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经天黑,白天还算暖和,一到夜晚气温骤降,冻得人畜瑟瑟发抖,敲过门在外站了一顿饭功夫,胡屠穿着布鞋“踢嗒踢嗒”过来拨开门栓,看也不朝外看一眼“踢嗒踢嗒”转回,推门进屋,一股难闻的气味扑来,胡屠正在洗大肠,木盆里倒半盆热水,加几把热灰,把翻过的猪大肠放进去揉洗,老黑狗凑过去舔,被胡屠一巴掌拍在嘴头,打个响鼻怏然走开,水冷后再换热水,来回洗泡三遍,用棕叶做绳绑了沥干水分,挂在火塘上方烟熏。
烤暖手脚,进屋睡觉,右手习惯性地伸进怀里,随即想到从不离身的匕首成了别人之物,仰身躺在床上,一股无力之感从头罩落脚底,身体好像被掏去血肉,只剩下一具干瘪的空壳,肚子饿得咕咕响,思绪纷纷毫无睡意,干脆坐起来练功,尝试多次终于静下心湖,按照口诀引气入体游走周天经脉窍穴最后沉入丹田,神疲力乏收功撤印,看看窗外天光,竟已过了午夜,虽然劳累,却有一股畅快之感。
掀开被子重新躺倒,天快亮时恍恍惚惚睡着,没多久被胡屠粗暴叫醒,那根价值五两银子的象牙杵果然再次出现在床头,沈应心情烦闷沉重,没心思理会,穿好衣服洗过脸拿斧头出去劈柴,然后熬药端给陈氏喝,耐着性子陪她说话,从昏暗的房间出来,药碗照例倒扣桌面,“我要走了。”他对胡屠说。
胡屠一抹嘴巴,翻起怪眼看他好久,“去哪儿?别忘了你还欠我五百六十两银子,我还等着用这笔钱造大房子买两个丫鬟。”
沈应没有吭声,也没改变主意,吃过早饭,胡屠推车上集市卖昨天没卖完的猪肉,沈应进城找侯归里和赖四几人,先去杨柳枝巷,侯归里似乎彻夜未归,离开巷口,在柳堤石桥找闲汉打听赖四,可惜今天也没人见过他们。
阳光温暖和煦,微风拂面不寒,河面漂过几片菜叶几把稻草,一只落水小狗汪汪惨叫,沈应足下发力斜掠出去,鱼鹰捕食般俯冲,左手捞起水中小狗,于无可借力处拔高飞上对岸河堤,小黑狗刚断奶不久,冻得瑟瑟发抖哼鸣不止,将它放在柳树下向阳位置,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
侯归里拜师鹰爪门许赋,得到几分真传,就算自己全盛状态下也没有胜算,想从他手中拿回匕首绝非易事,双手扶握河岸冰凉的灰色石栏,眼底倒映水面摇曳的波光,昨晚偷窥的主仆二人应该是县令范谦育的独子范昭,也许能从他身上下手,想得入神,直到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掌才惊醒,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如果是敌人,自己已经没命了。
不动声色转身,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踮起脚尖向河面张望,脸上那淫贱可恶的笑容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给他一拳,“六哥看了这么久,到底看上如意舫哪位姑娘了?需不需要我给你搭桥牵线?不是我吹,这秀水十三舫的姑娘没有我曹兴不熟的。”
沈应扭头就走,曹兴追上来拦住叫道:“哎哎,兄弟一场,见面招呼不打话也不说,什么道理?”
“少恬不知耻,谁跟你兄弟。”
曹兴露出悲愤又委屈的表情,“我说兄弟,你背叛大当家要退出风门的事情私底下都传开了,现在除了我,风门十二堂谁不唾弃你为人、咒骂你忘恩负义?要不是大当家压着,你小六早被砍成八断儿了,也就是我,依然掏心掏肺拿你当兄弟,你这样对我,良心不会痛吗?”
“我们可是有仇的。”
曹兴抬手啪啪扇自己两个耳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阻拦你去救沈崧,可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有人花钱请我们除掉他,你却要去救他,这不是砸我们风门招牌吗?”
“与他无关。”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为什么?”曹兴皱眉苦思片刻,小心翼翼地道,“我睡了你看上的女人?我真不是故意的呀,这事闹得!六哥你之前不是对女色不感兴趣嘛,谁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不这样,我喜欢的哪些女人你随便挑……哎,我还没说完呢,别走啊。”
“滚开。”
“我不。”
“你放手。”
“不放。除非你告诉我我哪儿得罪你了,打从无尘寺出来就变了个人似的,别告诉我你在寺中受到佛光感召,准备改邪归正,所以要退出风门,跟我这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刀两断。”
“我的事与你无关。”
“别呀。”曹兴惨叫一声,“看在我们过往情谊,就算死,你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别走别走,醉梦楼喝酒去,我请客,就当给兄弟赔罪。”
“我从不喝酒。”
“又骗人,上次在兰香馆你可是干了两坛,醉了以后还光屁股……好好好,不说不说,走,有事,真有事。”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醉梦楼,此时正值午饭时间,酒楼生意红火宾客满座,同是风门杀手,曹兴出手就阔绰多了,二楼雅间叫上四个小菜,再来一壶将军醉,打开泥封满满倒上一碗,双手端平豪气道,“我们兄弟难得相聚,今天不醉不归,来,干了!”
沈应端起酒碗,看曹兴嘬嘴要喝,抬手按下胳膊,迎着曹兴不解的眼神道:“我们换,我怕你下毒。”
“你……”曹兴眉毛倒竖脸色涨怒,气哼哼把酒碗递过来,夺过沈应手里的酒碗一口喝干,翻白眼直嘀咕,“小肚鸡肠,小人之心,小家子气。”
“有事你说。”
曹兴把酒碗添满,左右看看没人,露出怀里羊皮卷一角,低声道:“这是第三个任务。”沈应伸手去拿却被他躲过,脚踩板凳,抓一颗花生米高高抛起,张嘴接住,“别急嘛,你我兄弟难得相聚,今天一醉方休,任务什么的先去他娘的。”再喝一碗,曹兴过来倒酒,盯着他脸左看右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吸气,感慨道:“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呢。”
“疑惑什么。”
“要说你吧,相貌一般,武功一般,样样都比我曹兴差远了,大当家怎么就昏了头看上你?”
“少胡扯八道,她是我师父。”
“她可从来没承认过。”曹兴左右看看,脸色暧昧地凑过来,嘿嘿淫笑道,“上次约你白嫖都不干,你是不是跟大当家……别生气别生气,怒火伤肝生气伤肾,你就当我放了个屁。伙计,给爷拿个碗来,快点。”酒碗拿来,曹兴把沈应捏碎的瓷碗扫落,重新给他倒满,双手端起递到他面前。
喝光第三碗,曹兴饿死鬼一样往嘴里塞食物,含糊道:“反正老子觉得大当家对你不一样,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伙儿也都这么认为,一入风门,要想脱身,历来只有闯蝎牢一途,自风门成立以来,前后十九人尝试,武功比你高、脑袋比你聪明的大有人在,可惜都没能活着出来,换你去,大抵也只有死路一条,可大当家居然顶住压力,破例许你完成三个任务就得到自由之身,任务再凶险,跟蝎牢相比又算得什么,如今你已经完成两个,只要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以逍遥自在,兄弟们嫉妒得眼睛发红,又恨你忘恩负义,现在有大当家压着,没人敢拿你怎样,但是,假如你顺利完成这次任务,那就不再是我风门中人,再来找你麻烦,就算是大当家也管不着。”
“想来找麻烦的包不包括你。”
曹兴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气呼呼瞪着他,“我曹兴虽然没读过圣贤书,但也颇知忠义二字,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上次要不是你,我也没命在这儿喝酒放屁,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这个恩情得还,来只是提醒你而已,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东西拿来,我要走了。”
“别急嘛,酒还多着呢。”曹兴拿起酒壶晃晃,有些伤感地道,“将来你离了风门,咱们兄弟恐怕就没有机会一起喝酒了。”
沈应端起酒碗轻抿一口,“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任务是打探情报,送信收信是荒鬼的差事。”
曹兴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道:“荒鬼死了。”
“几天前我还见过他。”
“大前天死的。”
“不可能!”
曹兴哼道:“别说你了,开头我也一万个不信,荒鬼是谁?除大当家之外,我们这些人,包括二当家、三当家,在他眼里全是废物,这般狠人怎么可能会被人杀掉?可后来想想,搞不好真没了,以往临近大当家月圆之劫,都是荒鬼寸步不离守护左右,但这次却看不见人影,连我递交的重要情报都是从不露面的三当家接手。”
沈应仰头把酒倒进嘴里,半晌才咽下肚,瞧他这模样,曹兴故意发出狂笑,“为免除弟兄们的后顾之忧,每次接任务前,你们都可以留下心愿,万一不幸身死,风门替你们完成,以前这都是荒鬼的差事,但从现在开始,这事就归老子管了,哈哈,你有什么心愿?放心!作为你唯一的兄弟,我保证不会偷看,哈哈……”笑到中途,忽然脸色大变,捂住腹部露出痛苦之色,摇摇晃晃站起来,张嘴喷出一口黑血,手指沈应颤声道,“你……狗贼……你居然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