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僵持,忽见明语先舒眉展颜,叱退了凌霜,信手只把扇子往卓不颖面前一横,当下横眉冷对,不时蔑笑一声,俨然一派俯视之姿。
卓不颖见状,心生忌惮,遂予身旁甲士递了个眼神。
那甲士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伸手欲取扇。孰料五指尚未近前一寸,但闻一阵华光溢彩,那甲士当即便被震开几步远,一个跟斗倒栽在墙角,昏了过去。
一片惊嘘之中,明语先一派泰然自若,当下轻抚着羽扇,不时蔑道:吾这羽扇,名曰梧凤礼天,乃仙家卫道至宝,妖邪难近,鬼怪莫侵,又岂是尔等腌臢小人所能染指得了的?休说是你这一介粗野莽夫,今日便是那炼狱罗刹来到,亦奈何不了吾分毫!
卓不颖自然听得出其言外之意,无奈之下,只得隐忍一时,匆匆拂袖而去:你……罢了,既是仙家至宝,先生便好生留着吧,哼!
方出宫门不久,凌霜忽快行几步跟上前,迫不及待地问道:主母,面圣如何,钜公可有诏书相授?
孰料明语先三缄其口,兀自脚步匆匆:回去再谈。
安福殿内,少英一派成竹在胸,面对来人幽幽问道:“送出去否?”面前之人,正是那李掌仪。
李掌仪颔首回道:陛下放心,是奴婢亲手将诏书交于明先生手中的,此刻明先生已带着诏书安然出宫去矣。
少英又问道:卓不颖可曾怀疑你?
李掌仪笑道:回陛下,一切全如陛下所料,那卓不颖至今还蒙在鼓里。
少英点头道:有劳,你且退下吧。
李掌仪拜过了,旋即退出门去:能为陛下分忧,奴婢万死不辞!
王内侍姗姗来迟,送走明语先回来,进门一见得李掌仪,各种缘由不觉已明白七八分。一时也不多言,回禀过少英,遂照例侍奉在左右,奈何始终一脸心事,看着有话要说,却几度欲言又止。
少英莫不尽收眼底,幽幽道:你我自幼朝夕相处,向来皆是无话不谈。有什么想说的,只管道来便是。
王内侍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恕罪!只是奴婢以为,雍王与明先生皆是朝廷股肱,于陛下更是一片赤诚,日月可鉴。可陛下今日为何要下此一道诏书给明先生,就不怕寒了雍王之心吗?
少英闻之低头,倏地叹息一声,旋即点破了迷津:雍王与明先生之忠心,吾又岂会不知?然二人同为忠心,彼此却各有不同。雍王之忠,概在余一人尔。而明先生之忠,实在余之志也。吾在一日,他二人自是忠心不二。可如今,吾已然来日无多,太子又尚年幼,吾岂能不为他作多些打算?知子莫若父,太子性情虽谦和,然过于优柔寡断,来日若无重臣在旁辅佐,只恐易受小人蛊惑,听不进忠言逆耳,更担不起这千钧重担。然重臣辅佐,终究是一柄双刃剑,用时只当顺手,却难料来日会否反受其累。而吾下给明先生的这道诏书,看似锁住的是雍王,实则锁住的,恰恰更是明先生她自己呀!
王内侍如梦初醒,一时莫不诧异道:那明先生……
少英淡淡一笑,接道:明先生心思过人,又岂会听不出吾言外深意?
王内侍听罢,眼见少英心如死灰,实在不忍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如今大势未定,就不能再搏一搏,兴许还有转机?
熟料少英应声一阵惨笑,接着戚戚说道:“搏?事已至此,纵使吾有心,只怕天下亦难有意矣!岂不闻自古圣君者,既能以霸道御四海,又能以王道临天下,二者恰似太极两仪,相生亦相克,缺一则不可。譬如削藩、新政,虽利在千秋,却也有损天子仁德,是故不得不以霸道力行之。然霸道者,终究只能横行一时,而不能横行一世,又必须以王道相行化解,才能谋得长远。奈何我太一天下积弊过久,早已非一般猛药所能治矣。是故自御极以来,吾深感时不我待,不得不以非常之手段,力行非常之事,以期在这非常之世中搏得一线生机。然则一代人终究只能行一代事,吾原本想,吾这一代人穷尽霸道,收拾罢旧河山,待来日嗣君即位后,再转行王道,垂抚天下,以安定这蠢蠢人心,如此则天下或能复安矣!怎奈上天偏偏就是如此绝情……”话到深处,但见少英十指紧扣,倏地一拳捶在榻上,彷佛欲发泄心中无尽的不甘。话尽,哀默一阵,他渐渐收敛起颜容,无声时,倏地一声长叹道:“嘿——罢了,不搏啦!累矣,也惧矣。”
王内侍:陛下!
当下少英回首过往,莫不追悔莫及:说到底,当年卓不颖入京,多少乃吾昏聩所致。当初若非我鬼迷心窍,执意打压韩国舅一派,又岂会招致党争日渐失控,进而让那卓不颖趁虚而入?说来讽刺,遥想当年,吾即位之初,是何等之意气风发,敢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不曾想时过境迁,竟也变得似这太一天下般腐朽不堪矣!
那王内侍静静听着,眼泪早已忍不住在眼底打转,当下唯不住哽咽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当初若非韩国舅专权,一手把持朝政,陛下又岂会出此下策?至于后来党争失控,乃至卓不颖入京云云,亦皆是一连窜阴差阳错所致,实非陛下初衷也!
少英不以为意,兀自苦笑道:休矣,你不必再予我开托。乾坤朗朗,鬼神明明,说得再好听,亦不过是些托词尔。纵然能瞒得过天下人,莫非还能瞒得过吾自身吗?
说到这,那王内侍不自觉已抽噎不止:我四百年太一江山,当真已难保乎?
少英抬头仰望窗外夜幕,但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时莫不满目幽怨,倏地一声长叹道:大势已去,天命难违……
三宝十四年腊月,冀并都督明语先受密诏,与朝臣同谋诛卓不颖,又遣使与雍凉都督少光、兖州刺史刘玄明、荆州牧公孙符、益州牧祁玉等连兵。卓不颖觉之,遂发兵击太原,不克。将起事,不料北庭叛军复起,会西戎诸部袭扰西域,因之未发。又因事泄,京中有同谋者,含內官王内侍、李掌仪等皆遭诛杀,夷三族,起事旋败。
时韩皇后以政在卓不颖,自愧为后,闻讯尝与戚书,言卓不颖残逼之状,令密结诸侯以图之,不慎遭亲信所叛,事乃露泄。卓不颖追大怒,遂逼帝废后,又假为策,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藏壁中,不能避,为人牵出。
时帝有疾在榻,睹之羞愤,乃掩面不语。后被发徒跣,行过拜诀帝曰:“妾之不肖,不能为陛下诛除奸逆。今将殒命,虽死无憾,当于九泉之下,祈佑吾皇天命昌延,隆运永祚,他日召合义士,手刃国贼,中兴社稷,复安祖宗基业。如此,妾亦将含笑于地下矣!”言讫,泪下如雨,帝亦泣噎不止。
卓不颖令取白练至面前,后全无惧色,起身斥指贼曰:“国贼,吾死当化为厉鬼,日夜与汝索命也!”卓不颖怒曰:“犹作妄想耶!”旋叱左右牵出,勒死于玉阶之下,其兄弟宗族,株连死者七百余人。城中官民见者,无不下泪。后人每每思之,皆叹曰:“孝昭宫院无女流,更把儿郎亦看羞。前有董妃后韩后,丹心一片照千秋。呜呼巾帼兮,羞煞须眉,谁言王侯将相无种乎?”
却说卓不颖设在并州之细作探得诸侯密谋连兵一事,遂星夜报至雒阳。田皓慌忙写告急文书,申闻卓不颖。卓不颖急聚幕僚商议。田皓曰:“今明语先伪得天子诏书,串联诸侯,声势浩大。贼军在外,帝党在内,倘或里应外合,深为不便,可先除之。然后请主公亲领大军,先发制人。”
卓不颖然其说,遂勒兵入宫收人,另有京中官吏及其亲眷共千余人,不分老幼,尽皆诛绝,将其首级传去军前号令。即日起兵十万,出河东,径击太原。军马出关,卓不颖自领三万军为前锋。
流星马探听得,急报入晋阳治所里来。明语先聚众商议,以为贼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当趁其未合之际,先折其锋,再伺机歼之,遂发兵五万往吕梁山南麓迎敌。卓不颖闻讯,自带铁骑飞奔来袭。
明语先引兵先到,不多时,远远望见敌大队人马奔赴开来,阵中西风飘动青罗伞盖,便知是卓不颖带前军至矣,于是笑曰:卓不颖末俗偷巧,勇而无谋,真乃一匹夫也!
明语先将军马列成阵势,端坐于门旗影下,举目瞧见卓不颖出阵:头戴金冠,体挂绯袍,身披兽铠,腰系绒绦;坐下快马,弓箭随身,脚踏宝蹬,手持画戟。真是鹰扬虎视,威风八面!
两阵对圆,卓不颖勒马阵前,大喝一声曰:卓不颖在此,谁人前来送死!
风急云低一声啸,天愁地惨万里寒。时拔山盖世,气吞万里,手中画杆青龙戟,铮鸣声似龙吟,坐下千里追风驹,嘶吼状如虎啸,长锋所指,但教众军一颤胆,万马皆惊蹄!
明语先端坐车中,玄衣皂裳,绾髻结发,不时轻摇五彩,回头问曰:谁敢出战?
话音未落,后面一将,纵马挺枪而出。两马相交,不出五合,即被卓不颖一戟刺于马下。众叹息之余,忽又见一将纵马挥戟来战,被卓不颖手起一戟,刺于马下。众皆大惊。
卓不颖勒马立定,不时大笑曰:此等武艺,也能上阵为将?
阵中一将闻之大怒,立时飞马而出,挥槊直取卓不颖。卓不颖抖擞精神,挥戟拍马来迎,战到十余合,一戟砍中其臂膀,弃槊于地而走。阵中偏将急出去救,卓不颖拖戟便走。那偏将一按枪,急取弓箭射之,连放三箭,皆被卓不颖用戟拨落。那偏将大怒,挺枪纵马赶来,却被卓不颖一箭射中面门,落马而死。
“嘿呀!”明语先应声一按羽扇,心中暗忖曰:“卓不颖,果然熊虎之将也!”
卓不颖见状,时扬戟狂笑,鹰视群雄曰:天下武艺一石,少叔瑶独占八斗,我有一斗,天下人共用一斗!谅尔等腐草之萤光,亦难与天空之皓月争辉,不如伏首伸颈,自缚了来降吧!哈哈哈………
众军闻之,无不胆战心惊。明语先顿时失色,忽仰天长叹,恨曰:“若叔瑶在,决不使吾受此大辱也!”众将闻之,皆黯然自惭。
旁边一小将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急挺方天戟,拍马而出,去攻卓不颖。卓不颖挥戟拍马来迎,战不三合,那小将招架不住,拨马败退。卓不颖纵马直追,那马日行千里,飞走如风。将将赶上,卓不颖举画戟往那小将后心便刺。
危急关头,忽闻一声怒吼:“卓贼休狂,宗望在此!”旁边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杆冷电银枪,飞马大叫,怒声如雷。
但见他三十来岁,生得是浓眉大眼,面黑如碳,手长脚大,虎背熊腰,一派雄姿英发。跨下高头大马,嘶如虎啸龙吟,别是威风凛凛。手中七尺长枪,宛若吐信长蛇,莫不冷气森森。问是何人?来将姓宗名望,巫咸先锋大将。
卓不颖见之,弃了那小将,便来战宗望。宗望施逞虎威,抖擞精神酣战之。二将连斗三十余合,风起云涌,势震八方,众军喝彩,声盖九天!士卒看得痴呆,鼓手擂得手酸。明语先因之大喜,起身直叫好。战到五十合,宗望渐力竭,犹战不倒卓不颖。
凌霜见状,瞪起丹凤眼,竖起卧蚕眉,把马一拍,手提一杆铁画银钩枪,催马上前,来夹攻卓不颖。卓不颖全然不惧,左右舞戟,章法不乱。三匹马丁字厮杀,刹那间,枪若闪电,又似流星,卓不颖画戟,更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时兵刃相击,响彻八方,声闻于天。众军皆看得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