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一身轻,生了孩子之后报刊社那边我就休产假不用上班了。编辑部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组织好像忘记了我,工会犹如高傲女神远在云端自我欣赏,不会为我们这些部聘编辑垂下一点关爱的目光。倒是老公的学校还派工会的同志来看望,给我孩子送了两件精致的小儿和尚袍、水果和两百元钱工会关爱费。
有组织和没组织就是这么大的区别!
在得到法院的录用通知后,我按沙潭人社局的要求写了封自愿放弃的申请书。录用调档后,还没有得到上班的通知,我就安心地在家休产假,陪我的乖乖了。这可是我的又一大挑战,幸好在妈妈的指点下,我已快速地适应,马上又跟我的小乖乖达成了新的默契,找到了她吃喝拉撒的规律,满月后她已经达到了中上的婴儿指标。
等到新单位通知上班,又是一年的农历春节之后,该是和编辑部说再见的时候了。想起九年的过往,如今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突然又感慨万千。曾经无数次想像过离别的场景,我觉得自己会扬眉吐气、慷慨地如电视中一般,在曾经说我不行的领导面前拍一通桌子后大快淋漓地走人,又曾经想过在那些曾对我落井下石的人中骄傲地宣布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单位,在他人艳羡中骄傲地离去……
如今真要走了,想起这些幼稚的设想,自己都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如果在九年前,特立独行的我也许会做出这些狂傲的举动。不知不觉,我已在这里度过了九年,从青年缓缓即将步入中年,快乐的、愤怒的经历都在这里发生,伤害过我的、保护过我的人都继续留在这里,所有这些会因为我离职而从我生活中一刀两断吗?何必给居心叵测的人留下口实,徒让保护我的人又费心为我左挡右支?老话讲得好:留三分颜面日后好相见。
春节假期后,我给乔主任打了电话,说要照顾孩子不打算上班了,需不需要过来办下辞职手续。其实在生孩子之前,我已经陆陆续续把自己的物品带走,私人资料已从电脑里拷走,办公室已经没有我的私人物品了。打电话给他,也只是通知他辞职,至于手续,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办公室的钥匙早在休产假前已经交给了乔主任,纯粹出于礼貌而已。
“你还是过来一趟,写一个书面申请吧。”电话那头惊异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那好吧,明天我带孩子去做检查,后天过来。”我说。
“好。”那边挂断了电话。
其实,写不写书面的申请又有什么含义?在报刊社这种体制里,既然可以视别人如空气,别人离职了却还要别人写书面申请,不过是耍一下领导威风罢了。想想,去一趟编辑部也还是必要的,向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打个招呼辞行也是必要的礼貌,顺便去写个辞职申请书也不过几分钟,但我也卖了个关子,隔一天再去,他是个老人精,当然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的主任权威也不能让别人“立马行”了。
第三天,我到了他办公室,我还没开口,他沉着脸说:“你辞职怎么也不提前一个月跟我们说,说不来就不来?”
好像我又变成了珍宝,缺了我不行一样。这和一年前的他对我说我能力不行、不打算要我了可是判若两人呀!
“乔主任”我说,“提前一个月正是春节,您往年不都是在外地过的年吗?我是怕打扰到您,要提前一个月也不难,反正编辑部那点事无非是发点稿,看下校对。你们要是一下子找不到人,校对来了您打电话要我过来就是。”
他嗫喏了好一阵,说:“那倒没有这个必要罗。”
他不再说话,我拿起他桌上的笔和纸,写好了辞职申请书,请他签字,他签完字,说去找蒋社长吧。在去往蒋社长的办公室路上,我远远地看到关主任的影子,还没等我打招呼,关主任已转过身来,亲切地对我说:“小毛,听说你要走了。”
“是的”我说,“这么年多谢您的照顾。”说完这句感谢的话,我的眼眶兀自红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的泪点这么低?
“没有,没有。”关主任摆摆手,“我跟蒋社说了,让编辑部这个月发你的工资。我说小毛競競业业在这做了九年,补偿金一分钱也没要,多给别人发一个月工资也是应该的。”
温润亲切的关主任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与他相处,总让人如沐春风。
等到了蒋社长办公室,蒋社长笑笑说:“小毛啊,你是不是到法院去上班了啊?”
“蒋社,您怎么知道?”轮到我诧异了,刚才同两位主任交谈,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蒋社不仅知道,还默契地帮我保守了秘密,大智若愚的蒋社就有这种浑厚的阅历与城府啊!
“我当然知道”他轻轻一笑,在我的申请书上写下“同意离职,工资算至本月底。”
“到新单位好好工作,小毛是很不错的,把这交到财务室去吧。”
“谢谢蒋社。”
“哎呀,毛洁啊”收发室何姐拦住我,“你晓得不啦,你闯祸了呀!”
“怎么啦”我一脸吃惊,不知道在家休了半年产假的我闯了什么祸。
“你是不是把你办公室钥匙给了乔主任?”
“是啊,怎么啦?”
“他喊了些不知道什么人成天坐在你办公室里搞事情,被办公室主任发现了,问他,他说这些人是你叫去的!”
我哑然无语,才想起刚才路过那间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已经换了锁,原来是这么回事!办公室主任是何姐的姑姑,何姐就相当于半个主任:“我叫去的?休产假后我来过编辑部吗?何主任那么好骗?乔主任是我领导,我休产假,钥匙不给他给谁?”
“她当然也晓得罗,不过,扯上你,你还是去解释下吧。”
既然晓得,又何必要我这个部聘编辑解释,无非是让我这个小编辑去当颗棋子充当炮手的角色罢了。或者,让我知道乔主任是我顶头上司,犯了点事,给我机会让我自告奋勇替他背下擅自把办公室出租的这口黑锅?
已经离职,所谓我闯的祸一个正常人用屁股都想得出来的事还用去解释?只是让别人把他看得更清楚而已,连这种小钱都要贪,出了事还要推给一个无职无权的部聘女编辑。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淡淡一笑,谢过何姐,交了辞职表后往公交车站走去。公车来了,我上了车,车开动,经过报刊社这栋大楼,到路口红灯停下。绿灯亮起,车辆起步,大楼渐渐远去、不见了……
泪水夺眶而出,倾泄而下,止也止不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哭泣,车上人不多,好奇地望着我,连开车的司机都注意到了我这个在位置上哭泣的女人。他们的目光充满关爱怜悯,也许在想,这个姑娘是不是失恋了、被哪个男人抛弃了?还是痛失双亲,在公交车上悲不自禁?
舍不得这里?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所有的感念就是尽快离开这里。高兴这一天终于成真,我所有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今天潇洒的转身?可是这情绪里高兴的成分微乎其微。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感慨,一种和自己抛洒九年青春的地方作别的感慨,你以为你对它充满了恨与不屑,待你要割断这一切时,却发现,它已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无法割舍、无能为力地让它攻势凌厉地与你融为一体。又或者,当我坐上这辆公交车时,分明感受到它就像一辆时光穿梭机,不带感情地把我带往下一个时光驿站,我在这辆车上挥手与过去告别,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我不再去想,也不再觉得难堪,任泪水狂泄。人之为人,至情至性又有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