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供奉金甲山神,没有香火也没有庙主,破烂香案左侧角落灰烬成堆,新鲜血肉火焰炙烤下滋滋冒油,袅袅升起的黑烟后是一张阴沉可怕的脏污面孔,如果不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进来躲避风雪的沈应一定会从这个满身酒气、比他略微年长的年轻和尚口中听到一声喝骂——“给老子滚!”长久剧烈的咳嗽停止,和尚已经没有力气再从急促起伏的胸膛内发出怒吼,气息奄奄斜靠墙角,一双水泡眼极其不善地盯视,冷冷道:“你最好立刻消失,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离开破庙只有死路一条,目光扫过左侧匍卧在地的尸体,在其血肉淋漓的大腿上略作停留,沈应静静走到右手墙角坐下,低沉嗓音从昏黄火光尽头传出,他不想与这烹食人肉的和尚冲突,但也不肯就此离开,“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和尚眼神一冷,“要是你等的人不来呢?”
“子时之前,他一定会来。”
和尚面无表情,右手慢慢握紧,这家伙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迎香红中泛紫,耳门穴经脉颤动,表征内息运行不畅、体内淤血堵滞,听声音伤在心肺诸经,如此严重的伤势,就算让他一只手,他也有把握十招之内取其性命,但当和尚看见年轻人抱在怀里、视若珍宝的沉甸甸包袱时,瞳孔猛地收缩,脸色一霎失去血色,心口翻涌的怒气杀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知所措的惶恐:袱面是上等绿色绸缎布料,底部鲜血浸透湿痕,照包裹形状来看,里面是两颗人头。
“小僧……”和尚嘴唇哆嗦颤抖,恐惧、悔恨等诸多复杂表情逐一闪现,最终摇头变成一个难看自嘲的笑容,抓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猛喝几大口,怔怔地望向房梁出神,好一会儿才听他弱不可闻喃喃道,“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师父居然要杀我。”
“既然知道是梦,又何必耿耿于怀。”沈应语调平平地道,说话时,他也仍然盯着火焰。
“你不懂!”和尚笑得比哭还难看,伸长手臂扯下一块半生不熟的烤肉饥饿野狗般使劲撕咬,好不容易咬下一块却不咀嚼,又像受过委屈的孩童般低下头默默垂泪,好半晌才把眼一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勉强笑道,“你动手吧。”
沈应视线转向年轻和尚,那张失血过多的面孔上闪过疑惑之色。
“我认得你。”
沈应抬眼仔细看他,翻遍脑海也找到半点关于这个和尚的记忆,“你认错人了。”
“不!六月十八日夜,你夜闯无尘寺,意图加害无面僧,被我师父发现打落面巾。”
“哦!”沈应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原来是智光大师高足。”
和尚冷哼,“受家师一记金刚掌还能逃走,阁下轻功当真了得。”
“若非智光大师手下留情,在下已经横尸当场。”
和尚又哼一声,“和无面僧有仇?”
年轻人沉默三个呼吸,“你说的无面僧俗名唤作费元庆,本是句越郡五云城街头的算命师。”
“这我倒不清楚,因为他容貌已毁,又疯疯癫癫说不清楚身份来历,所以都叫他无面僧。”
“我五岁时被父亲送到五云城织法寺剃度出家,在寺中做了两百一十三天和尚,半夜翻墙逃走,遇见费元庆,他说认识我爹娘,可以送我回家,结果被他骗到匪窝,挑断手脚筋、毒成哑巴,扔在街边乞讨赚钱。”
僧人不敢相信朝夕相处的疯和尚竟是如此穷凶极恶之辈,惊愕数息,挥手怒喝,“一派胡言!你说你被挑断手筋脚筋、被毒成哑巴?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么?”
年轻人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道:“成了残废,我依然时时刻刻想着回家,有一天,一辆马车停在我面前,我趁车夫不注意咬住捆绑货物的麻绳,跟着马车逃出五云城,本想顺路多走一段,可惜车夫停车解手时发现了我,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扔在路边,我好几天粒米未进,又饿又渴,但怕费元庆他们追上,咬紧牙关往前爬,血腥味引来一只老虎,走投无路下,我只好跳向山崖边横生出来的柏树躲避,身下是万丈悬崖,我挂在柏树上,饿了啃树皮,渴了喝露水,等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她看了两眼转身走了,又过了一夜,她回来将我救起,替我接上断掉的筋骨,医好了舌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尚却听得惊心动魄,放下酒肉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种瓜得瓜种李得李,那恶人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是因果报应。”
“我跟随她学习武功,七年后略有所成,返回五云城,找到那帮地痞,全部断去手脚削成人棍,又找化身富商的费元庆复仇,原本以为他全家老小十七口早被大火烧成飞灰,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半年前我在无尘寺无意中听到他开口,那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本想当夜了结了他,不想惊动你师父智光大师,差点赔上性命。”
几只黑蚂蚁从柴洞里钻出来,在木柴上爬来爬去寻找生路,有的失足掉进火里,“噼啪”一声化成灰烬,和尚有些恍惚失神,把那根柴拿起来吹灭放到一边,脸色愁苦地一叹,“施主大可上报官府缉拿凶犯,何必等过七年?你可知道这七年间有多少孩童受害?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不亲手取他性命,难消心头之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
沈应不愿和他浪费口水,岔开话题道:“既是智光大师徒弟,和尚不在寺中修行,到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刚刚还想劝说他放下仇恨、早离苦海的年轻小僧像被当胸打中一拳,瞳孔微微颤抖着,嘴唇发白哆嗦半晌,哽咽道:“城南布庄陶掌柜的女儿失踪了……”只说了一句,就涕泪齐下说不下去。
“听说城里来了淫贼,专挑城中大户未出阁的少女下手,行事猖狂至极。”
“是呀,官府捕快满城搜捕也没能找到淫贼和那些受害女子。”和尚抹了一把眼泪,“陶掌柜是家师故交,他登门求助,师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我一时心血来潮,说要同去,师父早劝我多行走游历增长见闻,不要整天捧着那些鬼神杂记奇幻闲书发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语速很慢,说两句就停顿下来,大概是忆起过往愉快的时光,和尚脸上浮现淡淡微笑,但随即就像被野兽咬了一口,痛苦地咬紧嘴唇,连连眨动眼皮,拼命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但是无面僧,就是你说的费元庆,忽然拦住师父,说替我们算了一卦,卦象显示白虎临身大凶之兆,师父一辈子吃斋念佛,从不信卜卦算命这一套,平日对他不修身不念佛沉迷风角就看不过眼,哪会理这些胡言乱语,令我送他回禅房反省,我去扶他,没想到这人竟疯了一样对我又踢又打,半边袖子都被他撕下来,我心里怨恨有气,被他打出门后,躲在窗下偷听,没想到这狗贼,这狗贼竟然对师父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带我去,否则会有悖乱之祸,我惊怒交加,差点没忍住跳出来揍他几拳,师父也是气得不轻,狠狠训斥他几句……”他嘴唇咬出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所以,你杀了你师父智光大师。”
和尚霍地抬头,骇人目光射向年轻人,沾血的嘴唇抖动几下像要斥骂反驳,但终究没有开口,兜起酒坛喝一大口酒,泪眼迷蒙地嘿嘿低笑着问出一个奇怪问题,“你说,这世上有仙人吗?”
“没有。”
和尚勃然大怒,恶狠狠瞪视过来,大声道:“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没有?”
“你见过?”
和尚目光躲闪,仰头猛灌老酒,好一会儿才怔怔道:“自然见过!”
“什么地方。”
和尚眼神发愣,隔了半晌抬手一指对面死不瞑目的裘袍男子,“前日我与师父在城里追查淫贼,在白玉山庄外发现此人鬼鬼祟祟行迹可疑,就暗暗跟踪,一路尾随出城追到这里,此人武功极高,可能一早就发现了我们,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一进这片密林,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正小心搜寻,大群大群地恶狼泉水般涌出来……”和尚嘴唇微微发白,回想当时情景,依然心有余悸,“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狼,乌泱泱到处都是,一个个眼冒绿光,龇牙咧嘴不要命地往我们身上扑,赶不走也杀不完,不大一会儿,我和师父都受了伤,原以为会命丧狼口、死无葬身之地,可当我们精疲力尽逃进这间破庙后,那群狼竟然不追了。”和尚痴愣愣地笑了一下,“它们把庙团团围住却不上前,齐整整低下头颅趴在地上,后来我才明白,它们是怕冒犯停留在这里的仙女呀。”
“仙女?”
“嗯!”和尚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含笑仰望房梁,用做梦一样的口气说道,“她银发飞扬,端庄尊贵,不食人间烟火……”柔柔的声腔越变越小,到后来已经弱不可闻,短暂的沉默中,忽听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难听声音插进来,“任务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