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钟声当当大响,一下接一下连续不断,如果不是每年佛诞等少数几日,平常除非遭遇外敌入侵、眼看要有灭门大祸,否则这种召集全寺僧人的讯号断不会响起,钟响十三次,遍传无尘寺每个角落,可却没有一个和尚出现,别院禅房全都找过,别说那个给他下咒的女童,连只老鼠都没看见,先前进来的僧众和师太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钟声隐去最后一丝痕迹,死一样凝固的寂静迅速围拢而来,四周敞亮无风,却充满难以描述的诡异恐怖,待得久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置身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沈应萌生退意,飘身飞下钟楼,却在这时,一只黑猫忽从腿边“哧溜”一下疾速奔过,把他吓了一跳,凝神看了两眼正要离开,前方观音殿内传来话声,几息过后,两个光头穿殿出来,当先一个浓妆艳抹,袖子卷在肩膀,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脸冷笑地揪着另一僧的耳朵,呵斥道:“少废话!有一文算一文,乖乖把钱交出来,不然跟你没完,哟!好巧啊檀越,你也来上香?怎么这身打扮?”沈应一愣,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已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又给人当儿子去了对不对?这条道来钱太慢,还不如多求求菩萨,让他给你另指条发财的路子,不然什么时候才能把欠债还清?给我老实点!说,钱都放哪儿了?”
清悟顶着两个青眼圈,歪着脑袋疼得嗷嗷叫,哭腔道:“小僧真的没有钱。”
“没钱?没钱你也敢打我,活腻了吧你。”
“师父救我!”眼瞧智行大师从右侧回廊走来,清悟大喜求救,一发狠,忍痛挣脱魔掌,屁滚尿流地跑去告状,“师父,她……”
“他踹我屁股。”师太转过身让他看衣服上的脚印。
清悟涨红了脸,只恨刚才那一脚踹得太轻,智行大师目光在师太身上一转,落到沈应身上,眉头拧成川字,“这位施主是。”
“我来找人。”沈应把绮绮装扮描述一遍,“她在宝刹作客,请大师派人通传一声。”
智行深深看他一眼,“寺中并无客人!”转向风云师太,“法师上过香、许过愿了?”
师太知道这是在赶人,一边往外走,一边侧转头有些怀疑地道:“小和尚,你这里的菩萨灵不灵啊?人家可是花了三十多个铜板。”
智字辈高僧、武林耄宿却被人当面称作“小和尚”,清悟鼻子都气歪了,智行却不以为忤,脸上笑意一丝不改,“心诚则灵。”
一行四人结伴出门,师太神清气爽地伸个大懒腰,回头朝送行的智行大师道:“小和尚,你莫要当人家是危言耸听,先前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
“多谢帮主提醒!”
“帮主出来了。”好像蟑螂窝里泼进一盆开水,互相倚靠打盹的丐帮弟子乌泱泱翻滚,着急忙慌地吵嚷,“我的鞋呢?谁他娘的偷了我的鞋?”“这裤衩我的,你小子是不是找打!”
瘸腿老丐一脚把个乞丐踢开,用袖子把台阶擦拭干净,极尽谄媚地请帮主下地,智行看在眼里,心中暗道,不知道这位帮主用了什么手段,竟让这帮乞丐如此倾心爱戴,眼看短短几息功夫,满地乱滚的老鼠变成纪律严明的行伍,数百人竟无一丝声响,这些人聚集起来,不知是祸是福。
尽管对智行的话表示怀疑,可眼下也没有办法,一路上沈应都在想,风云师太飘忽诡怪,看似荒诞不经,又像深不可测,说不定能解嗜血咒,就算不能,也能托她帮忙找人,看她要走,出声言道:“师太慢走。”
师太嫣然一笑,“不必多说,你的心思人家都明白。”沈应心下表示怀疑,见面什么都没说,她就知道了?师太朝他眨眨眼,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乖乖在家等我,天黑就去找你。”
清悟脸皮一阵抽搐,眼圈两团乌青狠抖,竭力克制破口大骂的冲动,瘸子老丐错愕不已,把沈应来来回回打量数遍,紧闭嘴唇不作声,乞丐们表情十分精彩,或难以置信、或怒目而视、或嫉妒眼红,众多饱含敌意的目光齐齐攒射而来,沈应一阵疑惑,但眼下正事要紧,也没把这放在心上,“我在白玉山庄……”
“知道知道,安心去吧,上次还没要够呢,这次人家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贼秃无利不起早,找她帮忙恐怕要大出血,不过,只要她愿意来、肯帮忙、帮得上忙,钱不是问题,白玉山庄从不缺钱,人群中忽然传来“呜呜”哭声,一个乞丐如丧考妣地瘫倒在地掩面痛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回事?”
“他……”瘸腿老丐眼珠一转,谄媚道,“他痔疮犯了,回头我找人给他割了,帮主您别介意。”小心翼翼引导帮主走下台阶坐进肩舆,公鸡打鸣似的挺起胸膛高唱,“起!”
师太一走,沈应也没了留下去的理由,在寺院周围搜寻打探,终究没敢再进去,一来先前遇到的情况太过诡异,倒现在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二来绮绮在寺中毕竟只是猜测,和尚态度倒是十分可疑,可先前一问,多半已经打草惊蛇了,等他们放松警惕再做打算。回到山庄吃两口饭果腹,进屋坐在椅子上呆了半晌,慢慢解开汗巾,肿胀通红的右手显露出来,手心那块黑斑原来只有豆子大,如今已经长到铜钱大小,想到那种锥心之痛,他心里一提,不自觉地抿起嘴唇,不知道师太会不会来,有没有办法解咒,如果她帮不上忙,只有砍掉这只手了,“没了右手,我还能做什么。”他举着右手心想。
胡思乱想一阵,竟在椅子上睡过去,模糊中手上有些凉意,他警醒过来,屋里没有点灯,没等眼睛适应黑暗,怀里扑进一个娇小的身体,他轻拍沈佳音后背,“睡不着?”
沈佳音在他怀里摇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
“有人欺负你?”
沈佳音依然摇头,泪水湿透的衣服,热乎乎贴在胸口,他想把四妹扶起来,可她倔强地抱紧不松手,只能由着她去,好长时间过去,才听见她囔着鼻子道:“二哥睡觉的时候也皱着眉头,是不是很痛?”
“不痛了。”
“别让我碰见那个下毒的女孩,不然我一定把她砍成八块,害我二哥的人,休想落到好下场。”
沈应哑着嗓子道:“看到她,赶紧逃。”拍拍女孩背心,“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回去睡觉。”
“不!我要跟二哥睡。”
“不要胡闹。”他声音不大也不凶,却有种不容置疑地冷意,沈佳音心虚地哼了一声,磨磨蹭蹭从他身上下来,捧起放在桌上的药罐,“下午我去嫂嫂那里拿了一剂止痛的药汤,可惜已经凉了,我去热一热。”
“明早再喝。”
沈佳音有些迟疑,“好吧,那你一定要记着喝啊。”
他起身往外走,“我送你回去。”可走到门口,沈佳音却没有跟来,房间里寂静片刻,传来她轻轻的回应,“不用了!”悄然从沈应身旁走过,打开房门远去,冷风灌进屋来,沈应打个寒颤,枯等大半个时辰,实在熬不住潮水般淹上来的困意,倒在床上睡去,梦里竟是风光绮丽,难以言喻的香软诱惑人往更深处陷进去,但他总觉得不对,不上不下挣扎好久,意识终于慢慢清醒,接着就发现那不只是梦,床上真的有个女人。
“谁?”
一个声音笑嘻嘻道:“檀越你这宝贝真好玩。”刺目光华猛然亮起,杏子大小的夜明珠后是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庞和一个锃亮大光头,沈应鼓着双眼愣神半晌,额头青筋直跳,一把抓起衣服摔到她身上,“起来!”
“你,你什么态度?”风云师太大怒,“吃干抹净不认账是不是?来人那,强……唔,唔!”
沈应扑过去捂住她嘴,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不要脸的,“你就不怕佛祖降罪?”
师太恨恨扒开他手,想起他睡梦中还无意识地揉过老二,舔舔嘴唇呸呸连吐几口,“佛祖广通六识,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不过,只要檀越你给人家一笔封口费,这事就当揭过。”
沈应知道跟她讨论礼义廉耻,自己肯定输得裤衩都不剩,可这货摆出一副敲竹杠的姿态,此时找她帮忙,骨髓都会被榨出来,于是先声夺人,给她罗织罪名,“你不讲信用,说天一黑就来,现在已经快过半夜!”
风云师太一点羞愧的意思没有,“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吗?人家日理万机很忙的好不好?”忽然笑逐颜开,得意地叉腰,“这几天墙根底下天天有动静吵得人睡不着,人家就说肯定是老鼠,可瘸子他们非说是猴子,还要跟我打赌,叫来徒子徒孙挖到半夜,你猜挖到什么?”
“老鼠。”
风云师太眉飞色舞,“可不是吗?好大一窝老鼠,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二十多只呢,他们虽然输了钱,可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说很久没吃过这么肥的老鼠了,估计这帮耗子是预感到灾难快要将临,所以上蹿下跳不老实。”
沈应忍了忍,没有讽刺她所谓日理万机就是挖老鼠,看气氛有所缓和,伸出右手给她看,“师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认不认识这个。”
风云师太眼神一瞥,一脸不屑,“嗜血咒嘛,贫尼三岁就会!”
听她一口叫破名称,沈应暗道有门,“师太既然认得,想必也知道解咒办法。”
“当然,只要……咦!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风云师太冷淡地系衣带,“别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傻话,虽然刚才那样过,但从始至终都是人家主动,事后你还一副被强暴的嫌弃表情,跟死人玩都比跟你玩有趣。”
“我没有嫌弃,只是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尘世,觉得配不上师太。”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师太瞪着双眼,“你觉得你长命百岁就能配得上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人家帮忙解咒,可以!拿钱来,少于一万两金子,想都不要想。”
“先欠着,等我坐上庄主之位,整个白玉山庄都送给你。”
师太冷笑不已,“你看我像傻瓜吗?万一你做不上庄主,人家不是白忙活了?”
“嗜血咒吸噬精髓,如果不能解咒,我就只有几天可活。”
“你以为这样说人家会心疼你?实际上人家巴不得你早点死掉,最近做买卖亏了钱,就等着捡你尸体回去做成肉娃娃卖钱翻本呢。”
“师太虽然嘴上说得绝情,可我知道师太是个心地善良为人仗义的人,朋友有难绝对不会不袖手旁观,这次不愿帮忙想必是有苦衷,我不会怪你。这嗜血咒每过午夜开始发作,痛起来生不如死,实在不能解咒,我就把这只手砍掉,之前还担心缺只手妨碍师太做肉娃娃,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风云师太被点了穴似的僵在原地,好半晌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哈哈,哈哈,没想到人家的品行都被你看穿了,既然这样,我就不装了,刚才都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是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缘也是缘?人家深以为然那,把手伸出来,这就替你解开!”
沈应暗喜,伸出右手摊平,“要是为难就算了。”风云师太摇摇头,咳嗽几声,一口唾沫飞来,沈应躲没躲开,满手都是,既恶心又愤怒,暗骂自己愚蠢,竟然相信这贼秃,强抑暴怒淡淡道:“师太的唾沫能解咒?”
“当然不能!还要加上朱砂、童子尿、狗血,这嗜血咒歹毒阴狠,需要以阳气冲合……”
“没有其他办法?”
风云师太黑着脸瞪他不说话,沈应知道这货要发火,而且拳头已经瞄准自己眼睛,表情淡然地仰天长叹,“师太要帮我解咒,我求之不得,可此举无异于向下咒之人挑衅,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性命固然重要,但要因此连累朋友陷入危险,我情愿不要。”
师太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放心!也,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沈应摇头,“还是找她本人妥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众遍及天下,我想拜托丐帮弟子帮我找寻她下落。”
“你要我帮你找凌老妖婆?”
“谁?”
“就是给你下咒的人啊!”
“暗算我的是个八九岁小女孩。”
“笨蛋!就是她啦!”风云师太气得肝疼,那一拳终究还是落在他脸上,“果真要找她解咒,明天就去无尘寺,一准能遇见。”甩袖子就往外走,这光头太不靠谱,沈应想问更确切一点,伸手挽留,结果不小心把她衣服扯落,银子、象牙棒、珍珠、花瓶等值钱物件哗啦掉一地,弯腰拾起一块银票,“这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风云师太劈手夺过,凶巴巴大吼,“你叫它一声,它会答应吗?这明明是人家在床上捡的,捡的你知道吗?这根棒子是人家第一次见你,给你留的记号,怎么成你的东西了?还有这些银子,大老远大半夜,白白上门让你舒服一场?就这几个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气冲冲大步走到门口停住,冷哼道,“桌上那碗药有毒,想死就喝两口,人家会来替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