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松软的地面被雨水浸成了泥浆,左三思背着孙行远,手上牵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圩子走去。孙行远闭着眼睛,呼吸匀称,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了。
圩墙上黑压压地爬满了人,圩子里的人们从墙上露出头来,默默地看着空旷海滩上那艰难跋涉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或是写着不解,或是写着钦佩,又或是兴奋,或是冷漠。
无人说话,天地间只回荡着细密的雨声。
砰!砰!砰!左三思走到圩门前,一下又一下地拍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人群纷纷从墙上下来,注视着左三思。
左三思走进圩门,松开了牵着孩子的手。
“爹!爹!”
那孩子带着哭腔,撒腿跑向人群后方的一个男人。
“别哭别哭!”那男人赶紧冲过去捂着孩子的嘴,冲四周尴尬地笑。
左三思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他转身走向坐在一堆杂草上的林昭汀,把孙行远放下,让他的头能枕着林昭汀的膝盖。
林昭汀说不出话来,只是噙着眼泪,伏在孙行远身上替他遮雨。
“左兄弟是好样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叫了声好。
“是啊,我们养马岛终于出了个人才!”
“我一开始就知道左兄不是凡人。”
“一语退敌,一语退敌啊。左兄要是投军起码是个总兵!”
“什么一语退敌,左兄分明是一拳把那海寇头子打出了鼻血!”
“我怎么看到是左兄一巴掌把海寇牙都打掉了呢。”
人群沸腾起来,所有人都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左三思这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多溢美之词,但他却没有丝毫兴奋。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看向这些人。他清楚现在这些对着他挤出笑容的脸,不到半个时辰前都还怒目圆睁,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此刻已被剥皮实草。
自己不惜代价穿越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拯救这些自私而又愚昧的人的么?左三思在心中自问,又想起自己偷偷钻进学校实验室的那个晚上。
“嘘。”左三思竖起食指放到嘴边,指着一旁的孙行远。
人群一下子沉寂下来,孙行远安静地躺在林昭汀的怀里,只有胸前的起伏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左三思挥了挥手,示意人群散了。
有几个林家庄的亲戚走到林昭汀身边,想要扶着她回去,可林昭汀却抱着孙行远动也不动。直到左三思走到她的身前把孙行远重新背起,她才在几个亲戚的搀扶下麻木地离开,但走上几步就要回头一次,看向孙行远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左三思叹了口气,背着孙行远朝孙家的方向走去。
左三思并不知道,此刻人群的某个角落里,两道阴冷怨毒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仿佛要用眼睛在他后背剜下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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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着盖子的铁锅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孙妙卿抹去眼角的泪水,揭开了盖子。
她的哥哥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
海寇来袭的那天,她的哥哥身上中了七刀,不省人事的被人背了回来。生平第二次,孙妙卿觉得天塌了。
这三天里孙妙卿看到往伤口敷药时他痛苦地低吟,看到他发烧烧得满脸通红,看到他在睡梦中又哭又笑说着胡话。她第一次发现那铁塔般的兄长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会哭会笑,也会倒下。平日里那个无所不能不知疲倦的兄长只是他演着给自己看的。
铁锅里煨着一条鱼,浓浓的汤汁溢着香气。
孙妙卿拿起木勺和碗,把勺子探进锅里,一勺一勺的向碗里添汤。
孙妙卿又想起了左三思。两天前那个傍晚,他冲开雨幕,狂奔进了院子。那时自己看着浑身是血的哥哥又惊又怒,哭着喊着要他赔命。可那天的左三思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不再像养伤时那样整日笑嘻嘻地和她开玩笑。任凭自己又打又骂,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忙着剪开哥哥的衣服,从井里打水冲洗哥哥的伤口。那时他的眼神冷静得就像是那口古井,让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几天她向别人打听了那天的经过,有人说哥哥被丢在圩门外时本已安全的左三思居然又从圩子里跳了出去,又有人说海寇来袭时他寥寥数语便把海寇喝退了。孙妙卿有些不相信,这些都真的是那登徒子做的么?
鱼汤从碗里溢了出来,流到了孙妙卿的手上。孙妙卿啊的一声,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明明都快嫁人了。
孙妙卿摇摇头,压下了纷乱的心思。她擦净了手,端着鱼汤走出厨房。
大雨已经两日不曾停过,孙妙卿一手遮着碗,快步向左三思住的厢房走去。
行至一半,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孙妙卿手忙脚乱地跑回厨房放下碗筷,走过去打开门。
“妙卿妹子你快去看看吧,你家祖坟被雨水冲垮了!”门外的人劈头盖脸说。
“什么?”孙妙卿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几乎摔倒。
这时,她的背后传来了一股坚实温暖的力量。孙妙卿回头看去,竟是左三思用双手托住了她的背。
“登徒子你干什么!”孙妙卿心中一惊,赶忙躲开左三思的手臂。
左三思愣了一下,赶紧退后几步,暗骂自己忘了时代。
“你哥认我做大哥了,我同你一起去吧。”片刻后,左三思转移话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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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下着大雨,孙家庄西北的坟地还是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戴笠穿蓑,对着一具露在空气中的木棺指指点点。
原本覆盖在木棺上的坟土已成了烂泥,暴露出了安放在坑中的棺材。那棺的盖子打开着,棺材里积满了水,老人干瘪的尸体浮在水上。
“阿爷...”孙妙卿一路上硬撑着,走到木棺旁却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人群议论得更凶了。
左三思手里拿着铁锹,立在孙妙卿身后,皱着眉头看木棺里的尸体。
那尸体约莫五十多岁,居然没有怎么腐烂,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样子。尸体暴露在衣服外的手和脸都诡异地反着光,不知道是雨水的反光还是别的什么。
“难道孙妙卿的祖父是这几年间才死去的么?怎么尸体腐烂程度这么低?”左三思低声自言自语。
“别看了,求求各位别看了,求求你们了。”孙妙卿站了起来,冲着围观的几个人哀求。
人群象征性地退了几步,不多时又聚在一起比划。
左三思吐了口吐沫,扛着铁锹走到人群之前。
“走不走。”左三思伸出锹,指着围观着的几人的脸。
“这是你家坟么你在这指手画脚的,吓退个海商就要在这养马岛上横着走了?”有人大着胆子说。
左三思也不废话,挥起铁锹直接向人群拍去。他早看清了这帮人的嘴脸,动起手来毫无顾忌。
围观的人里没有人觉得左三思真敢朝人挥锹,个个躲闪不及,被铁锹拍了脸,摔在了泥地上。
“他妈的,老子要报官。你等着啊,等着!”
片刻后,几个人捂着脸爬了起来。虽然嘴上仍在骂骂咧咧,但脚下却一溜烟地跑开了。
左三思回到坟前,只见孙妙卿正跪在地上,手上捧起泥土,一下一下向墓坑里填去。
“你去一边。”左三思走到孙妙卿身边。
孙妙卿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填着土。
左三思知道孙妙卿心里难受需要发泄一下,也就不去管她。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坟墓,心想这坟成了这副摸样,不迁到别处去是不行了。但这种大事要等孙行远苏醒后仔细斟酌,自己如今得先把棺材收拾干净放回原位。
左三思活动活动筋骨,用力把木棺拽到地面上。他用锹在棺的下方砸了个洞,让木棺里的雨水流了出来,然后又合上棺盖,在周围的树上折了几根树枝,堵住了刚刚凿出来的洞。做完这一切,左三思又双手发力将木棺推回原位,用铁锹铲起周边的土回填墓坑。
岛上土质本就松软,连日的雨水更是把土地变成了烂泥,左三思填一些雨水便冲垮一些,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自己填得多还是雨水冲得多。但他看着一旁的满脸泥水却仍在用手挖着泥土填坑的孙妙卿,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太阳逐渐下沉,四周的光线变得愈加黯淡。左三思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但还是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着土。
南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左三思抬头望去,只见大批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还有缺德的东西敢来。”左三思低声骂了一句,提起铁锹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我的哥哥啊,我的哥哥啊!”
左三思还没靠近,就已经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话。左三思这才注意到人群的中间居然是孙常英。他边走边嚎,脸上全是满是雨水和泪水。
“孙公您怎么也来了。”片刻间孙常英一行人已到眼前,左三思朝孙常英作了个揖。
“那是我哥哥!哥哥的墓被冲垮了,你会不来么?”孙常英仍在哭着。
“晚辈说错话了,请孙公见谅。”左三思赶紧又施一礼,心想自己刚刚的话确实有点问题。
“去,都去,可别让我兄弟的尸身被泡坏了。”孙常英不理左三思,转身朝自己带来的人挥了挥手。
一大帮人闻言便拎起大包小包的朝墓地走去,路过左三思身边时左三思才发现他们都带了干土和铲子。
“那晚辈也回去了。”左三思略一低头,也走了回去。
回到墓前,左三思随意地挖挖填填,脚下却不着痕迹地走到了孙妙卿的身边。
“你阿爷是几年前下葬的?”左三思低声向孙妙卿问道。
“我还没出世的时候阿爷就去世了,曾听过我爹说过那是我哥哥出生那年的事。算下来就是二十一年前,怎么了?”孙妙卿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她暗自感谢左三思刚刚的作为,立刻回答道。
“我听说孙公曾经去登州住过好多年,你阿爷去世那年,孙公还在岛上么?”左三思又问。
“听我爹说,那年就是因为阿爷去世,叔祖父悲伤过度才离开养马岛去了登州。”孙妙卿说。
“我那日见孙公穿着道袍,难不成孙公平日里喜欢修道么?”
“叔祖父没有出家,但常常会出海拜访登莱一带的仙长,家中好像还有座小炼丹炉。”孙妙卿虽然觉得左三思越问越离谱,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
“那就有意思了。”左三思歪着脖子看向那仍在嚎啕大哭的孙常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