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不忘旧主恩,忠义佳人,香消于此,实在令人不胜唏嘘。在场文武,有念及前朝者,莫不为之暗自泣泪。
凌霜虽犯下大罪,然终究念及主仆一场,明语先遂着人为其料理了后事,并亲笔为之撰写志铭,仍允以侯爵之礼入葬。不日,又微服出宫,亲往坟前祭拜。
来至坟前,环顾无人,牲醴纸钱,却赫然在列,四下亦打理得井井有条。见一叶而知深秋,期间暗中往来者,想来必不在少数。
花宛若见状,不时警觉道:陛下,是否要彻查是何人所为?
明语先叹息一声,兀自摆开牲醴,焚纸烧香,视若不见道:难忘旧恩,人之常情。其心如此,强求无益。罢了,随他们去罢。
这日,少光巡营回来,尚不及传膳,明语先即接踵而至。只道是,西南近来甘雨连降,进贡了不少佳酿。明语先大喜之余,于是特命人备了膳食,来与少光一道尝饮。二人一拍即合,旋摆开了碗碟杯盏,趁此良辰美景,促膝把酒,舒怀畅饮一番。
酒过三巡,醉意醺浓。时花宛若已悄然摒退殿内宫人,不多时亦借故离去。四下倏地一片静悄悄,道是针落有声,只有窗外阵阵虫鸣,于耳畔幽幽不绝,时远时近,意味深长。不多时一阵风来,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方才还是皓月当空,风轻云淡,忽然狂风骤起,黑云压城。扶摇直上几多愁,恰似雨来风满楼,好、风!
须臾,但闻一阵电闪雷鸣,顿时下起滂沱大雨,哒哒哒,敲得窗扉直作响,彷佛一群欢悦的精灵。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宛若被人挂上了一帘青纱,哗啦啦,窜着瓢泼般的雨珠,直下九天,不断如线,落在深谷、林间,不时扬起一层层浓郁的水雾。窗外朦朦胧胧的,远山近岭,疏林幽涧,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彷佛都被烟笼着一般,在远处若隐若现,宛若一幅狼毫挥就的水墨画。
阵阵风雨声中,明语先忽幽幽地说道:叔瑶,你我之间若能有个孩子,想必无论是忠于太一的,亦或是忠于本朝的,届时都不会再有话说了吧?
少光平时皆量如江海,今日却有些不胜酒力似的,早已神志恍惚,垂着头迷迷糊糊只道:先生说是,那定是、定是没错的。
明语先似听非听,兀自猛吃一口冷酒,若有所思状。倏地,目光但扫向少光,其时双眸莫不幽远深邃。
午夜,绛纱帐里,烛影摇晃,光线氤氲。少光隐约见得一身影翩然而至,乍看好似黛珊,细观又像红罗,朦胧之际,越看越混淆,越辨越不清。任他几次呼唤,亦始终不得其回应,只是双眼凝视,脉脉含情。时情意绵绵,柔情似水,前尘往事不由涌上心头,耐不住相思煎熬,当即相拥而泣,共赴巫山云雨。一夜缠绵悱恻,倾诉衷肠,约莫黎明时分,但见倩影徐徐离去,万籁趋于寂静,人心平复如初,醒来一切恍若一场清梦。
翌日清晨,少光渐由睡梦中苏醒,奈何残酒不去,头仍昏昏沉沉。正欲起身,忽闻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醒啦?
循声望去,但见窗前正坐着一婀娜美妇,兀自对镜梳妆,慢绾青丝。映着朝阳,背影隐约有些熟悉,一时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少光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吓得当即从榻上翻身起来,直冲着那妇人喝道:你是何人,谁让你进来的?
孰料那妇人竟全然不为所动,片刻才缓缓转过头来,淡淡只道:叔瑶怕不是酒还未醒吧?
少光定睛一看,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明语先。虚惊一场,少光当下长吁一口气,情不自禁地笑道:打小与先生相处惯矣,险些快忘记先生本是女儿身。
明语先闻之,却是默默回过身,兀自继续梳妆,笑而不语。
少光一时不知从何接话,又想起昨晚梦中一幕,遂试探着又问道:昨日一时贪杯,竟不慎吃醉矣,是、是先生亲自照料的少光?
明语先兀自梳妆,只是淡淡应了句:除了我,还能有谁?
少光欲言又止,憋了许久,才道:搅了先生好梦,在此且与先生赔罪矣。
明语先应声垂下双手,对着镜子,暗暗苦笑一声,片刻,忽幽幽道:“你是得与我好好赔个罪才行。”少光一时不明所以,正惶恐,忽见明语先回过身来,嫣然一笑,不时直埋冤道:“昨晚你呼噜打得震天响,还一个劲地说梦话,吵得我整宿都没睡好。打小也没见你睡觉这么不踏实过,这是从哪染上的这些个臭毛病?”
少光惭愧不已,只得胡乱推托道:许是在军中待得久了,不知不觉便……
明语先笑过一阵,不时啐了句:“还笑!赶紧穿了衣裳,快滚!”旋又回身继续梳妆。
少光见状,遂也识趣地更了衣,匆匆退出门去:哎!
贞徽三年,会顺德中土二年,公孙符下诏改革地制,推行新政,有意诛翦土豪,还田于民。因过于急功近利,时朝堂上下非议者众,未果。四月,狩猎遇刺,薨。次月,其子公孙皓即位,以明年为朱雀元年。不日,即废新政,嘉惠百姓,广收人心。会交州叛乱,乃召还陶秋,复拜都督,专修于武备。
贞徽三年,会南安显武三年,在巫咸接连打击之下,南安国力已日渐衰弱。朝堂之上,少主祁巡宠信宦官,窃弄机柄,朝政日非,民有菜色。且自廉晟被俘后,众武将一时群龙无首,乃日渐式微,私下不免多有微词。祁巡因之起疑,以致文武分歧加剧,国本亦为之动摇。
而此时的顺德,堂上,自公孙符死后,少主公孙皓年幼羸弱,朝政多由各大门阀把持,一时内争迭起,民生凋敝,国事亦为之荒废。军中,因大将陶秋权势不再,上至将帅,下至兵卒,人人皆自危,一时军心涣散,战力遂为之大损。
明语先审时度势,以为:“蜀数为边寇,师老民疲,我今伐之,如指掌耳!”因之决议:“今宜先取巴蜀,三年之后,因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再并吴楚,一统天下。”然因常年用兵,民力耗损过巨,朝内群臣多反对,数次上言未到南征时机。惟独少光鼎力支持,并与明语先一同筹度地形,考论事势。明语先拜其为镇西都督,节制关中诸军事,以备南征,同时扬言先攻顺德,以迷惑南安。
蜀将夏侯闻得讯,遂上表祁巡,请以分兵把守略阳、武休关,以防未然。熟料祁巡听信奸佞鬼巫之说,以为北军终不得至,不仅置之不理,群臣亦皆不得知。
八月,万事俱备,少光率十五万大军由陈仓道入秦岭,抵达凤县后,分左右两路大军向汉中进发。祁巡闻讯,惊惧之余,遂遣素不习武的义兄祁彦为统帅,率精兵两万增援阳安关。
少光自率右路军六万人马,经陈仓道攻仙人关,因夏侯闻据关坚守,一时急攻不下,乃寸步难行。少光深知仙人关之隘,不敢轻言避去,于是重重围关,日夜不舍。宗望率左路军九万人马,依计攻破武休关后,经褒斜道一举克汉中,又一路向西攻城略地,兵锋直指阳安关。
祁彦闻之惊惧,急调夏侯闻回防阳安关。夏侯闻以为阳安关地势平坦,利北军骑兵攻战,不利蜀军步兵坚守,请以扼守仙人关,威胁北军后方,使其有后顾之忧,而不敢长驱入蜀。祁彦不纳,一日连发七道将令,迫夏侯闻转守阳安关。
次月十六日,夏侯闻弃仙人关,退至阳安关。夏侯闻与众商议,以为以寡击众,非乘夜出奇、内外夹击不行。而阳安关四周无险可依,唯鸡冠山一堡可守,但无粮无水,如能坚守五日以上,或可有转机。诸将以为坚守不战,可五日以上,遂遣军两万趋鸡冠隘守御,多张旌旗,示敌坚守;夏侯闻自率精锐一万夜渡江,密往流溪设伏,相约北军若攻阳安关,先折其锋,佯败入堡,夏侯闻则乘机捣其背,两声锣为号,声则出,内外夹击;更大开阳安关城门,内不立旗,炊烟不出,鸡犬不声,以为疑兵。
二十一日,夏侯闻率部出阳安关,沿嘉陵江逆流而上,至流溪、黑水一带谷地设伏。翌日,左路北军沿金牛道分批继至,宗望自率前军来攻。两军接战关外,宗望先以一万人冲关,时箭雨炮石齐发,喊杀声震天,自辰战至未,竟不能克;日暮,蜀军敛兵入鸡冠隘堡,北军围堡数层。
二十七日,夏侯闻探知北军已掠阳安关,即令诸军束装趋往。行至半道,天不随人愿,暴雨如注,夜暗难行,人马疲乏,蜀军又素以绵裘代铁甲,经雨濡湿,不利步战。部将请以天明再走,夏侯闻忧鸡冠隘险要,一旦城破,阳安关孤危,将无计可施,于是斥曰:“敌知我伏兵在此,缓必失机。”遂拥兵齐进;至水岭,乃分三路入北军营地,转战至拂晓,破数十营,直插阳安关。
鸡冠隘堡守军依托隘口,与北军恶战七日后,夏侯闻终率部抵达阳安关。夏侯闻先遣骑兵由侧翼猛冲北军,欲以为策应,见北军岿然不动,旋令全军出击。鸡冠隘堡诸将闻锣声,亦率军出堡夹击。是夜,大雨倾盆,两军血战愈厉,四下尸横遍野,血流二十余里而不绝。鏖战多时,北军死伤甚众,士气大损,因之且战且退。宗望欲走,时少光率前军来会,遂分骑兵为百十队,复向蜀军轮番驰突。
至次日清晨时分,各路北军纷至沓来,源源而不绝,蜀军以寡敌众,身陷重围。祁彦因忌夏侯闻忠勇,竟视之而不救,私率大军退守剑门。敌我殊死战,时北兵益增,少光亲率铁骑四面围困夏侯闻,数度迫降而不得,旋下令全军出击。夏侯闻见大势已去,一时仰天长啸曰:“非吾不肖,天亡蜀也!”于是极口诟骂,杀所乘马以示必死,而后愤然突入敌阵,终力竭而亡,所部人马悉死战,直至尽没。少光感其忠义,盛礼以葬之,叹曰:“蜀将军真男儿汉也!”南安由是精锐尽丧,国中再无能野战之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