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干什么?”一把愤怒的声音抢进来,沈佳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张严肃刻薄的面孔,烫着一般从地上弹起来,手指绞着衣角,怯怯地勾头向来人叫了一声“娘”。
胡氏带着令人窒息的怒意一路走来,目光烙铁似的压在女儿身上,“滚回去,没事少来打扰你哥哥读书!”
沈佳音肩膀一抖,可怜巴巴地小声道:“我……我只是,只是过来看看,看看二哥。”
“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什么好看?过来瞧瞧娘是不是给你哥备了好吃的、好用的却没给你?”
“不是的,不是的。”沈佳音眼泪汪汪摇手,“二哥生病了,我来看看他,没想别的。”
“你是大夫吗?你看看就好了吗?出去!”胡氏脸色铁青地怒喝,沈佳音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飞奔出去。
“上午哪里去了?”胡氏一腔怒气又撒向沈应,皱眉斥责道,“家里就是呆不住?书本里有老虎咬人,还是笔杆上有螃蟹夹手?”不过想起张华庭的叮嘱,她嘴唇张动,硬生生掐断话头,一肚子火气憋回去,过来帮儿子整理衣服,放缓语气絮絮叨叨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还稀里糊涂地度日怎么行?打小娘就跟你说,这白玉山庄本该是我们家的,坐在庄主位子上的本该是你爹,他们夺走咱家的东西,还把你爹赶出家门,这仇你都忘了吗?这十几年来,你爹为这个家东奔西走殚精竭虑,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到头来得到什么?沈源鸣乏了有人捶背,渴了有人端茶递水,你爹呢,连家都不让回!”说着说着,眼底积满的泪水忽然就决堤似的滚落下来,捧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大哭,“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大嫂大嫂视我们如眼中钉,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婆婆婆婆偏心偏到胳肢窝,动不动一顿责骂,从来不正眼瞧我们娘儿俩,连身边个丫鬟都敢甩脸色看,儿子儿子不争气,整天跟个下贱女人勾勾搭搭,哪天把我跟你爹气死,看谁来管你死活!”
“我改就是了。”沈应心想外界传言她与沈源鸣有私看来不实。
胡氏犹不解气,抬起泪眼手指门外大骂,“少跟那贱胚子来往厮混,多大岁数还不知道艰难辛苦,整天游手好闲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看看你自己,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都是跟她沾染了这些坏毛病。”
沈应默不作声地掩好衣服、挺直脊背,忽然明白沈佳音为什么一心想去闯荡江湖,原本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却摊上个偏心寡性的母亲,父亲不在身边,两个姐姐一个夭折一个早早嫁了人,身边一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跟亲哥哥说几句话都要提心吊胆,住在光鲜亮丽的白玉山庄,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没有自由,没人关怀呵护,感受不到一丝安全与温暖,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束缚与孤独。
看他闷头闷脑的样子,胡氏火气噌噌往上涨,想到他的病,一股无力感浇淋下来,只觉得满心悲凉,恨不得一死了之,心灰意懒丢下一句“少出去鬼混”拂袖出门,她一走,沈应也悄悄松气,这个把怨忿和厚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应付起来真是有些吃力。
冷冽空气扑在脸上,胸膛憋闷委屈得要裂开的胡氏头脑一清,心中暗暗叹息,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我的苦心……眼角瞥见四福鬼鬼祟祟的躲在柱子后窥视,没处发泄的怒火慢慢往眉间凝聚,没多久,外面就响起四福杀猪般的惨叫。
看着蔫头苦脸、一瘸一拐蹩进来的四福,沈应道:“你好像天天都在挨打,不是被我娘打,就是被我妹妹打。”
四福哭腔道:“公子爷好意思说风凉话,小的都劝过您了,您就是不听,您自己倒是舒服,可把小的给害惨了。”
“要我给你赔个不是?”
四福吃了一惊,扑通一声跪下,脑袋磕的咚咚响,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刮子,“不敢,不敢,替主子受罚也是奴才的本分,小的就是嘴贱,公子爷别往心里去。”
沈应从暗格取二两银子丢给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丰厚的打赏,这家伙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屁股不痛了,怨气也散了,小心翼翼地揣好,拍着胸脯说,别说只是挨几顿打,为了公子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替我买点跌打药酒回来,不要让我娘看到,要是看到就说你自己用的。”
四福当场傻眼,合着这钱是让大爷给你买药的?你个王八蛋倒是说清楚啊,害大爷空欢喜一场,心里怨气满满诅咒成团,但脸上不敢丝毫表露,立刻点头哈腰答应,小心翼翼问道:“公子爷您受伤了?”
“嗯。”
“哎哟,”四福跟天塌下来一样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在沈应身上乱摸,“哪儿呢?哪儿呢?怎么伤的?伤得重不重?公子爷,您可长个教训,下次千万别再一个人出去了,这要有个好歹,夫人还不把小的打死……”
沈应把他踢开个骨碌,“滚开些。”
四福扶着小帽,屁滚尿流往外跑,“小的这就给您找药酒去。”火急火燎跨过门槛,把悄悄溜回来的沈佳音吓个机灵,女侠柳眉倒竖,支脚一绊,四福“哎哟”大叫,四肢大张摔倒在地,哭爹喊娘惨号起来。
女侠怕被自己暴露,把脚尖塞进四福嘴里,恶狠狠地威胁,“臭嘴狗,再喊一声,我把你舌头割掉。”
四福惊恐地瞪大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沈佳音举起拳头,凶巴巴道:“滚!”四福二话不说,麻溜地爬起来就跑,跑出不远又摔个跟头,沈佳音进屋关上门,皱皱小巧的鼻子,“这个家伙蠢死了。”
“你拿的什么?”
“跌打药酒。”她转到沈应身后,解开他衣服,娇斥道,“别动!”
“这种事让四福来做。”
沈佳音拍掉他手掌,“那个笨手笨脚的蠢狗能做什么?白白浪费东西!这药酒可是我偷偷跑去湖心小筑找嫂嫂要来的,珍贵着呢。”
沈应坐正身躯由着她施为,“你跟嫂嫂很熟?”
“还好啦,嫂嫂也是个苦命人呢,刚刚没了丈夫,又要逼迫再嫁……”
“再嫁?”沈应慢慢转身,隔了两息接着道,“嫁给谁?”
“听哪些碎嘴丫鬟们说,昨天沈峻去找过家主求娶嫂嫂……”
“家主答应了?”
“怎么可能?”少女双眼睁得圆圆的,看白痴一样看他,“兄长尸骨未寒,弟弟就想夺占兄长遗孀,家主没打死他算他走运!这家伙也真是不像话,这等丑事亏他说得出口,江湖败类无耻之尤,将来落在本女侠手里,定要替天行道宰了这祸害!哎?二哥,你紧张什么?”
沈应轻飘飘岔开话题,“你是沈家大小姐,不要整天打打杀杀、替天行道。”
“我就要!”沈佳音生气地打他一巴掌,蘸了药酒贴在他背上使劲搓,泥灰都搓出几条,“我只是个野丫头,当不起什么沈家大小姐,如果有得选,我情愿四海为家闯荡江湖。”
“江湖!江湖没有你想得那样好。”
“呵!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沈应好像没听到她打岔,看着身前虚无处,自顾自低道:“拔出铭刻自己名字的宝剑,与恶人你来我往苦战数百回合,最后险而又险将其斩杀,自此一战成名,成为众人敬仰的少侠,这等威风八面的快事终究只在话本与幻想中,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厮杀与丑恶、阴谋与算计、无人可信的孤独、无处不在的恐惧才是江湖的本来面目,你年纪还小,既没有江湖经验,又是俏丽女孩,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途,江湖不适合你……你干什么。”
沈佳音掐住他腰间青紫的软肉拧了一圈,“疼不疼?”
沈应摇头。
“那,”沈佳音凉滑的手掌在沈应背上揉摸,嘴唇凑到他耳边呵气,“舒不舒服?”
沈应不带感情地道:“不舒服。”
“那,”沈佳音舔了一下他的耳垂,“想不想舒服?”
沈应依然摇头,沈佳音哼了一声,放缓力道轻柔搓动,低声道:“我知道二哥是为我好,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心甘情愿。”
沈应没有吭声,迟了好一会儿,背后传来咕一声轻笑,沈佳音话声轻快起来,“有时候真觉得二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二哥那张脸,里面住的却是个不认识的人了。”
“傻气。”
沈佳音哼道:“以前二哥就知道欺负我,像是个陌生人,现在二哥关心我,像个陌生人。”一双柔荑从后面轻轻环拥,娇嫩的脸面贴着背脊,梦呓似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只要你肯带我走,做什么我都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