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细密密,仿佛春江水上白雾,行走其中,不一会儿就沾湿了头发眉毛,虽然天气回温,这雨水也并不寒冷,但落在身上总叫人觉得不舒服。
“要不小的回去拿把伞?”
四福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公子不说话,他也不想跑腿,但看公子行走的方向,忙道:“公子爷,该走这边才是。”沈应脚下不停,四福立刻知道他不是要去帮自己出气,哭腔道,“公子爷您要去哪儿啊?不是说好去找冯进算账吗?”
“我有事。”
四福恨恨一跺脚,满腹牢骚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出大门直接往无尘寺走,在路边货摊停住,拿起红漆拨浪鼓摇得咚咚响,一会儿又拿起一只兔子红布偶盯着看,四福见他今天情止怪异,冷冷打个寒颤,“公子爷,您这是……”确认背后没人跟踪,沈应抬步离开,四福连问几次没理,嘟嚷道:“公子爷,我们到底去哪儿啊?”
“昨天我遇到一位高人,他说我乌云盖顶印堂发黑,是大凶之兆。”
四福笑道:“那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前几天小的还遇到一个骚尼姑,说我孽业缠身煞云笼罩,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呢!”
沈应顿了一下,自顾自地道:“那位高人指点我用秽物破煞,于是我就去偷了一条亵裤。”
“哦!”四福拖长声音,挤眉弄眼地笑道,“公子爷放心,小的嘴巴严得很,不会乱嚼舌根的。”
“今早我娘发现我床上有条亵裤,我跟她说是我让你从妓院买的。”
四福笑不出来了,哭丧着脸道:“小的明白了,公子爷放心就是。”依照胡氏的强硬蛮横做派,即使是公子授意,做下人的没有及时告诉她知晓,回去保管又是一顿收拾。
“不用再跟着。”
“这不好吧。”四福搓着手傻笑,“公子爷不要人伺候?小的还是陪着公子爷吧。”本来是想公子爷再坚持一下,他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谁知道沈应就此没声了,四福磨磨蹭蹭跟了几步,抹一把脸上水渍,厚着脸皮道,“想来想去,小的还是不在跟前碍眼了,公子爷路上当心,小的随叫随到。”扭头就往兰香馆跑去。
路上行人稀少,细雨越下越密,不多时身上衣服湿透了,发梢也滴下水珠,正走着,忽然左手边有人招呼“小哥,小哥”,他循声看去,竹篾编织的遮雨棚下像模像样坐着一个算命瞎子,左手边一张“铁口神算”布幔,右边一张“仙人指路”白幡,身前一张脱漆的黑桌,上边放着笔墨纸砚、签筒八卦、铜钱龟贝等物,换作以往,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但最近诸事不顺,也见识过异人手段,长了点记性,“先生有何见教。”
瞎子哆哆嗦嗦手指桌前板凳,“小哥步履沉重气息郁闷,气息暗淡败落……”他手掌招了两下,耸耸鼻子闻气,“孽业缠身煞云笼罩,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沈应听着耳熟,打量他几眼,“你会望气?”
“我自小生就灵瞳,望气、感气、通气无不精通。”
“我身上没钱。”
瞎子翻出眼珠,赶鸡似的挥手,“滚滚滚,瞧着穿得人模狗样,却原来是个穷鬼。”
沈应一脚踹翻他的卦摊,用那张“仙人指路”的白幡将他捅个对穿,来到无尘寺外,心中那团戾气才稍减,寺院大门禁闭,不见香客僧人出入,甚至周围都不见半根人毛,敲了几趟门没人答应,看看长出院墙的琵琶树,轻身飞进高墙,寺院内没有和尚,也没有诵经声,荒弃了似的一片寂静,空中弥漫的那熟悉的诡异不详气氛再次包围过来,耳边隐约有喁喁细语,诱惑他往前去,沈应心脏不由往上提了一提,沿着杏园桃园中间笔直的石道踏上拱桥,枝头透明水珠蓄满落入放生池,水面“嘟”泛起一圈涟漪,他眼睁睁看着波纹越滚越大,浩浩荡荡竟化成万丈血浪,中心突现一只巨大眼瞳。
沈应惊骇后退,腰眼撞到桥栏生疼,抬眼再看去,眼前景物如常,哪有什么血浪狂涌、巨眼凝视?一颗水滴恰好落在脖颈,激得他心尖一抖,揉揉太阳穴走下拱桥,猛然毫无预兆回头,被窥探的感觉一刹那毫无痕迹隐去,四下空无一人,沈应一寸寸看过去,究竟怎么回事,这寺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邪异?心中虽有几分惧意,却也越发肯定小妖女就在寺中,弄不好这一切邪恶变化的源头就是她,即使有危险,也不得不走下去,转念回头,心脏差点跳出胸口。
天王殿前台阶上,一个八九岁小女孩手提一只死掉的黑猫赤条条伫立,小小身躯上,一条血红色鲤鱼刺青仿佛活物般从背后缓缓游到胸前,硕大眼珠活物般骨溜溜快速转动,冬雨细密而繁,但女童身上不见半点湿痕,漫天雨丝落到头顶三尺就像被无形屏障遮挡,接到那对不带一丝感情俯视的粉红眼瞳,沈应心里一突,拱手道:“小人有眼无珠,前日无礼冒犯,所受苦痛都是罪有应得,但请姑娘念在初犯,宽大饶恕这回!”
湿冷石砖模糊倒映出自己面容,静等半晌不见动静,小心翼翼抬头看去,台阶上一只黑猫静静看他,瞳中似有奇异色彩,懒洋洋打个哈欠向左走去,沈应四处张望,寻找女童身影,湿润的地面、砖石砌成的围墙、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顺向转动起来,整个世界像嫩豆腐一样颤颤抖动回复原状,沈应踉跄着站稳,耳中回荡自己身体内部发出低沉急促又极不真实的呼吸,眼前景象凝实,四周变得清晰明净,然后就听见门后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呀,敲一遍又一遍,烦不烦?”
沉重的朱红大门两旁拉开,昨天被他打倒的小和尚堵在门口,上下打量沈应,“怎么又是你?说过几次了,这里没有小女孩,再扰佛门清净,别怪我不客气了。”
怎么回事?沈应抬头看向头顶写着无尘寺三个大字的匾额,心里涌起极端怪异的感觉,好像意识不清时做着荒诞怪梦,即便醒来也依然分不清是梦是醒,和尚恼怒地瞪他一眼,哐关上门,隔着门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沈应稳定心神,再次拉起铜环叩三声响,片刻门后传来足音,木门咿呀拉开,却不是刚才那个小和尚,而是智行大师,老僧神色平静微微欠身,“施主终于到了,请随老衲进来。”
沈应没有动,“大师知道在下要来?”
“老衲只是知道有人要来,不知道你会来。”
沈应细揣话中深意,看到老和尚笑得十分诡异,向寺内扫了一眼,更不敢轻易犯险,“烦劳大师转告凌姑娘,就说沈应登门谢罪。”
智行大师摇头,“寺中没有女客,何来姑娘?”
沈应觉得自己仿佛失去重量,被一阵风吹起飘在半空,连说话声音仿佛都透出不真切的朦胧感,怎么也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刚才亲眼见过她。”
智行大师声音干瘪瘪的没有一丝波动,“施主不信,可随老衲进去一观。”
沈应认定眼前古怪都是那妖女故弄玄虚,沉默片刻道:“有劳大师带路。”
智行转身走在前面,沈应提高警觉保持清醒,一边留意四周小心戒备,一边随口问,“怎么不见其他僧人?”
“他们都在超度清远师侄亡魂。”老和尚叹道,“这孩子为女色所迷,佛心不守,失手打死恩师铸成大错,被你杀死后,一直在阿鼻地狱沉沦受难,所以贫僧召集众僧为他做场法事。”
沈应暗暗心惊,脚底板都轻了几分,不高兴地道:“智行大师不是说笑?我从没有加害过无尘寺的僧人。”
智行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和声道:“施主无需多虑,尘归尘,土归土,既往恩怨已经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倒是施主身具慧根,何不就此回头?”
沈应拿不准这老和尚心思,只哼了一声不表态。
“痴儿!”老僧摇头悲叹,路过天王殿时,沈应再次见到那只黑猫,它冷幽幽地与沈应对视,惫懒地打个哈欠,一如先前那样不紧不慢向左边走去,虽然远隔七步,可沈应依然明显感觉到僧人的紧张和恐惧,直等那只黑猫消失在墙角,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怅然道,“三天前,老衲偶然得到一把宝刀,此刀神异不凡,然杀意极重,握此刀者难以抵挡魔念侵蚀,最后发狂而死,甚至血液也为其吞噬,老衲本欲用佛法化解戾气,没想反受其惑,竟闯下弥天大祸。”
沈应猜想他杀了人,随口道:“事非出自本意,怪不得大师。”
“善哉,善哉,施主果然是有慧根的。”老和尚血肉干瘪,刹那间变成一具干尸,双瞳漆黑反光,嘴巴张开大洞,给脸上笑容一衬,说不出的诡异邪恶,让人一看就掉进冰窟似的通体恶寒,沈应头皮一炸,拔腿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