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的局,是秋山村第一书记组织的。姓刘,三十多岁,上身白衬衫,下身西裤皮鞋,一看就非常干练,眼神里都透着精明劲儿。那是一种不是特别讨人喜欢的精明。
来的时候,我还问老韩,这人为什么要请客。老韩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眯眯地猜测说,可能是因为他马上“解放”了。我诧异什么是解放,老韩解释说就是扶贫结束,马上就回去了。
回去就回去,至于这么开心得请客吃饭?
青龙镇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都是农家院似的住房。进去后,小小的房间里,五个人一桌,两个支书,三个第一书记,书记中还有个女的,约莫不到三十。
彼此简单介绍一下后,我对要走的小刘没什么印象,对那个女第一书记倒是非常好奇。
不是说我这人好色,而是,因为冯晓丽的原因,我对女干部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窥探心。机关女人见过不少,但我没接触过在乡镇工作的女干部,而冯晓丽则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以及改变的。
只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除了年轻之外,还有一种未被磨练的稚嫩。像是我们办公室里新来的文员,而不像是那种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带着土味儿的女人。联想到冯晓丽,便想若是冯晓丽在这里坐着的话,倒是很接地气儿。
饭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客气。各自带着面具,上演着一场并不真实的开心聚餐场面。
简单地接触之后,我知道那女人叫茉莉,跟小刘一样都是市里派下来的。
原本以为那种城市气味浓重的女人不会在这种地方喝酒,可是,她却喝了。我没喝酒,也讨厌喝酒。同时,对喝酒的女人尤为排斥。纵然是小刘硬让茉莉喝,我也觉得茉莉该推辞掉。
小刘因为马上要离开,所以在桌上表现得很是兴奋,侃侃而谈这两年的煎熬,我无动于衷地听着。透过他的话语,我也在思考着自己的扶贫工作。但是,思付半天,毫无头绪可言。想到那会开会时,村委成员那一张张的“死人脸”便觉得难度太大。
或许是因为我不善言谈,小刘忽然想起还有个我似的问:“你是新来的吧?老韩电话里说过。”
“对,昨天刚到。”我放下茶杯说。
“你是不是一身抱负,想要改变整个山村?”他笑着问。
那“笑”里有一种让我不舒服的戏谑,像是一个过来人等着看对方笑话。
“没有……”我说。
“没有?”旁边的茉莉好奇地问了一声。
“哈哈!”小刘笑了,“你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啊!就怕你有抱负、有想法!你不做最好,做得越多、错的越多!激情过去之后,你看我剩下什么了?只剩下对自己的否定了!”
他说着这刻的时候,眼神当中倒是没了刚开始的精明,隐约透出一股失落。但是,再次举起酒杯那刻,失落转瞬而逝,惊喜再次泛上来。
“来,我提一个!祝你顺利度过这两年!”他说着吞了一口酒。不知是因为酒太辣,还是他的心情太复杂,眼眶竟然红了。
两个支书,脸上都是笑盈盈模样。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见惯了。
茉莉脸上则是阴晴不定,心事重重。
“刘书记,”我开口问:“你可能理解错了,我说的没有,意思是暂时没有想好怎么扶贫。后面,我肯定是要做好扶贫工作的。”
“嗯?哦……”小刘愣怔了一下,慢慢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盯着我看了片刻后,微笑着说:“原来如此,你要想取经的话,我全都跟你说。”
见他如此,我便洗耳恭听。
同时,旁边的茉莉也好奇地放下了筷子。
“你俩先出去吧。”小刘看向两个支书。或许是喝了两杯酒的原因,否则,他不可能如此生硬地将两人赶出去。
老韩跟另外一个支书对了对眼,脸上明显带着尴尬,但还是站起来强作笑颜,看了我一眼后,带着些许担忧之色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空气静止了一会儿后,小刘开口说:“其实,我没必要跟你俩讲这里面的事儿,但是,我是发自内心的想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热情!茉莉,咱们认识两个多月了吧!你知道我的脾气的!”
“嗯,”茉莉转头看着我,“他很热情。”
热情?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表现欲。
他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气质,一种市里生活中经常见到的气质。目光中带着高人一等的锐利神色,神态中含着安逸环境里所培养出的假从容,言谈举止里尽是无法压制下去的、总想要得到别人肯定的张扬。
如此一个人,坐在如此一个地方,明眼人一看,便能感知此人那强烈的政治野心和欲望。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年轻人的背景应该是很不错的。
他板起一副教育人的模样说:“你来这里当第一书记,听起来非常好听,但是,归根结底咱们还是挂职啊!两年前我来的时候,前任对我非常好,跟我说‘咱们是挂职,一定要把握好挂职干部跟其他干部的区别,不做事不站队正常,想做事真做事不正常。如果被看作不正常,体制内和体制外做事的理论基础、舆论基础、道德基础都尴尬’,说实话,我当时压根没放在心上,老子可是跟单位争取了不少扶贫资金的,咱们是能干事儿的啊!谁骨子里还没一腔热血了!?但是呢……”
他说着,用急切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要看透我似的。
我刚要说话的时候,他又冷不丁一句:“你身上书生味太浓!跟我刚来的时候一样!咱们这种人,压根就干不了基层的活儿!而且,你们根本不知道当前贫困村面临的情况有多么复杂、多么让人难受!”
我听后,感觉头都有些大了。
不过,头大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他那夸张表演所导致的。
“就是很复杂!我不干了!”旁边的茉莉忽然哭了出来。
茉莉年轻,言语里都带着娇嫩。也不知道他们单位领导怎么想的,找如此一个娇生惯养的人来农村。难不成是想锻炼锻炼?
“两个月了!”茉莉哭诉说:“这两个月都叫什么日子!今天中午知道为什么我们村那个支书没来吗?因为我跟他吵架了!我,我还吵不过他!我说的话,他们都不听!这两个星期,我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他们就知道要钱,就知道欺负人!都说底层农民善良淳朴,我下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拉帮结派的……你想搞团结,根本就不可能!你想带着他们做事儿,没钱他们就瞧不起我!他们太讨厌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这才两个月!后面你还会发现更加不可理喻的事情呢!”小刘赶忙附和说。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掏心窝的地方,想一股脑地填满茉莉心中那失落的大坑。
“你看我来了之后黑了多少了?我在网上买了好多美白产品都补不过来!而且,我孩子那么小,整天电话里想妈妈!你说我图什么?傻什么?我昨天给领导打电话了!让他换人!我坚决不干了!”
话毕,茉莉哭得更猛了。
听着茉莉那哭诉的话语,我心里倒是平静得很。脑海中,不由想到冯晓丽在农村工作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她,比起这会的茉莉,简直没法比。刚去乡镇那会,冯晓丽还会捯饬一下自己,可慢慢的,她就不再注重外表了。冬天还好些,一到夏天,整个人如同被拐去非洲刚回来似的,黑得回家都不好意思开灯见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开始分屋睡。回忆了回忆,发现自己都记不得上次跟她同床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真的很久很久,没触碰过彼此了……
如此情况,她竟还想着与我复婚?
“唉,”小刘的叹息声将我拉回来,便见他侧过身去安慰茉莉说:“你这种心情,我是非常非常理解的!我当初就该跟一些老手学习学习——到位不占位、指导不领导!你看看现在,我也想哭!以前我在单位年年先进,到了这农村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嫩!对我的打击太大了!那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听到他两次用了“不可理喻”这词,我有些忍不住了。
“就那么不可理喻吗?”我平静地问。
他看到我平静的目光,仿佛比质疑的目光更为激动,“扶贫先扶志!志是什么?志是人性啊!因病、因残、特殊致贫的贫苦户有办法、有政策,你可以放开手的干!但是,你见过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那些只想获得不想付出的人、那些整日让你操心还骂你的人吗?你要是没见过就不会知道人性会那么臭、那么丑!人性啊……人性这东西你告诉我怎么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