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应声放缓行速,回首但见不远处一人策马扬鞭,风风火火,疾追而来。待行至跟前,勒定缰绳罢,便急切问道:敢问车上坐的可是明相?
车夫回道:正是。
那人闻之不由大喜过望,当即翻身下马,略整衣冠罢,大步迈至车前一拱手道:先生,少光求见,还请下车一叙!
车中人闻声探出身来,正是明语先。四目相对,明语先颔首罢,遂下了车驾,二人临水烹茶,款款而谈。
少光素知明语先为人才干,不忍其就此埋没,当下自无心品茗,只是忙劝道:此次晋阳失守,皆因当地守军不服朝廷调令所致,并非先生一人之过。皇兄洞察秋毫,岂会听信谗言,当真罢免先生,先生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明语先信手烹茶,语带自嘲,泰然只道:此次晋阳失守,震动寰宇,朝堂上下,总要有人出面担责。语先身为太傅,总揽剿贼事宜,纵是钜公不忍降罪,只怕群臣亦绝不会轻饶于我。此刻我纵有通天之能,只恐亦难敌天下悠悠众口!
少光忙开解道:先生!群臣之所以步步紧逼,皆是迫于舆论所致。我等同朝为官,一切皆为朝廷,偶有分歧,各持己见,亦是在所难免。然则在事言事,本无关个人恩怨,先生岂可因一时之气而弃天下于不顾?
明语先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别有深意道:叔瑶当真以为,此次群臣之所以联名上书弹劾,仅仅只因我否了“军政下放”之策,亦或者罢了张达之职?
少光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明语先接道:军政下放,无异于削弱皇权,姑息地方,群臣又岂能不知其中要害?张达拥兵自重,枉顾朝廷律令,可谓死有余辜!然缘何朝堂上下皆对此讳莫如深,而独独紧抓此次晋阳之陷不放?其中曲折,难道仅仅全因一次兵败,还是背后另有所图?
少光兀自思索道:群臣向来以先生专横而多有攻诘,此次莫非亦是借口发难?
明语先却连连摆手道:自我为太傅以来,朝堂上下有的是人参我只手遮天,独断专行,然你可曾见过今日这般群情激愤,争先恐后之景,又可曾见过钜公如此进退维谷,如临大敌之状?
少光若有所悟道:既非舆论,亦非党争,莫非仍是奔着先生所倡之“新政”而来?
明语先兀自一声叹息,始放下手中茶具,娓娓道来:
“太平之乱,起于前朝,而祸于本朝。之所以层出不穷,屡剿难平,并非天意民心真向于贼军。归根结底,全因列强豪绅大肆兼并土地,致使百姓无地可耕而起。是故,派兵围剿终究只是头痛医头,还土于民方能根治本源。正因如此,先帝时,我才上书力谏‘废除丁银,均田还授’,奈何朝堂诸公群起反对,继而搁置至今,始终难以成令。其中奥妙,想必以叔瑶之才,不用我再明说了罢?
说到底,今时诸公借故发难,不过是隐忍已久,厚积薄发之举罢了。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作众矢之的?倒不如就此知难而退,既保全了自身,亦免于钜公为难。何况值此多事之秋,朝堂上下更须得君臣同心,众志成城,方能保社稷无忧。今上乃胸怀大志之君,只要上苍不负,来日定当有一番大作为,又岂能因语先一人而开罪天下权贵,与群臣离心?”
少光无言以对,一时支吾其词道:先生此话,未免有些杞人忧人了。诸公私下虽难免各有盘算,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因小失大,耽误朝廷大事。想来,皇兄暂时冷落先生,亦不过是碍于群情激愤之故。待过些时日,群臣气消了,应当、应当尚有转圜余地。
明语先一席话毕,却是如释重负,起身负手,临水远眺,口中释然道:罢了,一切皆是天意,叔瑶不必为此惋惜。想我年少入仕以来,近十六载光阴,虽亦位极人臣,却从无一日如现在这般身心自在。我只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尔!
少光闻之惶恐,忙起身相劝道:先生,不可!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先生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岂能因宵小之辈那点蝇营狗苟而荒废?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请看在少光之薄面上,暂且收回辞呈,来日方长,以先生之才,何愁不能有一番大作为?
明语先不以为然,一阵苦笑罢,直摇头道:正所谓众怒难犯,只怕今时我若再不退,将来纵是钜公再有意相保,亦不得不拿我项上人头来平息众怒矣!
少光见状,一时感同身受,不免义愤难平。拱手深拜罢,不由紧握剑柄,信誓旦旦道:先生留步!光本出身行伍,专于弓马而不谙大事。一朝侥幸与先生共事于朝,耳濡目染,尤感先生豪情壮志,赤胆忠心,不忍先生就此埋没乡野,虚度光阴。无以为报,唯舍命相随,拼死一谏,以全先生之名。今后,先生只管行大道,匡天下,余下之事,皆交由少光来做!
明语先忽闻此言,虽波澜于心胸,却平复于当下,不由一派云淡风轻。莞尔一笑罢,转身欲走。奈何英雄相惜,临别不由驻步回首,衷心相劝道:叔瑶啊,天下大事,绝非儿戏,一招不慎,可是要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的!这等罪过,我语先背不起,你叔瑶亦背不起!你我皆为明理之士,切不可意气用事,罢、了!
少光闻声语塞,回神但见语先飘然而去,一时仍心有不甘:先生!
奈何明语先去意已决,边走边摆手道:罢了,罢了……
少光眼见覆水难收,兀自叹息罢,唯有忍痛作别,奈何当下实在不舍道:不知先生此去,欲往何处?
明语先却是头也不回,边走边回道:久闻江南四季如画,美景宜人,我心向往久矣,今时正好先去游历一番。之后或还于北庭,或游历四海,且随遇而安罢。
少光听罢,忍不住又疾唤道:今后何时还能再见?
明语先倏地停下脚步,兀自一笑罢,只留下身后一言:一切全凭天意罢……
少光但望明语先背影渐远,久伫不去,一时情难自已,唯整衣冠,深深一拜。
三宝九年五月,太平余孽死而不僵,此起彼伏。四边藩夷包藏祸心,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朝廷纳原太常、现益州牧祁玉之谏,下放军政,以各州刺史为州牧,总揽各州事务。
是月,少光赴任雍凉都督,领西域都护,假天子节钺,节制西北各路兵马。其时,西域各部遥闻关中生变,皆已暗怀不臣之心。至金乌新王霸也即位,旋即联合众藩王犯境都护府,公然反叛朝廷。因官军主力皆已回关中平叛,是故数月之内,边境各镇皆失。至少光履新到任,叛军已直逼丘兹。得知情况,少光急率所部三千精骑,星夜奔赴丘兹平叛。
两军对垒,城下乌泱泱一片,约莫八九万有余,个个剑拔弩张,摩拳擦掌,可谓气势如虹。城上兵丁寥寥,多不过万把之众,且人人来去慌张,莫不自危,犹如惊弓之鸟。
军阵之中,一将披坚执锐,人高马大,杀气腾腾。此人正是霸也,人言其天生神力,勇猛无敌,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号称西域第一勇士。然其人嗜杀成性,每每临敌,多好屠城杀降,故为人所不齿,亦为先金乌王葛利所恶。后密谋政变,弑父杀兄,始篡得王位。又趁太一主力东归之际,以武力迫使西域各部拥其为霸主。
忽闻兵士来报:禀大王,高盛军来不了了。黛姗女王着人送信来,说是国中有变,急需安置。
霸也听罢,满脸不屑道:“切!什么‘国中有变’,八成是还忘不了她那老情人罢?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西凉王妃了,也不想想当年少叔瑶是如何羞辱她与逼死她丈夫的!”
话音未落,又有兵士来报:禀大王,银鸢军出师不久即迟滞不前,莫斯王遣人来,说是大军途中突遭风雪,急需就地休整,恐三五日内不能至。
——银鸢国,地处都护府以南,地广民稀,人信物丰,兵将虽不多,却素有骁勇之名。其国王莫斯,为人豪爽,又能征善战,却生性惧内,凡事皆唯妻命是从。其妻赫连王妃,本是少光部将赫连冲亲妹,为人机敏伶俐,性情率直泼辣,时人莫不赞誉。因莫斯素来与少光交好,是故得与之相识,一时心生爱慕,遂请少光从中牵线,成就了好姻缘。
霸也忍不住啐道:“托辞!尽是些两面三刀之小人!罢了,本就没指望他俩能来,没他俩,吾照样能攻下丘兹!”霸也说罢,当即一蹬马腹来到阵前,直冲城上大喊道:“呔!城上鼠辈听着,吾乃金乌王霸也,识相的快快开城投降,否则攻破城池,鸡犬不留!”
城上守将闻之,怒而回到:霸也,昔尔父葛利在时,年年纳贡称臣,岁岁礼数有加,如今汝却何故进犯我疆域?
回话之人看着约莫二十出头,但见他:五官俊朗,身型威武。面容冷峻,甲胄生辉。当下,屹立高墙之上,直面八方重围,却是面无惧色,义正言辞。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光部将赫连冲。
霸也大笑道:纳贡称臣?赫连盈若,你怕不是没睡醒,还做梦呢吧?昔日少叔瑶在时,吾尚且还让他三分。如今他远在关内平叛,丘兹又兵少城破,且看今日还有谁能救得了你等?
话音未落,忽闻一个人声雄壮,如雷贯耳:少光在此,何人胆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