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怎么样，这是上级的命令，叫我来暗地里调查你们吃回扣、乱收费的事。你干的那点事，你心里也清楚。如果我给报道出去，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想必你也知道。你们医院的一个护士出了大名，大家正在盯着你们呢。我一捅出去，你就走着瞧吧。”余一悠悠地说。
他见钟达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接着说：“不过，公是公，私是私。要想我不报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上道不上道了。”
“上道！上道！你说。”钟达发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神情急切又兴奋。他本就惯于跟各种人谈条件分蛋糕，听余一的口气，似乎想来揩点油，便立即看到希望了。
“好。你很聪明。到时候我再找你吧，现在先说到这里。”余一把痦子放回盒子里，摘下假发，打开厕所门。
他先走了出去，待钟达发出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说：“没事，在下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够意思，我绝不为难。”
钟达发尴尬地笑笑，说：“谢谢。”
余一便叫他自行其是，眼见他走进了“生殖泌尿科”，赶紧转身钻进了书冉的病房。这才发现，手心里都是汗。
“怎么了？”书冉奇怪地问他。
“没事。”他说。他仔细想想刚才的行动，对照一下“敲诈勒索”等罪名，在心中判定自己无罪，才放松下来。又想起钟达发那不打而招的熊样，突然冒出个主意来：何不直接去找主任，也如此吓唬他一下，叫他交代与主编的勾当，那样便能在这群情激奋的当儿将主编扳倒，叫他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岂不痛快淋漓地报仇雪恨了？然后再抛出一篇报道此事内幕的文章，当世大名，便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他激动得“啊”的叫了一声，吓得病房里的人都大吃一惊。然后也不管书冉的询问，便在众人的惊讶中疾冲出去。
打听到了主任的办公室，敲门进去，从里面带上了门。
那主任是个女的，脑袋是椭圆形的，且那椭圆横着摆放；发型是已故著名艺人沈殿霞的御用发型，两撮头发耷拉在椭圆两极，使脸蛋的宽度更加大于高度。余一从未见过如此怪模样的脑袋，不禁发了一阵呆。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椭圆头”的声音冷硬无比。
“我是记者。”余一故态复萌，悠然而答。
“椭圆头”盯了余一一眼，拿起电话：“保安，上来一下。”
余一一惊，他没想到主任的反应竟然和钟达发大相径庭，情急之下赶紧抛出杀手锏：“慢着，你干的事我都知道了！”
椭圆又盯了他一眼，冷静地朝电话催促：“快点上来，主任办公室。”
余一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失策！”他想，“对付小喽啰的办法怎么能简单地照搬到匪首身上！人家是主任，见过大风大浪的，这点小伎俩能管用吗？”
一口气跑到书冉的病房，这次全身都湿透了。
“你搞什么鬼啊？”书冉问。
“没什么，我先搞了一个鬼，后来被鬼搞了。”
书冉出院后，两个人都放心了许多。这回吸取了教训，都小心翼翼地谨遵医嘱，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书冉偶尔再流血，两人知道缘由，也不再惊慌失措。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化。
在第三天的早上，余一还卧床未醒，书冉“咚咚咚”地砸他房门，焦急地大喊：“快点出来，快出来！”余一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跃而起，也不及穿衣着履，赤着脚就跑去开门。却见书冉一身貂裘，英姿飒爽，满脸喜色：“懒猪，快点，下雪了，好大的雪啊，我要和你出去玩！”她“哗”地拉开窗帘，登时开窗放入大江来，雪光耀眼，令人眼晕。
余一这时才觉得有点冷，跑回床上，盖上被子。“我才不陪你出去玩，你又忘了医生的话了，还不赶紧回屋里躺好。身体没恢复就想去玩雪，记吃不记打，我真是服了你了。”
书冉撅起嘴：“我感觉好多了嘛，身上有力气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雪，我最喜欢雪了，我一看到下雪就高兴！求求你了，陪我出去玩嘛，一会就回来。”
余一在被子里把裤子套上，穿好夹克，下了床。“不行，这次说什么也不答应你。快点回去躺好，我来弄早饭吃。”他见书冉失望的样子，又有点不忍，便柔声安慰道：“这雪一时半会不会化，而且还可能继续下，等你完全恢复了，再去玩那更厚更有感觉的雪，岂不是好？听话，你要是乖乖躺回去，我一会就给你一个大惊喜，好不好？”他看书冉转动着眼珠子在掂量，就又给了点力：“巨大的惊喜噢！你要是执意现在要出去，那就成巨大的遗憾了，你仔细考虑考虑。”
威逼利诱，总算把书冉弄回了房间。
早饭后，他叫书冉把她平时练字的墨汁宣纸拿了出来，书冉的毛笔字写得还不错，不过钢笔字就难看多了。可惜她的毛笔字徒有其形未见其神，大概是因为毛笔字与中华文化紧密相关，她对典籍素不留心，自然不能得书法之三昧。不过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字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他把这些文具搬进自己房内，说是要为制造惊喜做准备，目前不能叫书冉看到。如此讳莫如深，更叫书冉心痒难挠起来。
余一写了几个大字，放在暖气片上烤干墨汁，折好，装进衣兜里。出来告诉书冉说：“我现在要出门，你乖乖躺在床上等我回来，不能开门，不能开窗，不然这个巨大的惊喜就会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被你‘砰’地就捅破了，你说可惜不可惜？”书冉听说，赶紧闭紧了门窗，钻进被窝里，连叫：“快点快点！”
余一便跑了出去，忙活了一阵，乐呵呵地跑回来了。
“惊喜呢？惊喜在哪里？”书冉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看看腕上的表，“这都快一个小时了，急死我了！”
“你现在打开窗户，朝院子里看。”余一笑道。
书冉赶紧开了窗，往下一看，只见楼下的院子里有一只用雪堆成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正仰着头对着书冉的窗户，双掌伸开，举着一张纸，上书：“祝书冉早日康复！”好多孩子围着那熊猫，给它的脚多加点雪，把它的背抚得更光滑些，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
书冉“啊”地一声尖叫，说：“我最喜欢熊熊了，我好喜欢！多谢大叔，呜呜呜……”她居然“喜极而泣”，抱着余一哭了起来，边哭还边用拳头打余一。
闹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揉揉眼睛，自觉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别见怪，我一见雪就忍不住激动。这些眼泪不在这时流，也会在雪地里大叫大笑大哭，免不了流出来的。对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做的大熊猫好像啊。”
“小意思。”余一笑道，“我们小时候一下雪就堆雪人，堆得多了，熟能生巧，什么造型都能造出来。后来慢慢长大，倒是有好多年没心情一展所长了，今天还要谢谢你，叫我重温了童年时光。——对了，为什么这么喜欢雪啊？”
“我也不知道，好像跟老天爷有默契似的，他一下雪我就情绪失常，就笑，就哭。多少年都是这样。我高中时背过一段散文诗，平时想不起来，一到下雪就会想起来。你想不想听，我背给你听听，但你不要笑我。”说到最后，书冉有点羞涩，跟个小女孩似的。
“不笑不笑，快背。”
于是她背道：“一夜大雪飞飞扬扬，掩埋了来世的路径，无法也无处逃避，就把所有的心情谨慎地盛开进今生。笛里清音，在暮霭沉沉中逐渐荒芜，疯长成浸骨的寒冷，只为守候一个暖暖的梦。”
“纯粹文字美术，不过确实很美。”余一评论道。他想，这场大雪真是“一改江山旧”，蓦然显现了书冉的另一面：纯真，甚至可以说童真。他发现书冉的心底也有一个梦，关于纯洁和美丽的梦。这个梦如此隐秘，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只有大雪飘落，才能将它诱发出来。
一时间，余一竟然有点感伤。
他见书冉渐渐康复，情况也越来越稳定，就跟她说自己想回去看看，顺便叫徐阿姨来看看她。徐阿姨是过来人，有经验，可以更科学合理地照顾她。书冉不乐意：“你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啊？不就是一个蛋嘛！”余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嘿嘿，你这里确实很好，不过那个小蛋才是我自己的家。当然了，如果用赵本山老师的话来说，房子修得再好只不过是个临时住所，那个小盒才是永久的家啊。”书冉撅起嘴：“你就是不能多陪我一会。”余一说：“叫徐阿姨来陪陪你也挺好嘛，她很喜欢你，正好下雪了，她们肯定放假。”书冉虽不乐意，但看出余一去意已决，不好再勉强，便说：“不要劳烦徐阿姨了，我叫我妈来。”
余一离了书冉那里，“咯吱咯吱”地踩着雪，独自朝车站走。到了车站，他并未停步，又继续朝前走了一站。他想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里多待一会，多想一会。他想到了妈妈，自从大学毕业后只身入京，已经三年没见到她了。一切都因为一句豪言壮语：要是不在北京混出个样儿来，绝不回去见她！可一年年过去，与他一起毕业的同学都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自己却成了李佩甫笔下的“败节草”，每况愈下。照这样发展下去，难道要像《天堂电影院》里的多多，用三十年时光博得个名满天下无人不知，然后才衣锦还乡，低下已满头飞雪的脑袋向白发皤然的老母谢罪吗？
他摇了摇头。“岂可怀忧丧志。”他用一句无力的励志套语安慰了自己。
回到紫穗山庄，三个蛋皆被白雪覆盖，“蛋壳”的本色一概不见了。李定正在余一的蛋里玩电脑，看见余一回来，很不好意思，赶紧关了几个网页，但忙中出错，还是有一个网页留在了桌面上。余一知道李定又在找“精神伟哥”了，哈哈一笑，赶忙说：“别关，我正想看看这姑娘又写了什么。”原来这个网页是余一收藏的一个女作家的博客，余一常常去看的。此女名叫咪咪，二十三四岁，少数民族。就长相来说只能属于中等偏上，不过她有一对骇人眼目的双乳，并以此为傲。她每在博客里发照片，一定要千方百计地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余一读过她为自己的书写的自序，那时尚未见过她的照片，但已从字里行间知道此女胸部不凡。她字字句句，旁敲侧击，聚沙成塔，积土成山，以高超的文字技巧使你眼前浮现出一对Z罩杯巨物来。余一知道李定爱看这个，就故意一幅幅地点击她的照片。边看边想，众人总讽刺她是“下半身写作”，其实是严重错位了，她压根是“上半身写作”。
她的链接里还有另一年轻女作家的博客。这个人名气也很大，且成名更早。据说她与咪咪是某文学院同学，所以与咪咪常常彼此月旦，互相帮衬，不知是狐假虎威，还是虎假狐威。她与咪咪很有默契，咪咪刚在新博文里发一张半裸照，她就像贝克莱不满意休谟的半遮半掩的怀疑论，从逻辑上给一推到底——赤条条地出镜了。余一想，咪咪是上半身写作，这个姑娘是全身写作了。
两人看完这些图片，李定似乎因受到刺激而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一哥，我昨晚听到女人的叫喊了，就像以前青青说的，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清晰，可确实是有。青青也听到了。”
余一一惊，问：“徐阿姨也听到了吗？”
李定说：“我们早上问徐阿姨，她说没听到，说我们可能是幻觉。可我们仔细回想，确信不是幻觉。”
余一想，这真是蹊跷，他相信李定说的，自己也曾听到过。可这女人的叫喊到底来自何方？
“而且，这种喊声，很奇怪……”李定说。
“怎么奇怪法？”
“就是……虽然是叫喊，可听着不像是疼痛，反倒像是……舒服。叫人听到耳朵里，很想……那个啥。”李定吞吞吐吐地说。
“很像在干那事时女人的呻吟？”余一问。
李定点点头。
余一心想，能让一个有勃起障碍的人都这样，那叫声真是够销魂的。可这里离居住区很有一段距离，即便是有人声音很大也传不到这里来呀。
难不成真是女鬼？想到最近一连串的奇异之事，余一感到头皮一麻。
他给唐醋发了个短信，讲述了这一情况。他说：“我对这件事很困惑，甚至有微微的恐惧。希望能弄个水落石出。如果有时间，希望见面详谈。”
唐醋回道：“中午十二点半，上地肯德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