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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乔纳森坐在卧室衣帽间的地上,整理妻子十六年来留下的东西。一堆发霉的毛衣和被草汁弄脏的跑鞋;袜子配不成双,脚跟位置破了洞;圣诞节收到的乔纳森母亲送的丝绸围巾,基本没戴过。还有好几碗认不出用途的扣子,一堆积满灰尘的旧《户外》杂志,一盒子奥莉芙幼儿园时期画的画。

门外站岗一般的购物袋越扔越多,上面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处理说明:留下、丢弃、捐赠、给奥莉芙。

他已经处理了那些无用的东西,以及主浴室抽屉中满得都要掉出来的物品。比莉的牙刷,依然是暗色刷毛款的:扔进垃圾桶。一次骑自行车出事后购买的处方氧可酮,她从没服用过:放到一边供回收。她的首饰盒,里面的项链都搅在一起:留给奥莉芙。一瓶瓶凝固的昂贵护手霜,一包包泛黄的度假时购买的新奇纺织品,四种不同的运动防晒霜。就是这些几乎没用的零碎物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聚集起来却拼凑出了一个人的形象;每一只穿烂的便鞋或落单的耳坠,都代表着一个时刻、一个决定,反映了主人的品位和看法。

这些物品存在于每个房间、每个抽屉、每个台面——到处都是,甚至包括冰箱。就在上周,哈莫尼还从冰箱里翻出一包用塑料袋密封起来的冻坏的司康饼,上面有比莉手写的标签:蔓越莓柠檬。哈莫尼当时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的,却看见乔纳森一脸恐慌,于是又悄无声息地放回了原处。

他知道——他已经明白——拒绝清理只是还存在幻想:仿佛比莉还会走进门,恼火地发现他已经将她的衣服都捐给了救世军慈善组织。他已经将比莉的物品当成图腾,一直幻想着她还有活着的可能性,一直更新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难怪奥莉芙会产生幻觉,母亲又回来了,他想。比莉是家里唯一缺席的一块,奥莉芙只是在完成拼图。

这天早上醒来后,他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奥莉芙的精神健康显然到了危险关头。随着忌日的到来,他们即将重返令人头晕目眩的旋涡;只要能帮助奥莉芙平安度过,任何事他都愿意做,哪怕意味着他得面对逃避了整整一年的任务。乔纳森一直等到白天奥莉芙出门——他答应她可以驾驶那辆斯巴鲁载她进城;她说得神秘兮兮的,说是少女们的娱乐(逛博物馆、购物、吃些甜食什么的),并承诺会通过信息签到——然后猛地拉开冰箱门,翻出那包冻坏的司康饼,丢进垃圾桶,盖上盖子,只听到咔嗒一声,这结局令人撕心裂肺。

接着他上楼进了比莉的衣帽间,打开门,呼吸着里面熟悉的气息。闻着已经不那么像她了,取而代之的是灰尘和旧运动鞋的气味。

三个小时过去,乔纳森清理出十一包垃圾,感觉——怎么说呢,准确地说并不轻松,但比他估计的好很多。这对他们两个是必要的,他责备自己,将一堆旧T恤衫塞进一个袋子(又停下来,一根手指依依不舍地按着一个熟悉的姜黄色的污点,回想起来是羊肉咖喱留下的)。这是程序中的一部分。我们得开始向前走(而且因为珍妮的死,他不是亲身体验过吗?事情不是那样的。悲伤不是在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后你就能走出来的东西,而是会冲着你往前漂,让你在潮水中跌进跌出)。

他爬上四脚梯,查看架子的顶部,在那里发现了最后一个灰扑扑的鞋盒,挤在最里面。他把盒子掏出来,盘腿坐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堆童年时代的照片,还有一些泛黄的素描本。

他先看照片,以前都看过,时间已经过去许多年。有一张比莉刚学会走路时在西尔斯百货拍的肖像照,穿一条有褶边的裙子,嘴巴向下撇着,仿佛就要开始号哭;还有一张照片,她父母像旗杆一样笔直地站在一辆生锈的旅行车前面。他们看着就像是从1952年走出来的,尽管那张照片可以肯定拍于70年代末。他们脸色灰白,显得很严肃。在他们身后,是中央山谷一座满是灰尘的农场,有一片杏子林,树荫下有一个轮胎做的秋千。

他翻到照片背面,但没有标注。多么难过,他想,比莉家人仅存的照片,却被丢在一个早已遗忘的鞋盒里。不过话说回来,比莉并不会将她不幸的童年浪漫化。她离家出走了——离开了贝克尔斯菲城外的那座小小的乡村住宅——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就在她父亲猥亵她的朋友被抓后不久。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父母说过话。就连奥莉芙出生也没通知他们。“我为什么要通知?”她听到他的建议这样说道。他发誓当时看见她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样子让他想起狗勃然大怒时毛直立的情景。“他们活该,现在他们无权享受我生活的喜悦。”

他盯着她父母的照片,试着想象妻子在这两个叫人不快的陌生人膝下蹦蹦跳跳的样子。不过从比莉母亲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她的模样;虽然更俗气,而且照片也褪了色,但她的下巴有着和比莉一样的坚毅。或许比莉的母亲也可以很漂亮,如果她能换个活法的话。

他将照片放到一边,翻开一个笔记本,里面是素描——铅笔线条勾勒出他的脸孔,是二十来岁的他。其中有一幅,他的目光直视画家,嘴唇张开,仿佛正要说话,他的眼睛稍稍眯着,似乎光线很耀眼。他看着那幅画,想起刚开始见面时,她总是一直描画他。后面都是风景画。

他正准备将素描簿放进“留给奥莉芙”那一堆,却发现后面夹了一张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揭下来仔细打量,是一张用拍立得拍的照片,以前从没见过,可能是十九岁或二十岁照的,她失落的年代。几乎认不出来她,他们认识时,比莉肤色浅黑,留着精灵般的发型,这张照片里却是一头浅金色长卷发。脆弱的鼻子上戴着一枚饰钉,眉毛上穿了一只眉环。她还架着一副金属丝边框的眼镜,后来她升级到戴隐形眼镜;她的目光透过镜片直视镜头,仿佛想让拍摄者不敢直视。

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臂占有般地搂在她的脖子上,是个年轻的男人,黑眼睛充满神秘,像只乌鸦。他的脸因为一头凌乱的卷发而显得十分模糊,胡楂儿应该已经留了好几周。他在镜头前笑得扬扬得意。乔纳森翻到背面,阅读后面的字迹,上面写着:“西德尼,1991。”

他又翻到正面,更仔细地查看。西德尼是比莉在失落年代的男友,曾是一名哲学系学生,后来变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活动者兼毒贩。比莉离家出走后不久,两人就认识了;他们一起在太平洋沿岸西北部流浪了好几年,直至西德尼最终因为在汽车后备厢藏匿毒品被捕——大麻,还是迷幻药?他想不起来了。那是他第三次被捕,判了二十年。

“天哪,西德尼。”比莉提起他总是这副语气。比如她会说:“天哪,西德尼。难以相信我竟然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不过只要说起他,她的表情总是很激动,仿佛她依然会秘密地回味他们在一起做的那些厚颜无耻的事。“你想听听什么叫愚蠢吗?试试嗑三颗迷幻药嗑到嗨,然后把自己拴在一棵老红杉树上,六台坐满愤怒的伐木工的推土机径直朝你开去。是,西德尼就干过。他因为那场表演入狱三周。想法是好的,执行方式却不对,当然是我留下来清理他的烂摊子。”

西德尼最后一次被捕后,比莉立即离开了太平洋西北部。“我吓坏了。”她说。她用了好几年时间环游世界,90年代末来到旧金山,想利用互联网热潮。乔纳森在J教堂线电车上遇见她是新千年的前夕,她当时就快拿到艺术大学平面设计的学位了,她学的是超文本标记语言,已经完全破产。

他翻着手上的照片,思考着。他其实对西德尼一无所知,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他见过西德尼一次,时间很短,是在比莉的追悼会上——这男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可能是看到媒体报道的比莉死亡的消息,被诱惑着钻出了栖身的洞穴。他抓住乔纳森的手,咕哝了一连串未尽之思——“抱歉,这女人,天哪。”——接着在乔纳森还因为他的出现没回过神来时就又消失了。他蓄着胡子,穿法兰绒衣服,头发蓬乱油腻、气味刺鼻,他毛孔中散发出某种强烈的气息,令人感觉刺痒。

乔纳森后来很后悔当时没和他多谈谈,因为西德尼毕竟是比莉失落年代中最核心的谜题,是乔纳森了解极少的一个角色。不是比莉不谈,而是因为他从来都没能形成关于这个人的概念。乔纳森一生中几乎没见过多少犯罪分子——他们不会在斯坦福、伯克利碗杂货店或《解码》杂志社格子间周围晃悠——所以西德尼给他的感觉更多的是神秘而缺乏现实感,就像一个童话中的角色,一个讨厌鬼男友。在追悼会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西德尼长什么样:比莉弄丢了那些年所有的照片,她的背包在印度旅行期间被偷了。

或者至少她是那样宣称的,现在他才意识到。因为显然还留下一张照片,是她藏起来了。他看着照片,思忖着——为什么?他们不像是有联系,有一次西德尼在监狱中写信给比莉,是在好几年前,但她看都没看就烧了。

也许她只是想远远地把那段岁月抛在身后。现在他想起来,她似乎从来都不会怀念自己的过去,甚至在他们相处的早期——那时他还处在不停打听她的故事的阶段。相反,失落年代的比莉和艺术系学生比莉很快都一齐被伯克利妈妈比莉所取代,结婚一年后奥莉芙就出生了。这让乔纳森非常惊讶。这个新比莉每天都带着奥莉芙,角色在女教育家、妈妈和自我之间转换,从头开始学习烤纸杯蛋糕,主持童话故事般的儿童生日派对,或许送孩子上学后她还回去上普拉提课。她是婴儿袋运动俱乐部的创始成员,是主妇妈妈,是家庭教师协会的秘书,是安静的拍卖会主持人;仿佛母亲只是她决心征服的一个角色。他有时会怀疑,比莉是否想通过与女儿的关系,重写她自己不正常的童年。不然怎么解释一个如此独立的前卫女性,竟然愿意进入这样传统的家庭生活?

第一次单人表演门票卖不出去后不久,比莉的艺术雄心似乎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安心开始做一个兼职的自由网站设计师,主要为网站设计徽标和横幅广告。周末她有时会拿出画架,但只要他鼓励她真正开始创作,她就会畏缩:“怎样?最后变成那种艺术家,作品挂在当地哈哈啤酒馆的墙上被人遗忘,被拿铁泡沫溅湿?那我宁愿只为自己画。”

是他没能给予她某些能让她蓬勃发展的东西吗?他说不清,每当跟她提及这个话题,她总是坚称,这样的生活她完全满意。“怎么,你不觉得做母亲是一个正当的人生选择吗?”她最后总会这样中断对话。她说得对,他的怀疑是不公平的。如果她都不曾表达对已经放弃的生活感到后悔——绘画油料干涸了,旅行背包在一次庭院售卖中卖掉了,部落文身早就洗掉了——那他有什么立场紧抓不放?

很久之后,他几乎忘了失落年代的比莉。所以五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当他们在学院大道碰见哈莫尼时,两人都吃了一惊。那天他们带奥莉芙出来吃冰激凌,正拿着融化的甜筒往回走时,一个女人在身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麻雀?是你吗?”

比莉呆了一秒钟,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挥舞到空中,脸上浮现出一副狂野的神色;在那令人心跳停顿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不羁的女孩,一个有能力做到他几乎没想过的事情的女孩。她转过身:“天哪,哈莫尼。”

乔纳森转身,看见的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身穿一条蜡染印花布背心裙,温温柔柔的样子,正急切地朝他们奔来。“麻雀?”他对妻子小声说。

她的目光聚焦在正向她靠拢的女人身上,对他说:“是我很早以前的昵称,不许笑。”那女人扑进她的怀抱,她绽出微笑。她对着女人的头发喃喃地说着什么,薄荷味甜筒漏出绿色的黏稠物滴在朋友的肩膀上。“哈莫尼,天哪,你在这儿做什么?”

哈莫尼抽出身子,指着身后一个步伐沉着的男人,虽然是大热天,但男人还是穿着亚麻绉条纹薄西装。乔纳森穿着人字拖和一条脏兮兮的短裤,尴尬地做着鬼脸。“我们刚从奥斯汀搬来。西恩在米尔斯学院找了份工作,做了艺术系副教授。他是个诗人!”那男人讽刺般地轻轻笑着,目光扫过比莉身穿的紧身T恤,不过比莉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聚焦在久别重逢的朋友身上,没注意到。

“我真难以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回头看一眼乔纳森,然后也冲奥莉芙笑笑,女儿此刻正盯着妈妈,仿佛她是个陌生人,“哈莫尼和我在俄勒冈就认识了。”

“我们以前经常——”哈莫尼迟疑了,看一眼比莉,仿佛是在搜寻正确讲话的提示。

“一块参加抗议活动。”比莉补充道。

哈莫尼笑出了酒窝:“我们是在一次静坐抗议中认识的对吧?那座大坝使野生三文鱼濒于灭绝?”

“是斑点枭。”比莉用稍稍有些尖锐的声音纠正道。

“对!”哈莫尼弯腰去看奥莉芙,女儿还沉浸在这一幕中,嘴巴稍稍张开,“当时我在俄勒冈大学念大一,刚从郊区生活走出来,你妈妈却是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独立叛逆分子,潇洒极了,天哪,我把她当作偶像来崇拜。她总是房间里最自信的人。”

比莉笑了起来,乔纳森注意到她的高兴中有些许狂躁。“她现在也是。”乔纳森打趣道,不过两个女人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相反,她们搂着彼此,把彼此的胳膊抓得太紧了。

随后的几年里,有时候他会感觉这两个女人似乎从未分开过那般亲密。每当他走进厨房,两人总是在喝葡萄酒,小声说悄悄话,抬头看他时表情高深莫测。哈莫尼似乎唤醒了比莉体内的某种东西;某种当她和那群喜欢喝昆布茶的伯克利妈妈朋友在一起时,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东西。

表面上,比莉和哈莫尼似乎并没有多少相似点。哈莫尼是个会严格控制开支的私人宴席承办商,不过这只是她最近刚开始的一个新职业,她没有职业规划,除此以外,她还制作大豆蜡烛,写美食博客,指导昆达利尼瑜伽;她穿梭于一段又一段恋爱关系之中,过去十年里住过七个城市。她性格圆融,比莉易怒和固执己见的所有地方,她却能从中汲取营养。有时乔纳森会感到惊讶,比莉竟然选择和她做朋友。可话说回来,要想不喜欢哈莫尼也是很难的,她潜入他们生活的姿态就像一条温暖的绒毛毯,经常送来拥抱、足底按摩、新烤的曲奇饼。比莉似乎把哈莫尼当作她从未拥有的小妹:惹人怜爱,待人忠心,不过偶尔也会惹人气恼。

他重新低下头看照片和素描簿,看比莉那叫人熟悉的铅笔笔触,突然有一种令人难受的浪费时间的感觉。他将素描簿放进鞋盒,推进不断增大的“留给奥莉芙”的那一堆。比莉童年时代的照片放在一边找时间镶框,和西德尼的合照则抄进T恤衫的口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打开另一个鞋盒,这个灰尘没那么多,在里面发现了比莉收集的马拉松终点奖牌。他用一只手翻了翻,都是些廉价的丝带,穿的都是铝制奖牌,他拉出一枚,是2012年旧金山半程马拉松赛纪念奖牌。

比莉近年来迷上户外运动是从新兵训练营开始的。她在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秋季资金募集活动中赢得一个礼品证书,出于好奇,又有空闲时间,便参加了第一次课程。她回到家里时简直被教官丽塔迷住了,丽塔是个长着白金色头发的女人,挺过癌症幸存下来,乳房切除留下的伤疤上方有一个幸运骰子的文身。丽塔性格傲慢,嘴巴臭,还不愿意道歉。丽塔战胜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存活下来。丽塔无所畏惧,想到什么都敢做。

丽塔说服比莉开始越野长跑,接着开始跑半程马拉松,然后开始骑山地自行车;后来不可避免地引向徒步和爬山。比莉紧抓新爱好不放的样子,就和她平时对待新兴趣一样:过分沉迷,仿佛她下定决心要精通此道。乔纳森一开始没放在心上。比莉有些可挑战的事情是好事,尤其是现在女儿进入青春期,开始自立。此外,随着哈莫尼的回归,失落年代的比莉的某些方面在她体内重新苏醒;事实证明,从前那个会一次性在巨大的红杉林露营几个月的环保主义者比莉并未完全消失。或许比莉已经对那些年的激进做派丧失了兴趣——长途驾车参加世界地球日的抗议,有意回避当地山峦协会的分会——但她内心依然保存着那份本性。

在比莉人生的最后一年,户外探险之旅开始动辄就要耗费整整一个周末的时间——和丽塔远足让她走遍了整个西海岸。她把乔纳森和奥莉芙丢在家里。乔纳森不太喜欢这样——不喜欢好几天被抛在身后,不喜欢这些活动的危险性质——但是他没有立场反对。她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考虑到现在他成了《解码》杂志的高管,工作占用了更多的时间,他们生活的其余方面,只由她一个人来张罗,这不公平。所以当她收拾背包进山时,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提出一个人徒步或许不太明智。

就是这类回想起来会让你后悔的事。

乔纳森将奖牌扔回鞋盒,擦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查看堆在衣帽间角落一只篮子里的徒步装备。他拿起一双登山手套,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想起一个周末的早晨,天刚亮,妻子就准备出发,同丽塔一起去爬沙斯塔山。夏日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来,乔纳森因为熬夜工作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模模糊糊有意识,感觉她要离开;他只感觉到她朦朦胧胧的身影在往背包里塞能量棒和冻干的食物,背包闻着还有生产工厂的气味。她伸展身体,被氨纶弹力面料包裹的臀部收缩,尼龙外衣发出嗖嗖的声音,两条麻花辫在棒球帽下方摆荡。桌台上铺着一张地图,路线上做了红色的记号。

他握紧那双手套。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理?有些甚至都没用过。奥莉芙也从没表现出对攀岩有任何兴趣的样子。

但丽塔爬山,他突然想起来。想起比莉这位奇怪的朋友,他突然感到一阵痛苦快速涌起。追悼会后,他们就没说过话,尽管丽塔曾送来一大束热带兰花——乔纳森疏于照管,花很快便枯死了。他甚至不曾向她表达谢意,那段时间他根本没有能力去一一处理那数不清的慰问花束,只能残忍地任它们死在家里各处。

我应该给她打电话,把徒步装备送给她,他想到。他看看手套,接着看着比莉那些登山装备,还有他尚未检查的梳妆台抽屉和床头桌。晚点再收拾,他决定。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路下滑联系人列表,找到丽塔的电话号码。

自上次见面后的一年来,丽塔变化不大。她的一头金发依然剪得很短,发色更接近于白金,看起来几乎是白的,用发胶定型得一丝不苟,穿一双荧光粉的运动鞋,上身是骷髅印花的连帽衫,下身是迷彩花纹的慢跑裤。在这个阴暗的加利福尼亚北部的上午,她的棕褐色皮肤显得很不自然。

“乔纳森,”她招呼着坐在他对面,“见到你真好。你还好吗?奥莉芙还好吗?”

他们在丽塔位于奥克兰的家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不是那种新式的时尚手冲咖啡馆,是丽塔推荐的一家老派咖啡馆,咖啡只要一块钱,喝着像烧煳的花生。女侍是个上了年纪的斯拉夫人,拿着一块闻着有馊牛奶味道的破布一边给他们擦桌子,一边唠唠叨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乔纳森透过窗户能看到街对面有一家资金不足的公立学校,孩子们在一个旧管道和废弃轮胎拼凑的运动场上玩耍。混凝土的部分太多,对于膝盖、手肘和正在发育的大脑来说,太过坚硬了。有时候他在想,他花这么多钱送奥莉芙去上漂亮的私立学校,是不是就为了当她在跌倒时,能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丽塔点了一盘炒鸡蛋配水果。他看着她从柜台拿来一罐糖浆,往食物上倒。丽塔看到他在看,歉意地耸耸肩:“我讨厌鸡蛋,只有这样才咽得下去。不过三周后我有个钢铁女侠要训练,所以得补充蛋白质。”她冲着叉子做了个鬼脸,“我跟你说,等越过终点线,我就脸朝地跌在一堆甜甜圈上。”

“好的,脸朝地我记下了,三项全能赛就忘了。”他指着自己的盘子,里面是一团汉堡油脂,还有一大堆不够火候的薯条。

“得了吧,你这是在折磨我。”丽塔笑着说,“说真的,你看着不错,考虑到你的处境。你体重下降了吧?”

“因为丧亲节食,”他说,“我不会推荐给你的客户。”

丽塔盯着他看了一秒,然后一仰头笑了起来:“你该试试打拳击,那对于释放侵略性有好处。”

“侵略性?我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没有侵略性的了。问谁都可以。”他又吃了一根薯条,微笑着说。

她仔细研究他:“每个人都有侵略性。你应该看看我早上喝咖啡前的样子。我一走进门,我的孩子都会迅速离开房间。”她擦掉嘴唇残留的食物,“不管怎么说,我猜你周六找我不是想获得健身指南吧?”

乔纳森将一个帆布包推过桌子:“我终于清理了比莉的衣柜间,收拾出一些东西,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一些你或许用得上的装备,几件纪念品——徒步地图之类的。”

丽塔用指尖碰碰他的手,紧紧闭上眼睛。她的脸闪着光,因为闪烁的眼影从眼睑上掉落下来,弄脏了她脸颊的上部。

乔纳森继续说:“我还想对你说声谢谢,为了你在她还在世时做的一切。”他咽口唾沫,喉咙发干,“我想她很享受你让她保持警觉的方式。没有其他人能做到那一步。”

“比莉一直喜欢出其不意,”丽塔笑着回忆,“真希望能和她多些时间相处。”

“多?”他拨弄着汉堡,“最后那年你见她的次数比我们都多。”他匆忙解释期间,丽塔抬头严肃地看着他,“你们周末不是都一起出行吗?”

丽塔举起的叉子停在空中,糖浆慢慢滴在纸垫上:“什么周末出行?”

“去沙斯塔山徒步,门多西诺马拉松……周末去约塞米蒂徒步……”注意到丽塔脸上的困惑表情,他的声音逐渐降低,一个可怕的想法钻进他的脑子——糟了。

丽塔轻轻地放下叉子:“我不确定你在说什么。我没和她一起去沙斯塔山,还有约塞米蒂。我记得确实和她跑过一场半马,是在她去世的几个月前。不过就是在本地,在圣何塞,那次比赛我们也没一起过夜。”

一丝希望迅速闪过:或许他弄混了,或者记错了。毕竟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不过当他开始在口袋里翻找手机时,恐惧越积越多,他将手机放在桌面上,用已经麻木的手指按下按键:“我找给你看——我们公用的日程表上记录了所有这些旅途。”他将日期翻到一年前,翻转手机给丽塔看,“看见了吗?这儿,还有这儿。沙斯塔山,约塞米蒂。”

丽塔俯身审视日程期间就已经摇起了头:“事实上,去年她经常取消计划。我们做好计划,但她会临阵取消。我记得我们说起过去沙斯塔山徒步,但相信我,最后没去成。”她抬起眼睛,注意到他的悲痛后回过神来,“该死,我真是该死的大嘴巴。抱歉。”

“没必要道歉,不是你的错。”他强挣着说出这句话,因为不断蔓延的恐惧正慢慢地掐住他的声带。这说不通。他试着重新掂量这些事,将它们叠加起来,想得出其他结论,但总是落回原地,得出同一个让他无力承受的结论:比莉在撒谎。

丽塔在桌子对面冲他眨眼,鸡蛋早已抛之脑后:“我想她只是精疲力竭。她一直以来的强度都太大。跑步,徒步,骑行……对身体的消耗非常大,有时候休息一下会很有用。”她将上嘴唇吸进嘴里啃咬着,“所以我猜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乔纳森摇摇头,他的思绪正疯狂打转。如果比莉没和丽塔在一起,那她去了哪儿?他低头看着食物,仿佛能从正在凝固的肉中找到答案似的。等他再度抬头,他能从丽塔的眼神中读出她的想法,因为和他所想的一样:比莉有了婚外情。不然她为什么对行踪撒谎?

这不可能。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问题,毕竟结婚这么多年(他突然涌起一股愧疚,想起曾经有一次判断失误),但婚姻中出现这么大的裂缝,他不可能毫无察觉。还是说,他确实疏忽了?因为根据比莉周末出门的举动来看,他显然过于粗心,竟然没发现有问题。那么他还疏忽了什么?天哪,他在心里回顾比莉最后一年里每一个反常行为;换上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她的坐立不安突然之间都能说通了。如果是婚外情,那么是和谁?那个离婚的爸爸,叫扎克还是什么的,克莱蒙特预科学校募款委员会的——他一直有点过于靠近她,也许他们发生过些什么?或者是某个背包客,她在徒步或比赛中认识的人。一个想在旅途中寻找罗宾逊夫人的加州学生,一位网站亿万富翁……谁知道?

汉堡里夹的培根的味道叫人恶心,他将盘子推到旁边桌子上,茫然地看着摊在桌面上如一只展翅雄鹰的双手。它们看上去大而笨拙,毫无用处。

“也许她真的去了,不过是自己一个人,没告诉任何人。她有时会那么做,对吧?我是说,她最后也是一个人徒步时死去的……”丽塔说着显得更加惊恐,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

“……有可能。”他听到自己说,仿佛只要说服了丽塔确实如此,他或许也能说服自己。但是他记得非常清楚,不可能弄错。他记得那个周末比莉从沙斯塔山爬山归来的情景。她晒黑了,浑身是汗。他记得她将背包放在厨房地上,倒了一杯水,目光直视他。“我战胜了丽塔,比她先登上山顶,”她当时笑着说,“我们打赌来着,所以她只能帮我把帐篷扛下山。”

如果不是丽塔帮她把帐篷扛下山的,那是谁扛的呢?她真的去爬山了吗?

乔纳森回到家径直走进卧室。他四肢着地钻进床下,掀开落满灰尘的玩具兔子。找到了,它平躺在床底,是比莉过世一个月后被他扔进去的。乔纳森将它小心地拉出来,是个电气石蓝色的皮革托特包,比莉四十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

包里的氯丁橡胶内胆中,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

他爬上床坐下,背靠床头板,双手捧着钛合金外壳的笔记本电脑。脉搏跳得过快,让他无法理智思考。他想到他那个优雅的爱情故事,已经碎成一千片掉在地上。《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210页的幸福婚姻之后,迎来一个悲剧的结局:有没有可能是,他真的忽视了第三幕故事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这是个糟糕的想法。”他小声说着。就算妻子有婚外情,现在知道又有什么助益?为什么要摧毁他对她的温柔回忆?(更实际的想法是:这件事该怎么写进他的回忆录?)

他插上电源开机,等待电脑呻吟着重生。

键盘上依然有比莉双手留下的油污,屏幕上还有她打喷嚏弄脏的印记。电脑发出轻轻的杂音,比莉的开机启动程序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从哪里找起?她刚过世时,他就已经浏览过一遍,检索每一个重要的联系人和文件夹,但是没有更深入地探索。当时那么做无异于一种折磨。

现在他看到电脑桌面上一片混乱,每一英寸都堆满了文件夹和文档,密密麻麻地铺在屏幕上,边角都叠在一起。他先从比莉的邮件程序的深渊中开始,一共有681兆。他输入沙斯塔,然后是约塞米蒂,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跳出来,但是一无所获。他在她凌乱的收件箱中没有发现任何陌生男性的名字,至少快速扫过一遍并没有发现。她的通信簿一共有超过两千条名录,他浏览几页便放弃了。

其他还有什么?他的妻子一直避免使用社交媒体——“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知道我的事。”——所以没有脸书档案或Instagram页面可供他搜寻神秘陌生人的留言。于是他点开了她的日程表。他提到的那些旅途都在里面:沙斯塔山、约塞米蒂、门多西诺,还有其他一些他之前让丽塔看过的地方。但是她的日程没有任何能说明情况的信息,没有秘密的首字母缩写,没有私人符号。

他本该安心的,却没有。他无法摆脱一种正四处爬行的感觉:你遗漏了某些东西。

他检索着电脑桌面散落的文档和文件夹。她的电脑存储空间已经用尽,每一个数字空隙都塞满了比莉日常生活的痕迹:家庭照片、工作设计、一辈子留下来的MP3音乐、几百张徒步路线地图、菜谱、早就忘记的杂货店购物清单、以前保姆的推荐信,外加一个已有十一年历史的网上驾校练习册。他无助地四处点击,甚至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感觉就像在大海捞针,而他甚至连那根针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他打算放弃,正准备放下电脑时,无意间点开了一个文件夹。在桌面下面的一个角落,隐藏在另一个名为“星球处方公司模型”的文件夹下面,很容易看漏。那个文件夹的标题是很奇怪的缩写字母R.R.,含义不明,有密码保护。

他胸腔内似乎被什么东西抓紧了。她的电脑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用密码保护,甚至包括她的邮箱账户。他查看文件夹的历史,创建于2月11日,她过世的九个月之前。

他一次又一次地点击文件夹,输入密码尝试,但都打不开;他继续尝试。最后他终于沮丧地放弃,合上电脑,扔在床头桌子上。电脑将一本书——是比莉最后没看完的塔娜·法兰奇的那本推理小说——撞落在地,书签掉了出来。

乔纳森拾起书和书签,翻着书页,试图将书签放回去,寻找书页之中是否有折痕,书脊上是否有裂口能显示正确的位置。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将书扔向衣帽间前方那排包包袋袋,击中了标有“丢弃”的那一堆,书落在地毯上,书页压折了。

在乔纳森身旁,电脑发出的光芒像一只电子眼在慢慢眨动,与他急促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嗡嗡的响声像是在承诺,里面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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