已久的破庙。心下正诧异,忽闻一旁有异动,循声望去,朦胧中只见得一人独坐在篝火旁,痴痴地望着自己,一脸的无措和惊愕。伴随一阵凉风过,身上褴褛的衣衫,伤口处斑斑的血迹,火光下隐隐泛着幽光的箭头,相继赫然映入眼帘,随之明白了一切。
廉晟一时心有余悸,不禁吞吐道:贤……穹苍醒啦?
明语先情不自禁揉了揉左肩,忍着痛问道:是大哥替我疗的毒?
廉晟闻之点头,然眼见得明语先衣衫不整的样子,忙不迭又转过头去,连连致歉道:事前不知穹苍是女儿身,一时情势所迫,得罪矣!
明语先从容坐起身,整了整衣衫,淡淡笑道:吾略懂修仙之道,又常食苍山雪莲,不敢说百毒不侵,区区箭毒,倒还不至于丧命。
廉晟无言以对,唯埋头不语。
明语先见状忽道:大哥既已识破吾女儿之身,想必亦该猜到我是何人了吧?
廉晟点头道:其实,你说自己是巫咸世家人时,吾便早该猜得你是明太傅。然见你当时一身男儿装扮,便未敢深究。如今想来,普天之下,手持五彩羽扇,又是出身巫咸世家的,除了明太傅,还能有几人?
明语先闻之,却是苦笑连连,不时叹道:休言什么明太傅矣,早已时过境迁啦!明语先,正是鄙人。
廉晟不以为然,别是一脸崇敬道:久仰公之贤名,平生倾佩之至。不久前,闻公因新政一事,而遭权贵弹劾,亦深深为之不平。不曾想今日在此边陲之地,竟能亲眼目睹当朝圣人风采,真乃三生有幸也!
明语先似听非听,兀自问道:方才那些刺客呢?
廉晟因之回过神,脸色欲渐凝重:吾就地杀了几个,剩下的你那护卫在抵挡,皆是些亡命之徒,死硬死硬的,究竟是何人想害你?
明语先冷笑一声,幽幽道:还能有谁?
廉晟闻之,倏地一脸惶恐:你的意思是……可钜公不是已下诏暂缓新政了吗,他们为何还不放过你?
明语先叹道:朝中有些人哪,一日不见得我死于非命,始终是睡不好觉的!
廉晟愈发不解:你既然明知有人欲对你不利,为何还要如此张扬于人前?
明语先摇头直笑道:“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啊!若不大张旗鼓些,岂不死得更不明不白嘛?”说罢,乃缓缓站起身,不时一脸警觉道:“闲言少叙,今吾侥幸不死,那些人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此地不宜久留矣。你我毕竟共患难一场,大恩不言谢,不忍多拖累。劝大哥还是速速离去,免得再惹祸上身。”
廉晟一听,倏地站起身来,一脸大义凛然道:穹苍这是什么话?吾虽无才,却也不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你我既已义结金兰,便理当同生共死,吾今日若弃你而去,岂非连禽兽都不如?
明语先闻声失笑,一脸莫名地打量着眼前人片刻,忽幽幽只道:“你想死,吾可还想活!”笑过一阵,倏地缓和了语气,劝道:“实不相瞒,吾此行乃有诏命在身,与人结伴,多有不便,还望大哥见谅。”
廉晟恍然大悟,转而又道:那你接下来欲往何处?益州各郡吾皆熟悉得很,不如吾护送你过去,以免途中再遭不测?
明语先谢道:心领矣。
话音未落,但听庙外一个凌厉的声音疾呼道:主母,主母……
明语先闻声欲走:接我之人来啦。
廉晟不再作坚持,临了却忍不住挽留道:等等!
明语先应声回首,一脸风轻云淡。
廉晟心中不舍,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踌躇再三,只道:此去,何时还能再见?
明语先嫣然一笑,且道一句:山水总相逢,来日皆可期,一切全看天意吧。
挥挥手,言犹绕耳,人却早已飘然远去,独留廉晟一人停在原地,兀自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