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严冬常蕴还是没能熬过去,陆萦凝是个会经理的人,那年常家在扬州的生意十分的好。
我与母亲哥哥一同回了老家,宅子里头少了祖母似乎少了那丝热闹。回去的时候是囡囡来接的我们,囡囡自哥哥大婚后跟在祖母身旁我便没见过她了,往来都是书信。
她是我们姑娘哥儿里头最烂漫的孩子,如今眼底也是从前的模样,与我们不同。
“姐姐来的早了些时候,前段时候不是说二十八来吗?”她与我走在母亲和哥哥身后,侧在我耳畔说话。
我说话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我与母亲听说蕴哥儿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夜里没歇,就忙赶过来。”
她听我这话一时也说不出下一句来了,宅子里闷闷的少了些生气。院子里那颗小时候她要爬上去摘果子的树已经落的没有叶了,枝子上是小厮挂的假花。
我问她:“你嫂嫂呢?”
她脱了力叹气道:“嫂嫂这些日子都守在蕴哥哥的床前,蕴哥哥吃她就吃,蕴哥哥不吃她也不吃。”
“她身子可吃的消?”我有听到这些,只是真听到还是有些难过。
囡囡看着那一地化不开的雪说:“嫂嫂怕是要与哥哥一同去。”
我忙拍她嘴一下皱着眉头:“说的什么胡话。”
她按住我的手,神色认真:“不是什么胡话,你去见见就晓得了。”
我们穿堂过门到的蕴哥儿院子,院子里的花开的十分好,我上去细细看才发现都是嫁接在上头的,木枝已经斑斑驳驳的一道道深痕了。
木质雕花门四面都蒙了厚厚的被褥,在门前的小厮把被褥掀开又在两侧围了一圈才叫我们一个个进去。
再开了木门,又是一层厚厚的被褥。我后头进去的时候听着里头沙哑的女声高喊:“干什么!干什么!白吃食了的?寒气都透来了。”
那堂中只要是穿了门的,都堵着厚厚的褥子。我们进了堂中,外头的褥子又封严实了,小厮才开了进侧室的褥子。
我看着那厚的褥子遮挡严实的床,有个女人跪坐靠在床边,头枕着床沿的木板。见到有人进来,直起身子刚想开口说却是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我们上前去,她落了两行清泪要起身来,却又踉跄的坐下了。一边的婢子上来扶,母亲也上前去把她搀扶起来。
她一下子靠在母亲身上,泪珠子不住的滴下来,她叫哽咽的唤着:“婶婶...”
母亲轻拍她的背,抱着她的头轻声安慰她:“苦了你了,蕴哥儿媳妇。”
像是雪崩一般,支撑许久的大山在见到亲人的时候终于撑不住倒下来了。她哭了很久,哭的像个小时候摔在地上的孩子,大人哄她她的泪珠子就断不掉。
我与囡囡相依偎着,望着床前,哥哥褪去外衣走到床前,怕寒气透进常蕴。
缠潺哭的累了,靠在母亲身上不说话,母亲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她抽噎着。
“快些过来!都过来!”大哥突的叫我们,缠潺先是一个激灵忙往前走,我们也簇了过去。
大哥招手叫小厮上前来:“把床前的褥子都掀开。”
“蕴哥受不得凉,莫要这样。”缠潺上去拉褥子。
大哥也拉住那褥子道:“这是长庚的意思。”
这句话轻的很,却是重重的压在了缠潺的心上,她神色恍惚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眼泪都出不来了。褥子掀开,帘子也掀开来,里头传来十分轻的声儿:“缠潺...缠潺...”
缠潺一下子来了力,起身扑到床前:“在呢在呢。蕴哥你说我听着呢。”那声儿绵柔的像云儿,怕扰了床上的人。
我上前去看,蕴哥儿已然是消瘦的让我看不出是从前的少年郎了。他眉眼半阖伸出一只手来,面色苍白两颊消瘦凹陷。
“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他嘴里说着话,嘴唇不住的抖,眼中没有星河一样的光,没有神采,“走了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你去叫她,快去,她要走了。你这回一定要叫住她啊…”
“在这呢…在这啊。”缠潺拉着他的手指向我,叫他看来。
他抬起眼来看过来,神色好了许多,露出个笑来。另一只手在枕头下面摸索,摸索了许久。他枯败的手,像是外头斑驳的枝子一般。好久他那出一支簪子,那是个通体碧玉的簪子,簪子里头雕着金色的圆瓣菊花,簪尾是金色的四条卷草纹从顶部卷满整个簪头。
竟是修的完好,没有一丝从前碎过的痕迹。他往前递了递,我站在那里,缠潺轻喊了一声:“你快接下来啊!”
我忙上前去,接过他的簪子,常蕴最后露了个大大的笑来:“雪落了一地了,要化了要化了。”
缠潺抱紧了他,常蕴的指尖都是白的,肯定很冷。缠潺只穿了件中衣,抱着他,他身上也一定是和指尖一样的冷…
“雪化了,化了。我们去见阿太。”缠潺的眼中光也没有一丝能透进去了,她双手把常蕴抱得紧紧的,眼里的泪水似乎只有一滴,一滴流到下巴,流进领子里。
常蕴靠在她的怀里,垂着长长的睫毛:“蜜饯,好甜。”
一口血溢了出来,流在缠潺的掌心,满满的又溢进了雪白的褥子里。缠潺的眼泪没有再往下送了,她痴痴的抱着常蕴,呆呆的看着前方,看着雪白的厚床帐,嘴里说着:“月儿圆了,月儿圆了。”
蕴哥儿走了,在冬日的二十六走了。第二年的春天,陆萦凝也跟着去了,在娘家白洞桥下的湖水里,在蕴哥儿从前拉起她手的冬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