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语先闻奏,未允,翌日乃诏曰:
“盖五帝之事尚矣,仲尼盛称尧、舜巍巍荡荡之功者,以为禅代乃大圣之懿事也。愍皇帝深识天禄永终之运,临崩寄雍王光以大事,禅位予以顺天命,此尧禅舜之德也。昔放勋殂落,四海如丧考妣,遏密八音,今有司奏丧礼比诸侯王,此岂古之遗制哉?
夫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厥初,是以先代之君,尊尊亲亲,咸有尚焉。皇祖文忠公,昔从光武皇帝起兵,终克定天下,受封于巫咸,荫庇子孙福泽,世受皇恩爵禄。朕犹潜龙之时,亦尝为太一之臣,一朝问鼎,苟不念旧恩,斯与禽兽何异?书曰:‘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朕敢不奉承徽典,以昭先祖之神灵?
今明丧葬之礼同于王者,追谥曰:‘孝怀皇帝’,命司徒、司空持节吊祭护丧,光禄、大鸿胪为副,将作大匠、复土将军营成陵墓,及置百官髃吏,车旗服章丧葬礼仪,一如太一故事;丧葬所供髃官之费,皆仰大司农。宜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于是服斩衰苴绖,率百官临吊,教设祭物于灵前,亲自奠酒、撰写诔文,跪于地下,读曰:
“呜呼,昔皇天降戾于太一,俾逆臣卓不颖,播厥凶虐,焚灭京都,劫迁大驾,囚于汧县。于时六合云扰,奸雄熛起。帝在汧县,徂唯求定,畴咨圣贤,聿改乘辕,又迁姑臧,雍王光是依。
岁在玄枵,皇师肇征,迄于鹑尾,十有二载,群寇歼殄,九域咸定。惟帝念功,祚兹巫咸,大启土宇。临将崩殂,昔知天命,乃仰钦七政,俯察五典,弗采四岳之谋,不俟师锡之举,幽赞神明,承天禅位,传祚语先,统承洪业。
盖闻昔帝尧,元恺既举,凶族未流,登舜百揆,然后百揆时序,内平外成,授位明堂,退终天禄,故能冠德百王,表功嵩岳。自往迄今,弥历七代,岁暨三千,而大运来复,庸命厎绩,纂我民主,作建皇极。念重光,绍咸池,继韶夏,超群后之遐踪,邈商、周之惭德,可谓高朗令终,昭明洪烈之懿盛者矣。非夫太一、巫咸与天地合德,与四时合信,动和民神,格于上下,其孰能至于此乎?
语先惟孝怀享年不永,钦若顾命,考之典谟,阐崇弘谥,奉成圣美,以章希世同符之隆,以传亿载不朽之荣。魂而有灵,嘉兹弘休。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毕,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
时雍凉部众见之,相谓曰:人尽道明语先包藏祸心已久,今观其祭奠之情,人皆虚言也。
少光见明语先如此悲切,亦为感伤,自思曰:先生自是多情,乃天道无常,教亡太一也!
八月初,启攒宫。月中,灵驾发引。十月,葬于雒阳,陵曰思陵,置园邑令丞。葬之日,明语先亲为扶灵,哭之恸。天下人闻之,时广为赞誉。
是岁,少光举雍凉全境归附巫咸。明语先降阶而迎,下诏拜其为大将军,改封秦王,假天子黄钺,统帅天下兵马,即日大赦天下,海内因之俱惊。
然时至双方洽谈接管之际,孰料昔太一众臣因深恶归降之名,竟不愿立去延兴年号,唯允之并用,以终是岁,谓之曰:“不忘旧恩,善始善终”。双方彼此僵持不下,接管之期遂顺延。久之,民间莫不议论纷纷,风言风语,更是不胫而走,诚乃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讯回雒阳,明语先莫不左右为难,时倒蹙蛾眉,拍案直恼道: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腐儒,成天便只会计较这些个有的没的,真是岂有此理!叔瑶也是,平常那股子蛮横劲上哪去矣,竟然被这帮小人挟持利用?
凌霜在旁若有所思,忽幽幽道:陛下,恕凌霜多一句嘴。想那少叔瑶过去一心忠于前朝,任陛下几次苦口相劝,亦皆是无动于衷。如今冒然来降我朝,且不说是否诚心实意,单凭他前朝宗室这一节,此次年号之争,窃以为只怕少不得他在背后……
花宛若一听,应声瞥了一眼明语先,其时面生忧色,却默不作声。
明语先闻之大怒,倏地瞪圆凤眼,严词斥道:住口!你随吾左右亦不是一朝一夕矣,当知我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吾与叔瑶乃莫逆之交,曾经多少次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熬过来的情谊,他是什么样的人,吾莫非还不比你更清楚?在这世上,吾纵是信不过自己,亦绝不会信不过他!此类说辞,吾今后不想再听到!
凌霜见状噤声,遂识趣退下:唯。
待明语先平复下,花宛若趁机谏道:陛下,臣以为年号之争,攸关国本,宜当机立断,使人昭昭,听之任之,只会夜长梦多,进而混淆视听。玉贞方才所言,虽有过激之处,却也暗合时下人心所向。向来众意难违,陛下不可不察也。
明语先无言以对,其时紧蹙眉头,一筹莫展道:容我再想想。
翌日,临早朝。宗望正行在道中,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仲德慢走。”回头一看,原是凌霜,遂放慢了脚步,并肩同行。
凌霜快走几步,不时跟上前攀谈道:仲德今日来得可够早啊?
宗望倏地一脸愁容道:能不早些嘛!难得钜公委以重任,命我全权督办雍凉交接一事。可这才不过刚启个头尔,却是事故频频。若再不上些心,指不定还会生出何乱子来,吾又如何还能睡得安稳?这不,都快过去一月有余矣,仍一直停滞不前,若真拖到年关,吾还有何颜面再回来见钜公?
凌霜闻之失色,不时点头叹道:仲德所言极是。且不说年号之争,事关法统,绝无丝毫讨价还价之余地。而如今我军又迟迟不能进入雍凉,长此以往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若再有个万一,怕不要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宗望应声直埋怨道:可不是!也不知雍凉那帮蠢货究竟着了何魔怔?降便降矣,冷不丁却冒出这一茬来,真是没事找事。
凌霜其时若有所思,少刻忽幽幽道:只怕犯的不是魔怔,而是反骨!
宗望脚步应声一停,诧异道:啊!?
凌霜见状,忽转色笑道:哎,仲德休惊。吾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又何必太当真?
宗望却是一脸正经道:玉贞有话不妨直说,又何必卖关子!
凌霜见状,遂直言道:仲德稍安。倒不是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须知那少叔瑶在雍凉威望颇高,又是前朝宗室帝胄,照理皇帝宾天,雍凉部众如何也该推举其为新皇才是,何故虚位以待他人?再者,虽说自西戎之乱后,雍凉由是贫困凋敝,此后又时有项、胡为祸陇右,更使府中捉襟见肘。然雍凉之地,毕竟一方重镇,内托河西走廊商路之兴盛,外领西域府土地之广袤,只要治理得当,足可养兵自守矣。如今猝然来降,吾这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宗望听罢,乃频频点头,追问道:那玉贞的意思是?
凌霜其时脚步迟迟,忧道:吾只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宗望半信半疑道:你是说少叔瑶归降是假,别有异图才是真?
凌霜不置可否,其时倏地一身肃穆。
宗望见状,面色渐亦沉重,不时脚步沉沉,兀自忖道:此一节,吾倒是从未想到过。难怪他来时信誓旦旦,一回去便坐地起价,莫非欲胁众要挟朝廷乎?
凌霜应声蔑笑一声道:要挟?只怕是蛰伏以待时机罢!仲德忘啦,征蜀时,便是他趁乱偷袭我军后方,以致征蜀大计前功尽弃不说,此后更是累及军民死伤无数。以至如今想起来,亦不免心有余悸。须知当年西戎兵临城下,若非钜公不辞千里而往救之,西域府只怕早被踏为平地矣。可他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还以怨报德。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天知道他来日会不会又趁机反咬一口……
宗望想起昔日惨状,不由也是一阵悔恨。痛心时,倏地一跺脚,大喝一声道:他敢!?
凌霜微微一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仲德息怒。须知那少叔瑶打小跋扈,且不说那些欺男霸女之事矣,甚者连亘帝之命他亦敢忤逆,是以两京人送外号‘混世魔王’。昭帝时,一朝赴任西域府,不仅纵兵劫掠百姓,还强占部下妻子,诚视王法于无物!若非钜公一力护着,单凭他干的那些荒唐事,只怕早死八百回矣!试问这天下间,竟还有他不敢为之事?”话毕,忽一转色,又道:“当然,这些终究只是你我私下揣度之言,仲德也不必太当真矣。正所谓,英雄各有所见,何必过问出处?更何况,钜公犹在潜龙之时,便与那少叔瑶私交甚笃,更收为入室弟子,爱之之深,犹甚于己之双目!是以,在事实未清之前,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免得届时冤枉了好人,平白叫人安个陷害忠良的罪名。”
宗望不以为然,倏地应声驳道:“哎!君子坦荡荡,何惧犯言而不敢直谏?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然防人之心亦不可无。玉贞不必多虑矣,待会朝上,吾自行谏言便是!”言毕,旋疾步而去。
凌霜劝之不能,唯放去。
紫微宫宣事殿内,一众文武群情激愤,莫不齐声挞伐——
堂下,但见宗望高声痛斥:若不肯去年号,又何谈臣服一说?所谓年号并用云云,实属二日同天之象,莫非偷梁换柱之计,妄图分裂国土,划疆而治,其暗含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此等冠冕堂皇之鬼话,莫不把我等视作了那黄口小儿来诓骗,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誓不答应!
席间附和者甚众,激进之辞,愈演愈烈,更有甚者,竟信口直言一战。然细观之下,却另有一干人等始终闷声不语,当下面对如潮声浪,或面露不齿,或兀自叹息,愤愤然偌个不平状,却又敢怒不敢言,与此间氛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明语先洞若观火,眼见于此,乃不时拨乱反正,以不令场面失控。然每每问及两全之法,群臣却纷纷一筹莫展,莫不面面相觑。
正当纠结之际,忽见明惠灵机一动,不时乃起身道:禀陛下,臣有一计,或可保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