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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处觅酒家

在大楼还算得上辽阔的地域中,偏南的一隅,低低矮矮耸立着座本应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它自古来始终被人们称做竹梅。久而久之的,“竹梅”也无可厚非被当作它的名字。至于最初被人们如此称呼的缘由,反倒不知怎的全然给遗忘。毕竟它周遭围绕着的太多像楼祥、悬川和篁顶般久负盛名的或城池或山川,与此同时,依旧表里如一得保持着名不见经传,着实难能可贵。自然也不会有谁问津它的过去和历史。

不过它蓦然成了个短短时间内令大楼街头巷尾的子民口耳相传着,以致家喻户晓的名字。

那年的它,依旧还是那座呈现着灰暗主色调的城池,未曾改变。

相信将来也是。

如果有谁缓步到城楼的最高层,往眼前横竖错杂的胡同纵目望去,眸中出现的会是片初显峥嵘的世界。它终究因初春猝不及防的叩门造访,就仿佛支率先出墙的红杏般,才堪堪流转了些许迟来的绿意,便受不住凛冽的寒风而折。

而人们的眸子,所能尽量瞧见的,此时全然笼罩在了二月时节的霏霏细雨所带来的朦朦胧胧中。只是它们等不及文人们故作高雅的阿谀奉承,毕竟它们自始至终都知道那并非属于它们的赞美。于是忿忿着就让迎面拂来的春风里头再感受不到,哪怕分毫温暖。用这种别样的方式,来为接踵而至的风雪接风洗尘。

同样清白又同样猝不及防的。

“不知道得冻杀几多少年人啊……”

当即决定将凌厉的笔锋,巧妙地从春至的小欢喜改成了冰寒对孱弱生灵的伤害中,沉浸想象里的文人们挑挑拣拣着,最终拾起曾经几辈来老生常谈的语句,喋喋不休起来。

咿呀学语的孩童刚及垂髫,也学着伤春悲秋的他们摇头晃脑地叹息:“三月三,南天干,罗衾不耐倒春寒……”

不过孩童们即便被料峭的春寒冻紫了唇瓣,不得不颤抖起身子以求取暖的时候,依旧对文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唱起来顺口,就好像母亲轻声教的儿歌。乐呵呵开怀笑了起来,一时连凛冽的寒冷也抛诸脑后,心里头想着这大概正是为他们所创作的、独属于他们的童谣吧。

就算是世间最难熬过的凛冬,照旧宛若悬江东落般,奔涌向了被唤作岁月的长河。也正因此,无论大楼的千万生民们是否揣着手手、蜷缩在棉袄里头去抱怨东抱怨西,仍然是眼皮子一睁一闭间,就在恍惚间渡过了这道不大不小的坎。即便他们无法蔑笑着嘲讽说“这么轻而易举,有什么好为之痛苦难熬的”,却仍会用去年夏末余的斟一壶清茶,静静欣赏眼前的乍暖还寒,与自己的如释重负。

更何况随后到来的,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的春,以及历来都是每年最初曙光的,芒种时节。

不过现今的光景,映在竹梅城的人们眸子中的,只要并非瞎子,就能发现同以往例来最常见的夜判若云泥的区别吧。

夜幕里,斜斜横亘在西方的明月,被压着城池的滚滚乌云裹挟着,藏得严严实实,张望着,企图寻找照亮人间的机会,依旧怎么也无能为力。

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光芒,汇成了幅四通八达的银河。将它们构筑起来的,来自一盏盏过年结彩时剩的大红灯笼。光是人们高高挑起的,就堪比太阳映染紫霞般,照红了东半边天穹里的乌云,璀璨里孕育着什么。夜仍黑黑的。

月正新月,弯弯露个小钩。好像欣欣然浅浅笑靥,害羞似的匿着偷瞧此间烟火。在凌乱的人群中随意地一瞥,就是城区中最为残败的街道——

家徒四壁的砖瓦房屋顶上,搭了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旧棚子,堪堪罩得这片小天地不受雨打。除却一处方方正正的废弃场地清扫干净算作了院子外,再无任何能令人稍稍满意点的地方。少年探出了脑袋往外面瞧了几眼,顺势满怀期待地看看天穹,总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心头涌上没找着月的失落。他不知晓自己刹那里正好与夜幕里的月对视了吧。

外面乱哄哄的。在这个人们畏夜如畏豺狼虎豹,就算最忙于生计的时候,也从没有这般灯火通明过。

少年轻掩住了自家大门,捂着脑袋挤进了人群,朝着一个方向轻车熟路地奔去。他本想着在路途上听听他人的口语交谈了解下究竟什么情况的,谁想越往前走人就越拥挤,摩肩接踵着,嘈杂的声音混在了一块,压根也分不清说得什么是什么。他只好捂着耳朵放弃了这个想法。

慢慢的,人与人的间隙宽阔了许多,直到就和往常那般稀疏,他的耳畔甚至此起彼伏了各种物什的叫卖。遵循着某些规则似的遥遥隔了四五米。

他远远仰着脑袋张望,依旧是熟络的位置,见到了团团围成个圈的少年们,小得八九岁,大得不过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们摩肩擦踵着伸长了脖子。

他走着,将自己的姿势调整成了昂首挺胸的模样,保持着,缓缓走近了,站定在另位少年的身侧,“今天……”说着,冲身后零零落落的人们努努嘴,“怎么回事啊?”

“如果说有能同今天这回媲美的盛景的话,肯定就只能是最得殿、当今圣上欢心的小皇子,我记得是叫宁秦来的,他随手在大楼的疆域图上指了指,告诉升上将自个的封地定在竹梅的那天吧。”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满脸不羁地横坐竹椅,说时忽然嘿嘿笑了起来,举起手里提着的酒壶,仰着脑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透着股子干云豪气地抹了嘴边的水渍。他砸吧砸吧嘴巴回味个两三秒。不知道他究竟是回味方才穿过喉咙的茶水,还是往昔的岁月。

围着他的,那些乱乱哄哄的少年,霎时间不约而同地噤声。

“那天才真的是举城欢庆啊,所有人、无论官吏还是我们平民百姓,都一心觉着我们立马就得飞黄腾达了,起码能够成为像是明篁那样规模的城池,大家全雀跃着从庇护我们的砖瓦中奔来出去,王乐那小子甚至上房揭瓦来敲打些不知什么玩意的鼓点呢。平时啊,这群连把自家酒桶掀开盖闻闻都不愿意的吝啬鬼,反倒阔绰了一回,全城的酒香飘散着,我是不清楚有没有散到百里外的荒郊,但起码经历过的人会就算十年后都历历在目。毕竟那天,进了所有人肚子里的酒汇起来的,估计都得是条隽江啊……”

高高提着灯笼在街道上慢悠悠行进着的人,不经意间瞥见被一群少年们围着的家伙,无外乎或歪着脑袋或微微愣神疑惑了刹那,随即顿首恍然,要么唏嘘几句后再不作停留,要么饶有兴趣地远远观望一二。

正因此,逐渐的,这条街巷的末端,能勉强张望见黑脸汉子身影的地方,三五人漫不经心地在这里转悠着,直到另个打破僵局的家伙出现。

他生得尖嘴猴腮,脸型就仿若一个倒着的三角,眉目间漫溢着贼鼠的感觉,细胳膊细腿儿罩在松松垮垮的布衣里头,旁人瞧见了,估计第一印象最好也就下九流的行当,再难想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职位给这位衬上。“那什么,”他本应匆匆路过这往常分外嘈杂的闹市,却因冷冷清清的街巷,而一眼发现了被团团围住正夸夸其谈的汉子。

他冲屁股半晌没挪过丝毫位置的汉子扬起了手,挥舞着,“嘿,哥,你这是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相较于汉子的粗旷,就尖细了许多。不过音量可没有这个声色在人理所应当的印象中来得那么小,照样使在场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并没有等对方回答,他就紧接着兴致盎然地说道:“哥你怕是不知道这外面怎么了吧?我可跟你说了,到时候假如你当真找着了的话,可千万别忘了小弟我的情份。今个儿,就在前不久,据说皇子殿下偷偷从府邸里头遛出来了!”他越说越心潮澎湃,双手挥舞着比划莫名的动作,“现在正悬赏着呢,即便没有封个侯爷那么风光,但好歹也有千百两黄金啊,飞黄腾达指不定就在今天呐。哥你怎么还有闲情在这儿坐着讲故事?还不快……”

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蓦然发觉,除却方才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捂着脑袋一溜烟儿离开,就连原本声响最大的黑脸汉子都没了动静。

他企图打破眼前的诡异。他想略微上前两步。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而黑脸汉子只是一味低着脑袋,目光洒落向地面,不知在瞧着些什么。

“老哥,你……”他终于忍受不住气氛中的压抑感。

伴随着一阵嗡嗡的耳鸣声,就连同落在黑脸汉子屁股底下的萧萧枯木都微微颤抖着。

“滚!”

大吼得已然是声嘶力竭了,扬起的脸庞上篆刻着最无能的愤怒。恍惚间还有着几分曾几何时啸震山林的气势。

人们捂着耳朵作树倒的猢狲散了。

留下的只有几句说与山鬼听的“好心没好报,狗咬王迎乔”。

以及一位倒提着半长不长青剑的少年。

抱头鼠窜的那位慌忙中忿忿甩下了几句话,最先来到这条街巷的末端,依稀能张望到垂着脑袋的家伙的地方。这里站着几位、对刚才声势骇人的怒吼泰然处之的雅士君子。他们自古来便是趋利避害的识时务者。

“呵呵,真不愧是在东夷区的战场负伤归乡的猛士,即便废了双腿,还有这等大将军风范。”

“王兄说得是啊,哈哈哈哈哈像这种出门都得人架着的猛士,实在让我等好生敬重呐。”

鼠窜的那位并没有继续窜向远方,他依然双手抱着脑袋。他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他的眸里映着的光景里,最显眼的地方,突兀,多了名倒提着青剑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他不知道眼前的家伙什么时候来的,抑或……自始至终就立在那儿而他压根没留意过罢了。他空落落的心莫名安稳了些许,只是稍稍佝偻着身子依旧在犹豫不决。“你是谁?”短短的话语微弱得他自己也听不甚清。他想,自己的声音应当刺耳的沙哑吧?抬手便咕咚吞了口酒壶里的水。他觉得有种实打实的事物被自己吞了,从喉咙紧紧地往下走,忽然沉进了末路的心脏。

他瞧见少年将倒提着的剑缓缓举起,直到剑柄的末端平行在了胸前,而剑刃垂直指向苍茫的大地。他的另只手熟练地解下系着腰间剑鞘的绳索,然后竭力放在剑刃的正下方。

五指松开。清脆的“咔嚓”。青剑归鞘。

黑脸汉子觉得自己只顾着把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臂间。

烟雨自夜幕里缓缓来,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人间。

在几个正缄默的家伙视线里,少年渐行渐远着,逐步消逝在了烟雨朦胧的笼罩中。他再回眸时,早就望不到黑脸汉子颓然坐在枯木上的身影了,偷偷瞧见四下无人,就情不自禁不屑地撇撇嘴,“小爷才不是想帮你嘞,小爷只是一时心软罢了……”

说着,他插起腰来昂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小模样。

一不小心,他的手臂就正好撞着了系在腰间的青剑。许是方才自己装腔作势时非得单手将剑鞘重新系在腰间,因而在疏忽下稍稍有那么一点儿没系紧,又恰巧那么多亲密接触了一丢丢,才……他在方才的一刹里如是想道。

他的嘴巴却因为方才一刹里胳膊肘被撞的疼痛,被胡思乱想的大脑顺带安排着,不争气地带着哭腔喊出了声。

而被撞着的手臂来不及去自怜,赶忙条件反射般的速度拥向了半空中的青剑。

手指轻轻触到了。

触到青剑的那点儿气力加快了它的下坠。

“啪嚓、嚓、嚓。”

青剑完美的落地。

还借着地的反作用力小小的回弹了几下。

发出小小的响动。

带着那么丁点儿的俏皮。

留旁侧眼睁睁瞧着所有事情慢慢发生的少年,呈腰部微微弯曲三四十度的姿势向前扑,挥舞着的手猴子捞月似的企图尽力去捞着什么,停滞在了半空,浑身都因硬撑微微颤抖着。他觉得这副样子说实话有些尴尬,还大大失了面子。所以,他觉得索性就直接朝前方扑倒算了,紧接着他再难保持住平衡,摔倒在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不过,他知晓眼前的窘况是自己自发的行为,并非犯二。他这么想着,即便满脸全身都染了污泥,也潇洒快活许多。

抬眼,鼻梁旁横着的,是土黄色的青剑。

“哎哟诶,李浩哉啊李浩哉,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呐,”李浩哉先是眉头紧锁时下意识抱怨自己了几句,紧接着,他忙不迭伸手用衣袖将青剑剑鞘上的污泥拂拭了个七七八八,细细检查了一番。

万幸的是,青剑剑鞘上的确多了一道狭细的划痕,长长的,就仿佛划进了李浩哉自个儿的心坎里。他不自觉伸出手指缓缓抚着这一线划痕,随后懊恼地揉揉脑袋,五官全往面容的中心靠了靠,“你这家伙呐,粗心大意摔了自己也就算了,怎么还伤了三尺气概呢?”

三尺气概是这柄两尺青剑的名字。李浩哉乱乱的脑袋不断思索着该如何是好,慢悠悠在这条隐有火光却了无人迹的街道里踱步向前。

火光是从他处漫到这儿来的微芒,衬着自天穹洋洋洒洒落下的霏霏细雨,显着满世界如是的朦朦胧胧。这里似乎是竹梅城里唯一一处人迹罕至的犄角旮旯。

一道躬着的黑影从远端缓缓走来,未曾惊起丝毫的涟漪,未曾破坏寂静的世界。

人间只有云儿被风吹散,方见新月的明媚。濛濛烟雨自然也潇洒得不见了踪影。

而他向着李浩哉。

渐渐接近……一步、两步……

李浩哉正盯着掌心捧着的青剑愣愣发呆,或许思绪也随着飘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那道黑影将他的影子全然笼罩住。

一股子日积月累的恶臭随风而送。一只枯如株杌的手悠悠搭上他的肩膀。

李浩哉猛然仰起了脑袋。眼前是个乞丐模样的老人,高高瘦瘦,俯下了身子。

缝缝补补的布衣同满是污泥的锦衣面对面立着。锦衣在无意间不自觉往后退半步,布衣仿佛早就料到了对方所有行动般的往前靠靠。李浩哉这时正好嗅到了那抹不怎么美好的味道,蹙眉,抿了抿鼻子,顺势空闲了右手将其连同嘴巴一齐捂住,他的眸子中方才堪堪流转起了半分厌嫌。

“少年郎,你可曾听闻过‘星相师’这个词汇?”老人的眸子埋在茂密的毛发中,瞧见李浩哉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眼角不经意间弯了弯,“不知道吗?你瞧哪,夜幕中璀璨的星空,一颗颗,玲琅排列着正昭示这个世界将来的模样呢。当真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

他高高张开了双臂,臂膀内就是圆若锅盖的夜幕。夜幕同样笼罩了佝偻嶙峋着的伟岸身躯,傲然挺立。

李浩哉没去瞧旁侧熠熠生辉的老人,仰头望着夜幕,那儿点缀了几颗黯淡的星辰,“哪儿璀璨?除了月牙儿还算亮点外……”

“星辰,是亘古璀璨的,只不过被世界的未来抹脏了画布。”老人浑浊的眸子欢欢下移,不愿再去抬头仰望。

“黯淡就是黯淡了,关未来劳什子事。我听说过星星寄宿了古往今来英灵的,听说过星星是天神发觉人类怕黑而点起的几盏明灯的,就从来没听说过和你所谓的未来有关的。”李浩哉依然仰望着夜幕,嘴角微微不屑地撇了撇。

老人抬起脑袋来正视李浩哉。面容的褶皱藏掩着不知名的笑意,“那你又如何解释东卑星近来忽然大盛,其余星辰忽然皆黯淡的星象呢?”

李浩哉的眸子锁定了颗最耀眼的星辰。这颗星星大抵就是眼前这家伙说的东卑星吧,他抱着肩膀,“那又怎……”

“那你又如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天在这样的街道里遇到你呢?少年郎,我自始至终都相信星辰的明暗交替遵循着某种特殊的法则,并且事实也正如同老夫心中所想的那样……”

李浩哉的脑袋往左侧歪了歪,“喂喂喂,你前句好歹还有点逻辑,后句未免太牵强了……”

“不,是因为星象告诉了老朽许多事情,比如说,一幅让群星黯淡的未来。”

李浩哉恍惚间仿佛听懂了些什么,嘴角勾勒起了一道新月的弧度,“哦?这么说你那劳什子星象倒是挺有眼力见,这方面的意见上跟我想得一般无二。”

老人满脸傻笑搓着双手。而夜幕里的新月轻轻扯过一方仅剩的云霓藏匿,静静观望着这边的冷清。

“诶嘿嘿嘿……哦、对了,少年郎,老朽近来捡着了一册小籍子,无奈幼时不知勤学,自不懂这玩意有何用途,能让你帮老朽瞧瞧吗?”说着,他的手就伸进了自己背负着的布包,掏啊掏掏啊掏,掏出来本书封已然枯黄的籍子,递到李浩哉的眼前。

李浩哉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嘴巴随着目光扫过的一行行,逐字逐句缓缓念着,“全天下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刀法——释刀……”

他瞥了几眼余下的三五行小字,顿时失了继续读下去的兴趣,“这……大概……最多也就本普普通通的江湖武技吧。”

“那岂不是说还算有那么几点儿价值?”老人的眸子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现在可是个尚武的时代,你手里拿着的那玩意儿想来当然是多如鸿毛、一抓一大把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难以吐露,不禁脸色些许带了点难堪地缓缓顿首。

老人眼角褶皱里漫溢的,惊喜,和笑意,“那既然如此,老夫想将这本破册子给少年人你。”

李浩哉还没来得及疑惑。

“只不过,”老人眯着的眼睛往自己望向的方位指了指,“你得用那玩意同我交换。”

李浩哉攥紧了青剑的手指攥得更紧。

高高瘦瘦的老人俯着身子,将映亮李浩哉的月光全然挡住,他浑浊的眸子里的光景早换成了李浩哉错愕的面容。

李浩哉不自觉朝后退了两步。

“少年人,你愿意交换吗?”

浑身污泥的少年仰着脑袋,两道秀眉随着怒意而微微挑起,他清亮的瞳孔牢牢盯向这条无人问津的街道的远端。

少年十二三岁的面容还带着褪不去的青涩,怀里抱了柄温良得宛若君子的玉刀,就连刀鞘也奢侈到用玉石巧工篆刻的。不过像眼前这般衬了他身着的凛江锦衣,顿时过度豪靡的感觉同样消退了几分。他笑盈盈的。纵使不解为什么刚刚穿过的街道里,人们就像川流似的不息,但只要他能够从高高红墙锁起来的王宫里头逃出来,他的眉梢中捎的就会全是喜色。

他时不时驻足停下来瞧瞧天里的苍茫和月亮,“果然还是外头好,这里的所有都令我身心舒畅啊。”

然而摩肩接踵的感觉真是令他喘不过气,暂且放弃了自己偷偷出来的目的,想着,想着,于是他最终决定前往月亮背后的地方。

没想到被他没头没脑向着月亮就这么走,倒是越走周遭的人逐渐零落了,直到只能在远端依稀看见两三道身影。自己长舒猿臂着感受眼前的自由,一时间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仰着脑袋抿起笑容,“什么嘛什么嘛,那穷酸书生还说咱笨,咱这不是一点儿也不笨嘛?”

“不过,咱可不能忘了咱偷偷出来的正事。”

他仍浅浅笑着,轻轻舔舐了下干裂的嘴唇。他可是至今还忘不了自己刚到这座城的那天,满城弥漫着的。他那老早就受够了宫里头香薰的浓烈刺激的鼻子,在嗅到了难被红墙内锁住的那抹淡香后,脑海中萦绕着的气味便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股沁人心脾的淡香据说就来自花酒,言雀还说他家乡那边有种俗名王老吉的饮品,和花酒的味道稍稍有点儿像的。且由于并非是酒因此就算没束发也能随便喝。可惜他十有八九是喝不到了的。思来想去还是有些小失望啊……不过,凭什么没束发就不可以喝酒?哪个天杀的规定的?想到女婢们听到他的命令后诚惶诚恐的样子,却依旧即便硬拽也不肯给自己拿小壶花酒尝尝,他的腮帮子就因生气而鼓鼓囊囊的。

“不肯给咱,咱就自己去找。”他挥舞着拳头,昂首阔步继续向着偷偷藏匿在月亮身后的地方走去,那对闪亮亮的眸子满天地乱转四处打量,“今天怎的这么热闹却没有半家店铺开着?那群人为什么跟我似的像无头苍蝇乱窜个什么劲?难不成全城的家伙们都在钟情花酒,结果这段时间全给他们喝光了才会这么着急四处寻觅的?”

他那颗小心脏咯噔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好不容易才万事俱备的他,难不成正好就欠了那点儿东风?

他在慌忙里回眸,向自己来的足迹望去,

那儿,挑起的灯笼引着明晃晃的火光,替亮着几盏油灯的夜幕汇成了另条璀璨的银河。

他原本只是想远远瞧瞧的。

在街道的尽头,遥遥站了两三道身影。

十五六岁模样的,攥着柄隐没在夜色里黑漆漆的棍儿,方才还映满了星空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他。

他同他,恍惚间,仿佛在刹那相望。

宁秦来抱紧了玉刀的臂膀抱得更紧,身子不自觉朝后退了两步。而另只空出来的右手,战战兢兢着往自己的腰肢间摸了摸,仔仔细细确认了一番,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什么嘛什么嘛,”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百般无可奈何着耸耸肩,“我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安心啦,是肯定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啦。”说罢,算作**,堪堪心安转身,向着依旧高悬、被云遮住了八九的新月徐徐而行。

凄凉的新月随着时间逝去不知第几度藏匿起了,身后的云愈发稀薄,稀薄到夜空中仅有的几颗黯淡的繁星也闪烁得清亮。

玉佩的如许红丝任由到得最迟的春风裹携,随着性子飘扬,与小巧别致的木头令牌轻轻碰撞,泠泠作响。

腰间宛若泉水激石的幽静声色,落在耳里。想起先前闹得自己吓唬自己的笑话,让宁秦来止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整个身子也渐渐再不复方才的拘谨小心。他抬眼望了小会新月所处的那片乌黑,随后稍稍迟疑了片刻,将腰间正自在晃荡着的令牌捧至眼前。

令牌篆刻着两个秀丽规正的字,穷酸书生还特意跟自己讲过,念做“大隐”。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宁秦来轻轻呢喃着,“那穷酸书生总喜欢自言自语着自己只是什么‘小隐,小隐’,顺便就将’大隐‘二字一齐教给了咱。可咱自己在古籍里头分明瞧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他明摆着成天混迹在皇宫中……”

说着,说着,不由又愤愤然起来,“真是的,难不成御书房的教书先生这么好当?凭什么是个让人觉得比哧溜哧溜吃着柠檬还要酸些的家伙?整天还穿成个清贫书生的模样,搞得好像咱多欺负他了似的……”

宁秦来摇晃着脑袋,使自己不再去想他那位奇奇怪怪的先生,要不然又得像那回似的困得瘫在街道里呼呼睡着了。

更何况,自己的腰间还悬着枚“大隐”令,指不定就算被其他人实打实踩在他身上,依旧不会发觉到他在哪儿。“真不清楚那回言雀是如何找着的咱。真的是,将咱从肆意的世界再度弄回到了那处处只有厚重红墙的地方,一抬眼,只能瞧见被高高耸立的高楼围起来的天。”

眸子里的黑夜透出点弯弯的光。

可没待他接着悠悠行了几步远,浑身上下逐渐不由得开始隐隐酸胀起来。他只好随性在街沿找了个地儿慢慢席地而坐,将右臂紧紧抱着的玉刀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苦着张小脸伸手揉捏自己的右肩。“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柄刀带出来……”抱怨的同时,还恶狠狠瞪了眼玉刀。

明明……明明这就是老爹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才随手扔给咱的破东西……

宁秦来满脸怒气冲冲地撅着嘴巴,小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着盯着眼前的玉刀。

掂量掂量重量起码八九斤的玉刀,映着如许月亮皎洁的光芒,难怪胳膊细腿细的少年载着满满夜色不过行了半个多时辰,就开始累得叫苦不迭起来。“可明知道是这么重的破玩意,咱究竟怎么会没头没脑就带出来的?”

自己守着“大隐”令踮起脚尖悄咪咪往红墙外偷偷溜出来的时候……似乎只不经意瞥了眼安安稳稳横于案几的玉刀……

宁秦来抓狂地挠挠头发,使本就披在肩头散着的更乱了些,缓缓站起了身子作出最终的抉择,是依旧继续去寻找哪儿藏匿着酒家——据言雀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告诉自己的,酒家里头应当摆放了各种各样品种的酒。自然也包括了他寻觅的花酒。

可即便是摸不着头脑只管向前行走着,视线却不知怎的,再难从厚厚的玉刀刀刃布满的纹路中移开。

徐徐展开这副如临其境的画卷,仿佛叙说了铁马金戈的冰河,仿佛叙说了短兵相接的狭路,仿佛叙说了落寞侠士的悲悯,仿佛叙说了血色雄师的欢歌……究竟叙说了什么?

宁秦来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方才的所有只不过在他的脑海内浮现,和曾几言雀讲给自己的故事一般无二。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许实际中纹路同样杂乱无章着,所篆刻的仅有空白。由人们齐心捧抬成了天工的绘图吧,如此而已。

直到瘦小的影子被宽阔的漆黑蚕食殆尽,直到孱弱的少年步步走进深深的阴暗。

远远的,由无数灯笼挑起的银河缓缓流转着,连同另半方暗淡的苍穹也照耀得璀璨,再不必与任何景象瓜分视线所及的半壁江山。包括张牙舞爪着曾几有恃无恐的黑夜,也无可奈何被尽数驱散。留了轮新月弯弯,终将送予人间微笑般的弧度昭然。

漆黑和阴暗被星星点点的光映亮。

身处其中埋头死死瞅着玉刀的少年仰起脑袋。

一处残垣断壁仿佛凄凄戚戚述说了什么,委屈巴巴地横亘在少年的眼前。

它孤零零守着的后方是全然望也望不尽的荒野,而非当年另座堡垒般魁梧的城墙与它相伴为邻——自轰然倒塌的那天起始,甚至“城墙”也再不作它的名字。照这么说起来,它倒像个孤寡的老人般被无情的岁月卷走了所有……可为什么仍依旧支撑着呢?

小石叮叮咚咚滚落。

乌黑的发丝略带着些许方才霏雨的潮湿,被牵动云霓的春风笑嘻嘻裹挟了几缕,末梢时而连接了夜空璀璨的缝隙,宛若偷偷摸了摸月亮的小脑袋。

残缺未全的石壁正勉强承载抱着膝的少女。她尽量俯下身子轻轻凑到少年的视线内,微微歪了歪脑袋,好奇的眸子睁得圆呼呼的像是天边的月亮未来的模样。少年则轻轻勾勒起弧度得似笑非笑,不知有意无意地退后了两三步。

“你知道哪儿有藏着花酒的酒家吗?”

少年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笑靥是夜幕将揭,初日照耀着铺展开的满目青空。

“你知道哪儿是葬着春花的远方吗?”

木头令牌篆刻着几只活灵活现的白鹤,仿佛展翅着奔往远方。然依旧只能任由被什么牢牢束缚。

人们熟识的词汇在风里若隐若现,被老老实实躺在尘土间的小石头瞧见,高高仰着脑袋,也轻易笑着认了出来。

或许小隐不过贪图清净。

或许大隐自始至终并非是“隐”。

聒噪繁华的市井,望纷纷扰扰的人们往来,只执着地静静等待天底下同自己有缘的,方是谓矣。

是谓、是谓——

“诶嘿,那小家伙在哥你跟前手舞足蹈得捣鼓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细屑似的声音断断续续,战战兢兢,勉勉强强自耳畔传来。黑脸的汉子仍旧埋着脑袋。可他许是想要瞧瞧耳畔听着稍稍熟悉的声音来自哪个家伙,而微微抬起眸中的瞳孔。五官随着所视所想霎时微微扭曲了些,仅仅随意便做到了仿佛地狱来的魑魅魍魉般狰狞,恶狠狠瞪着偷偷摸摸凑到自己身旁的青年。三五秒,脸庞浮现了缕淡笑,“你还折回来嘲弄我一番?”

“害。”青年小小偏过头去,伸另只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三五秒,佯装着无辜哈哈笑了两声。瞅瞅你刻意摆出的姿态……要说你的体型如果再圆润个七八分,或许能凑合论得了什么憨态可掬,现在啊,只能勉为其难算作贼头贼脑。“就我这副破模样哪又什么资格嘲讽老哥你的呀?哥你不耍笑我就算好的了。”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汉子的鼻腔里轻声哼哼了几次。

“那哥,你方才瞧明白那小家伙在你面前捣鼓了半天的意思吗?”青年的对平平无奇的耳朵藏在漆黑里,倒挺灵敏。

汉子脑海里回想起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疏地将青剑归鞘的情景,脸庞露出几分无奈,同时忿忿然摇起了脑袋,“我啊,那时候正埋着头思考些人类因何而生、从何而来、为何而死的事儿,压根没去在意那家伙在我面前做了什么……”停顿了不过短暂的瞬间,紧接着抬头望向青年,“那家伙在我面前做了什么吗?”

“大概也就什么无聊的举动吧。”青年依旧嘿嘿傻笑着缓步到了汉子端坐着的竹椅后方,视线朝着底下挪了挪。要说他提前去仔仔细细观察的话,是能隐隐望见支撑着全部重量的几块竹木里面,堪堪露出了小角的圆轱辘。青年心里头已经懊恼得想要敲打敲打自己的脑瓜,居然总在关键的时候该死的大意疏忽了。不过他表面仍摇头晃脑跟个二愣子似的,若无其事问了句,“对啦。老哥,话说你的家搁哪儿头呢?”

汉子抬头望着,原是黑漆漆被点亮了的天空,映照起院子里小心翼翼透出的几抹属于将来的嫩绿。他未曾递给正干笑的青年任何眼神,只双手交叉在胸前淡淡说着。

“就街对面。”

满面洋溢了喜出望外的模样。

“啊,那感情好我同哥你顺路,那我必须得送送老歌。”

曾几刚毅的脸庞早已有了少许仿佛涟漪坠下的赘肉,难复当初。

“不必。”

“啊这,能送送你可谓我的荣幸呐。也就简简单单的事情哥你何必执着呢?”

青年嘿嘿笑着,双手轻轻搭了竹椅的靠背缓步向黑脸汉子方才望向的庭院行去。步子迈得沉稳,除却被风儿吹动的衣襟,使得汉子整个身子没有丝毫的颤动。

他自己则摇着脑袋,摇晃着,摇晃着,宛若要掠起几道残影才肯罢休,让本就弱弱的声音当即破碎风里。再蓦地停下。目光望着最远的东方,嘴角带了似笑非笑,鼻腔里又轻声哼哼了声,“你想不想解释下什么叫“狗咬王迎桥”呢?”

青年直愣愣瞅着才停住没几刻的后脑勺。

“诶嘿,哥呐难不成你还是个神算子吗?究竟是怎的猜到了我小名黄仨狗的?”

颦眉,缄默。

直到青年循着高高昂着倨傲的小脑袋的嫩绿,步近了,也顺势止住了。

汉子似乎微末中叹息着。

“我年轻的时候,至始至终也觉着,就算需要自己去顶撞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照样不应失了盛气和锋锐。可怜现在,徒余了年轻气盛时残存的几缕生机,同着不晓得那辈先人留来的祖宅,被我慢慢荒废殆尽。”

青年抬起了脑袋嘴巴微启,似乎趁着风尘欲要慰藉什么。

没等他言语。

厚重的门,轰隆隆着被沉沉推开,轰隆隆着被沉沉闭合。

由沉重引来的余声悠悠席卷周遭数丈的烟尘,落了余的几瓣春花。

任风儿轻轻吹着,难料它将被埋葬在何方。

“葬着春花?”

“咱曾经听说过,有个叫林黛玉的会执着地埋葬花儿,当时觉着天底下哪来这么傻的家伙啊?”

“而你要找葬着春花的远方,可将春花拿去酿酒,难不成比你埋在土里差?”

“所以最傻的家伙才会去葬花,也说明葬花的远方,无论是哪儿,绝对绝对是最傻的地方。“

”那种傻乎乎的地方压根就不值当你去寻的,傻乎乎的家伙也不值当,还不如快点帮咱找找哪儿藏着花酒比较重要。”

说得言之凿凿,手舞足蹈,高谈阔论,仿佛占净世界里所有“理”字似的头头是道。

听得白皙的小拳头紧握,蓄势静静等着抡出去的那刻。

望得回眸瞧向最漆黑的西方,良久,良久。“请继续等待良久吧,良久后,会照常升起的是红灿灿的太阳。那时,除却迷茫的人们,再没有生灵会谨记关乎昨天的世界。它们清始终楚夜将把曾经的万物吞没,可我们眼中,升起的太阳并未使世界重来。仍红灿灿的,仍暖呼呼的。”

脑袋凑了近来,“你怎么不说话?”

不禁翻个白眼,“完全不想理你。”

冷静地胡乱分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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