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子赶紧交代：“不要说话，只管跟着走。”
余一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住，示意他朝前走。他边走边竖起耳朵倾听，恍惚中觉得是进入了一个屋子，然后在朝下走。脚下有台阶，那梯子不是水泥的，而是铁质的，因为他穿的一双破大头鞋底上有铁钉，碰到梯子时发出了铁撞击的声音。
梯子走尽，脚底接触了平地，一行人继续前行。余一感觉是在走一段地下通道，因为耳中有那种在封闭空间里特有的回声。走了约几分钟，三人停了下来，听到一声沉重的响声——那应该是开门的声音。走了进去，然后便是“哐当”一声，在余一的感觉里，似乎是地狱合上了它的嘴巴。然后便有人给自己打开了手铐，手铐打开的瞬间，余一便可以断定，他们不是冲自己的命来的。接着去掉头盔，剥掉眼罩。随着蒙在眼上的布一层层褪去，余一的眼前越来越光亮，他便知道这里有灯。于是在眼罩彻底剥掉时，他并未急着睁眼，而是闭着眼睛适应了一会，才慢慢睁开。
眼前出现了一张约四十六七岁、惨白的脸。
余一从头盔罩顶的那一刻就开始忐忑不安，中间一度恐惧不已，但最惊心动魄的，还是见到这张脸的这一刻。那张脸的最大特点就是白，病态的惨白，好像是从棺材板里爬出来的死人的脸。一双眼睛像是玻璃珠子，看起来冷淡无光，但又像是能直直地看进人的心里去。余一仿佛被谁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脚底板到头顶，齐齐打了个寒战。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与他对视片刻，居然微微一笑。那一笑，叫余一心胆俱裂，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头发根根竖起，发出“嗤嗤”的声音。如果现在那个头盔还罩在头顶上，估计头发们可以直穿头盔而过。余一见过的笑容多如牛毛，却从未看到过如此恐怖的笑。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句搞笑墓志铭：给爷笑一个，不然，爷给你笑一个。那爷的笑，就是这爷的笑吧。余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思忖着如果这个恶鬼扑过来残害自己，能否夺路而逃。然而，那道地狱的铁门紧紧地关闭着。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发出声音。还好，不是地狱幽灵般尖细恐怖的声音，而是男低音，苍老，浑厚。
这句人话叫余一惊魂稍定，他答：“穆……庆之。”
那人转过头去问络腮胡子：“是从你那里来的？他识字？”
“识字。”络腮胡子赶紧答，“能看大本的书，还能写文章，写的字咱们都看不懂。他不但识字，还能猜出徐会计的一举一动。”他平时面对乞丐们时的狠戾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一头狼，在弱小的羊面前作威作福，在更凶狠的狼面前却成了个卑躬屈膝的羊。
“嗯。”那人点点头，半晌，突然扔出一句，“肚子里装有墨水的人叫人信不过！”
这话叫络腮胡子脸色大变。
但余一反倒镇定下来，他最喜欢这种以偏概全的论调，因为很好反驳。他判断偷拍男没有认出他来，但是他和书冉聊天时，偷拍男一度离得很近，他担心他能记得自己的声音。于是故伎重施，将声音刻意压得沙哑：“您这话说得……怎么说呢，难道一个字不识的人就绝对值得信任吗？我认为忠心的未必都是文盲，识字的人也不见得都不可靠。手下的人是不是忠心，还要看当领导的怎么用他。”
一段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余一心里也直打鼓，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白脸人沉默一阵。“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突然问。
余一心头一震，他预料到帮主会有一番盘查，却没料到是这样的语气和发问方式。他按捺住紧张情绪，尽量从容地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一个想跟着您发财的人。”
白脸人又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在思索斟酌，最后说：“你留下吧。”他又对络腮胡子说：“你今晚也别走了。”
说完，他就朝里面走去。这时余一才留意到，这个地下室呈U形，沿着U的边线，分割出不少小隔间，帮主的房间在最里面。此前陪在帮主身边的，除了那个偷拍男，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跟帮主一样，脸色也呈现苍白色，看势头也是在朝惨白的方向发展。余一想，这可能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结果。这人比络腮胡子更加壮硕，脸上的线条如大理石一般，既粗犷，又冷酷。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此时见帮主离开，便起身去铁门前，“咔哒”一声将锁锁住，钥匙放入裤兜内，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偷拍男见状，也走到铁门前，依样葫芦地操作一番，将钥匙放入兜内。原来铁门上有两个锁，钥匙分别由两人保管。这样，一进一出，须得两人达成一致才行。
余一从一进来就在思考退路，见到这种情形，心里登时一凉。古人说，莫道下山便无难，现在看来，“下山”比“上山”更难。
他和络腮胡子被分别安排在两个房间，络腮胡子和那个壮汉一屋，余一和偷拍男一屋。余一走进去，看到里面有两张床，偷拍男叫余一睡里面那个床，自己睡门边的那个。余一想，这有监视和防备之意，想必络腮胡子那边的情形也是如此。他也猛然明白为何两个人作如此安排，因为络腮胡子很壮，非那个更壮的家伙不能对付；而这个偷拍男的身板则足以对抗余一。
余一脱去外套和裤子，仰躺在床上，突然看见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纠缠着各种管线。有一些他看不出名堂，但有一些很粗的黑色缆线，他知道那是光缆。之前他认识一个做废品生意的，那人住在极郊的郊外，有一间小破房子。每到半夜，小破房子前就会打出一个灯箱，上面写着“高价收购废品”，然后就会有人鬼鬼祟祟地光顾。其中就有来卖这种光缆的。那些窃贼趁着夜色，将光缆挖出割断，再驮来低价出售。所以余一知道，这种光缆一般是在地下通行。但这里为何会有呢？
无数谜团压在余一的心头，搅成一团乱麻。这时偷拍男灭了灯，黑暗中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他瞪着眼睛看着那黑暗，拼命地想汇集各种线索，将谜团们解开打散，看个明白，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便想：反正在这里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要小心行事，性命无虞，那就可以慢慢地了解一切。等了解了一切，自己的大作发表，自己就有名了。这样一想，心中一宽，生物钟开始起作用，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事实上余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为看不到太阳，也没有表。偷拍男倒是有手机，但是还在睡觉。余一尿意大盛，想去方便，辗转反侧许久，决定还是叫醒他。没想到偷拍男警觉得很，余一刚穿衣下床，他就问：“干什么？”
余一不忘哑着嗓门：“想去撒尿。”
偷拍男便起身，开门，示意余一跟他一块走。他们穿过了一道虚掩着的门，朝前走去。越走眼前越黑，最后从那道门里透出的光消失殆尽后，眼前成了一团黑暗。手机男便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个手电筒，在前面照着路。这时余一猛然想到，这是一个地下通道，专为光缆通过而设。他想，朝这里来的那道门，没有任何锁，想必这个通道是封死的，所以他们不必设防。正想着，偷拍男的电筒光照到了一堵墙，果然再无通路了。然后再朝旁边一照，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坑，深不见底。偷拍男自己先解开裤子，朝里面灌了一泡黄汤。
余一也依样画葫芦，但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尿落地的声音！侧过耳朵，凝神去捕捉那声音，还是什么都没听到。天呐，这里面能有多深？余一不禁想：如果没人指点，一脚踏空掉进去，恐怕结局就是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吧？听说他们常常“做人”，恐怕这个坑就是个“万人坑”。也不用刀枪剑戟，直接一把推进去，简单，快捷，省事省力。但他接着又想，爱人者人恒爱之，害人者人恒害之，他们可以这样把人做掉，难道别人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想到刚才偷拍男撒尿时，自己就在他背后看着，出其不意地一把推过去，立即就能叫他了账。如果以后为情势所逼，说不定自己真会用上这一招……
正想到凶野处，偷拍男断喝一声：“磨蹭什么呢？回去！”
余一一惊，才发现自己出了神，手拨法器，早已经滴尿全无了。
他跟着偷拍男朝回走，忍不住问：“现在是几点了？”
偷拍男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七点四十三。”余一这才确定，真是第二天了。
这时，他们发现前面有亮光，也有人拿着手电筒朝这里来，走到近前看，是络腮胡子，一个人。看来他对这里相对熟悉，不像余一那样需要向导。
回来后，余一坐到自己的床上，百无聊赖。偷拍男拿出一个相机，拆了装，装了拆，对对焦距，举到眼睛上看看，摆弄不已。余一心想，这个相机的镜头可能也曾多次对准过自己吧。他看到偷拍男对相机如此有兴趣，心念一动：现在自己在这里只剩下两件事要做，一个是逃脱出去，另一个是进一步摸清楚他们的内部状况。这两件事都要通过这里的人来实现。既然自己与偷拍男共处一室，他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了。而若想跟他搞好关系，相机以及摄影，恐怕是突破口中的突破口。
这时，突然有人拍门，偷拍男打开门，看到是个超级壮汉。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偷拍男也不问有什么事，直接跟他走了出去。一会听到铁门响，接着又是锁门的声音。偷拍男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些吃喝的东西。余一便知道，原来他们的食物是有人从外面送进来的。
早饭后，帮主叫余一和络腮胡子去他房间里谈事情。帮主的房间在最里面，面积相对大得多。房间里最显眼之处，是有个笔记本电脑。余一还敏锐地发现，他的床上有两个枕头。
帮主让络腮胡子说了分舵的情况，还问了余一的情况，尤其叫络腮胡子详细描述了余一准确预测了“叛党”的行动的事。然后他问余一：“你还能预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不？”
余一早已经给自己定下了“两个伺机”的行动方针：一，伺机逃跑；二，伺机打探内情。现在第一个伺机一时间不能实现，他便开始思谋第二个伺机。帮主和他谈这种事，就是极好的良机。余一说：“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在外面跟您抢夺资源。我能预测到他们会安插人进来，是因为我知道咱们的人手就是资源，他们当然会抢。至于别的资源，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清楚，就大致可以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以及怎么干。”
帮主和络腮胡子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余一的话。过了一会，他对络腮胡子说：“你先回去吧，有事情再来向我报告。”便将偷拍男叫来，将络腮胡子缠上眼罩，戴上头盔，锁住双手，“原封不动”地带了出去。
然后他对余一说：“你帮我算算账。”
算账，就是当会计，之前的会计是徐阿姨，她现在既然要和帮主分庭抗礼，肯定不能再为帮主效劳了。帮主问余一会不会用电脑，余一说会用，他就让余一在电脑上操作。
听到熟悉的Windows系统开启的声音时，余一一阵兴奋。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接触电脑了，如今手指触摸键盘，竟有种与亲人久别重逢之感。尤其让他兴奋的是，如果电脑联了网，那就可以和外面的人取得联系。
然而，网络连接处的图标，是一个大大的红叉。
余一打开徐阿姨之前做账用的表格，帮主在旁边看着。与普遍是文盲的乞丐们相比，帮主认得几个字，但他文化水平只是初中水平，数学成绩极差，所以不得不请别人给他做账。他们核对到某一项时，帮主很不满意，说：“把这一项给去掉。”“这一项”，指的是乞丐们的提成。余一想起之前和“亲人”聊天，“亲人”说他之所以不逃跑，是因为干了那么多年，应得的提成全在帮主那里，要是跑了，就一分钱拿不到了。看来帮主非常清楚他们的心思，他根本没打算将这些提成返还给他们。可怜那些乞丐，还对帮主心存幻想，希望他某一天会大发慈悲，将自己辛辛苦苦讨来的钱给自己……
余一继续核对下去，发现有十几万的数目不对头，但这种不对头被掩饰得极其巧妙，一般人绝对不容易看出来。余一便在腹内暗笑，知道是徐阿姨吞了这些钱。他想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取得帮主的信任，以便实现第一个伺机，便决定要给帮主出谋划策，一起对付徐阿姨。反正他们狗咬狗，二狗相争必有一伤，自己“余翁”得利便是。他便向帮主报告了这个情况。帮主听罢，冷笑一声：“臭女人，果然跟老子玩猫腻！”
余一趁机问了一句：“这个姓徐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帮主说：“这个你先别管，这两天先帮我对好账，过后我跟你细细说。”
余一核对了整整一上午，查出了好几笔猫腻，把帮主气得火冒三丈。余一却极度震惊，他通过查账才知道，帮主手下竟然有两千多个乞丐！不但京城各区布满，周边城市也有。两千大军啊，如果每人每天平均讨到五块钱，那就是一万块钱，一月三十万，一年……何况还有些乞丐们白天乞讨，晚上偷窃，坑蒙拐骗无所不为，一天的收入哪止五块钱呢？难怪他们的组织那么严密，难怪他们能使“鬼推磨”，让警察罩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