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是没有的，世界安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陡然从温室钻入冰窟里，余一牙齿与身体齐抖，语声与舌尖共颤。他“砰砰砰”地敲打李定的门，问：“你们听到了没？”两个人却没有反应，半晌，才听李定含含糊糊地说：“什么？没、没有听到。”余一说：“女人的叫声啊，没听到？青青听到了没？”青青也含含糊糊地说：“没听到。”余一诧异极了，难道是自己的梦？但蛋外寒夜确乎不是发呆之地，他箭一般窜回屋内，裹上被子，抖了半天才缓过来。
那是谁叫的？他带着这个疑问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他问他们：“声音那么大，你们真没听到？我都被吵醒了。”只见他俩对视一眼，脸上都显出忸怩的神色。李定说了句：“没听到。”便低头吃饭，不敢与余一目光相接。——这两人最不擅长撒谎，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撒谎。但奇怪的是，听到为听到，没听到为没听到，为什么要撒谎呢？脑筋转了十八弯，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青青皮肤白皙，最容易着色。余一这一笑，她的脸上登时涂了一层绯红的胭脂。
第二天晚上，余一悄悄问李定：“昨晚爽了吧？从实招来，那叫声是不是青青发出的？”李定“嘿嘿”两声，把脸别过了一边，没有回答。余一心下了然，捣了李定一拳：“你小子行啊，哈哈哈……”李定更加不好意思，起身就要回去。但又没有走，逡巡不定，似乎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余一问：“什么事？”李定说：“那个……那个……”那个半天，还是没那个出什么。余一急了：“哪个？有话直说，磨磨唧唧的是不是大老爷们啊？”李定终于鼓起勇气：“那个，你能再找一篇昨晚那样的‘下里巴人’看吗？”
余一一愣，随即仰天大笑——怪不得这小子突然雄风大振，原来是吃了这精神伟哥啊。“好好好，此事我十分乐意效劳。”他笑着去网站上找到几本这样的书，然后把电脑给了李定。
夜里，又是一声销魂的尖叫，余一一跃而起，但立即想到什么，又慢慢地躺了下去。不知不觉间，身体某处也发生了变化……
他再难入睡，想象着李定正和青青“行那警幻所训之事”，突然想到了洛宛。她白皙的皮肤，丰腴的身材，那些激情澎湃的绞缠，那些情意绵绵的誓言……恍若一梦。他想，她现在该被别人抱在怀里，躺在暖和的鸭绒被里吧？自己这寒酸的小庙确实容不下这尊女神。当年她对自己多么有信心啊，相信自己，鼓励自己，但自己这个扶不起的阿斗终究是叫她失望了。如今已是奔三的年龄，仍然前途茫茫一事无成，此生此世，还会有女孩前来，用她双腿间的温暖将自己相同部位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吗？想到伤心处，陡然鼻尖发酸，差点飚出眼泪来。他赶忙使出乾坤大挪移绝技，掺杂着阿Q精神胜利法，让情绪恢复平静。结果在重新入睡之际，朦朦胧胧之中，他鬼使神差地想出这样一句话：犹如男人在酒桌上的酒话不可相信，女人在床上的誓言更不可当真……
第三晚，李定又来借用电脑，他已经学会了自己上网找文章。余一想，这样下去不行：第一，自己主要在夜晚写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现在李定一再地拿走自己的“器”，没法善其事；第二，一旦将电脑借给他用，就知道他们今夜必有男女之事，难免胡思乱想，青青又不加克制，总是尽情叫喊，这会严重影响自己的睡眠和心态；第三，李定是来北京治病的，从种种迹象推测，其病就在“根子”上，自己供应这精神伟哥，说不定会与医理相悖，从而更加重他的病情，如果这样，岂不是害了他？所以思忖再三，他决定找李定谈一下。
谈话仍是从“下里巴人”开始。余一说，其实文学界也和别的领域一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下里巴人”的这种写法和风气，其实是从“阳春白雪”那里滥觞的。李定不信，说，我看你写的那段“白雪”里面什么都没有嘛。余一说，这就是“无中生有”，很巧妙的手段。有人玩到极点，还故意将那些描写删除，引发你无尽的想象。他便找出那本有无数“□□□”版的《废都》，指出一段给李定看。结果在意料之中，李定眼睛都直了。“先别看。”余一将书夺了过来，“晚上会借给你看，现在先说别的事。这本《废都》里有一个作家叫庄之蝶，他跟老婆干那事总是不行，但遇到某种刺激就又能行了。
这让他想到某个心理学上的案例。说是有个男人，每次和他老婆行房事之前总要找一些昆虫，叫他老婆一一踩死，他才能一柱擎天生猛无比，若不走这道程序，他就会垂头丧气疲软无力。后来他老婆难以忍受，就强拉他去找心理医生。在医生的诱导下，他终于说出了这个怪异举动的原因：在他青春期萌动的年华，某次出去春游，无意间看到某个漂亮姑娘踩到了一个昆虫，滑倒在地，裙子下露出修长的美腿，还有诱人的内裤。那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里，多年来难以抹去。他只有让老婆一再扮演那姑娘，重现那一幕，才能进入亢奋的状态。医生了解到这一点，采取对症的治疗手段，终于使他不用借助昆虫也能得享鱼水之欢。”
“这就是心理治疗的魅力。”余一说，“你来北京治病，是不是有相似的问题呢？”
李定起先还怔怔地听着，后来余一话锋一转扯到了自己身上，始料未及，神色就有点错愕。
“没事，咱哥俩不是外人，我不是有偷窥癖想打探你的隐私。主要是，现在咱们基本安定了下来，你来北京的主要目的也该开始有所行动了。”
在余一的谆谆善诱下，李定慢慢地不再难为情，终于开诚布公地告知了一切。
原来在李定的观念里，“那种事”总是一件羞耻之事。他是个实诚孩子，与现在社会上大多数心口不一的孩子不太一样。后者大谈锻炼身体重要，但就是从不锻炼，只会一门心思地读书考试；大谈友谊美好，但就是明争暗斗，只有竞争对手，从无知交好友；大谈拜金主义不对，但心里都抱着个挣大钱的梦想；大谈早恋不对，但都想偷偷摸摸地吃禁果……他们的行为模式有两套，一个是表，一个是里。表是用来自欺欺人的，里才是真正起作用的潜规则。李定只接受了“表”，没有领会“里”。他看到路上有两只狗在交媾，一群孩子笑嘻嘻地用石头打砸，便以为这件事应该被否定，而没想到人们并不否定这件事，只是否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而已。
这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导致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强硬地耸立。青青强拉他去看那些在厕所里打广告的黑门诊，被骗了不少钱，却丝毫不见起色，无奈之下，只好发狠来北京治。
余一从他错综复杂的叙述里提纲挈领出前因后果，不禁暗自感叹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对了，你那晚去找那红干什么？”余一突然想了起来。
“啊？这个，这个……”
“你快说啊，我第二天还问了那红。她说你的行为很古怪……”
李定脸上一红：“其实是我和青青商量过的。那时我看你白天跟民工们说那事，后来又带我见那红，就以为你是拉皮条的。跟青青一说，她说我和她搞总是不行，不如去试试别的女人，看看行不行……”
余一啼笑皆非——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两人没有办法了，竟然会出此下策。没文化害死人啊，余一不禁感叹。
“你吃过药没有？”余一问他。
“吃过，老家的那些医生给的，吃一点好一点，不吃就不行。”
余一想，那些人给他吃的一定是春药。
“你看了我给你找的文章，效果跟吃那些药一样？”余一又问。
“比那些药还管用。”李定的语气略带兴奋。
余一也很兴奋，心想这些作者倒是有些功德，起码对万千读者有“助性”的作用。便想，干脆，我给李定来点“猛药”。
于是他登录了一个色情网站，下载了几篇带色的文章，去打印店打出来，晚上交给李定。“保证你金枪不倒，神勇无比。”他一脸坏笑地对李定说。
之后他刻意晚睡些，好等待那一声销魂的尖叫。然而，直到凌晨一点，还没有声响，若按照平时的十点左右开始算，纵然李定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不可能“运动”这么久，但那声尖叫始终没有响起。
余一怀着某种失望的心情进入梦乡。
难道，青青开始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又难道那些“猛药”没有起作用？余一满肚子疑问。后来还是李定给他解开了谜底：“一哥，这些文章不行。”他一脸沮丧地说。
“怎么可能？”余一差点蹦起来，“跟之前的相比，这文章刺激多了啊！”
“那些文章都是乱七八糟的人写的，他们又不是‘作者’。‘作者’就跟老师一样，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爱看‘作者’写的。”
余一恍然大悟：原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是那些老师告诉李定“色情”是不对的，现在还需“作者”们诲淫诲盗，帮他解开心结。
但无论如何，需要文学作品助兴才能行周公之礼，还是一种病，需要看医生。余一想，这回一定要让他去大医院看正规的医生，不能相信那些小广告。但在就医之前，也不妨叫作家们继续对他诲淫诲盗试试。
他终于把《废都》借给了李定。
尖叫声重新响起。
这种情况叫余一很是纠结：刚开始知道李定有功能障碍时，余一很同情他，希望他能恢复健康，可一旦他成了“威猛先生”，享尽性福，自己就被夜夜吵醒，饱受折磨。他想跟李定说说，但又担心给他增加了心理负担，从此“一蹶不振”，岂不是罪不可恕？想来，最合适的做法是去跟青青说，然而，这如何能开得了口？他便把这个烦恼告诉了书冉。彼时书冉正在他电脑前看他以前写的一段文字，笑得前仰后合。听余一这样说，就笑道：“这个好办，你把你这段话打印出来拿给青青看，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说完，写好一段话发过来：
当时有一对男女朋友住在我们头顶上，每到半夜，我们常常被他们制造出来的某种有规律的声音吵醒。刚开始我们能够理解，后来就愤怒，你们开心快乐是天赋人权，我们睡觉休息也是天赋人权，你们不能老用自己的权利来侵犯我们的权利啊。况且有必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们在干违法乱纪的事似的！如花就找来一根铁棍，每到动静巨大，他就使劲捅天花板。而且有规律，上面扑扑，他就咚咚；上面扑扑扑，他就咚咚咚；上面扑扑扑扑……他就咚咚咚咚……最初是有点效果的，后来上面就不管不顾，省略号无边无际，如花越捅，他们越起劲，搞得如花好像在给他们擂鼓助兴。最后如花终于自叹弗如，他只是举着铁棍捅天花板，尚且累得胳膊发酸，那哥们的体力……
只好去找房东，请求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尊重一下我们的休息权。这才好了一些。
余一看罢，乐不可支，连说：“妙极！”
结果当晚，那“每夜一叫”终于偃旗息鼓，只是再与青青见面时，她目光闪烁，颇不好意思。她与余一本就有些心病——那晚她将美臀暴露给余一，这一页还没完全翻过去，如今又增加了这一节，更加不自然起来。
不管如何，这个问题总算得到了比较妥善的解决。当然最妥善的解决办法是叫李定去正规医院，找专科医生彻底治好他的病。但他们的钱差不多已被折腾完，按现在的医院消费价格，要攒个大约二百八十多年才能考虑此事。于是，余一便定时把自己的段子给李定看，继续这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余一终享安静的写书时间，于是向书冉致谢。书冉说：“那都是你自己写的文字的作用，我只不过是顺便转交，举手之劳而已。”
余一说：“在体力上当然是举手之劳，难得的是脑筋那么一转弯，想到这么个绝妙办法呀！”
书冉笑道：“好，哀家接受这次拍马屁。作为回报，我再帮你想个好办法——我看你以前写的那个《忍冬藤》挺有意思的，可以改编成不错的青春偶像片。我新近认了个制片人干爸。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光明面’吗，就是他开的面馆。我介绍你认识他吧，说不定他能看上你的小说，那你就可以脱贫致富了。”
余一怦然心动：“真的，他能看上这个小说？”
“不一定，不过即使看不上，你认识他也没有坏处，说不定以后可以帮他写剧本，也好赚点外快。不要告诉我说你们写小说的看不起搞编剧的。”
余一赶紧否定：“哪里哪里，我虽然干不了编剧，但也不会歧视这个行业。认识你干爸那是非常乐意的。”
书冉告诉余一，她干爸姓黄，身兼编剧、导演、影视投资人。“我觉得干爸似乎对我有意思，我正在考察他是不是想潜规则我。”书冉说。
“不会吧？如果他真想潜规则你，你怎么办？”
“无所谓喽。他身体又好，长得也不错，又有地位，又有文化，我本就对他不反感。你跟我一起去考察考察他？”
余一便很迫切地想见到黄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