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已是晌午十分。虽说已经进入了秋季，天气没那么热了，但是这正午的大太阳还是搞得人心烦意乱的。
阿绿递了条毛巾让我擦汗，说不如去上面的酒楼歇歇脚纳纳凉，等太阳小点了再走。我想着回洛城这事不着急，慢慢走着当旅行了便是，便同意了阿绿的建议，只是我把歇脚的大酒楼临时换成了小茶馆。
阿绿将小马车交给店家，甩给我一记大大的白眼，说：“小姐，您真是太小气了！您从皇宫里拿了那么多银子和宝贝，干吗还事事这么小气，这么计较？马车要最小的，吃饭住宿要最便宜的，小姐，您不是说我们是旅行回洛城的吗？我看啊，这分明就是逃荒！”
我目不斜视地走进茶馆，装作没看见阿绿鄙视的眼神。我说：“阿绿，你这就不懂了吧，你家小姐我这叫作会过日子！你看，我们以后的生活处处得需要钱，我是从宫里拿了些钱，可是你想想，这些钱它们自己会生仔吗？不会吧！你再看看咱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会赚钱吗？也不会吧！所以啊，钱花光的那天，你哭都找不到坟头！你可别想着让我重操旧业，跟樊老头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啊，门都没有！”
阿绿瞪大了眼睛，说：“花光？小姐，您就别跟阿绿开玩笑了！就您带出来的那些钱，您重孙子都花不完！”
我的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地搪塞了一句：“呃……一个不小心，钱拿多了些，拿多了……”
几个时辰前，我在康辰宫收拾行李，将宫里所有能拿走的银票、银锭子、金叶子、金瓜子，还有各种金银首饰外加字画拿了个遍。阿绿本是想给我收拾衣服的，被我这副风卷残云的样子吓住了，愣愣地站在一旁，嘴巴惊得张得老大。
我正捧着一盆红艳艳的极品珊瑚树纠结，觉得这个东西一定很值钱，又觉得它太大太易碎，我到底能不能带走。最后我咬咬牙，带着！碎了我也要听响，不能便宜给了卫沉沙！我搬着高大的珊瑚树，视线有些不清晰，走到阿绿跟前，这丫头也没躲着我，险些撞到一起，现场就听了这个响。
我不满地瞪了阿绿一眼，说：“哎我说阿绿，你不帮忙就不帮忙，能不能别在这给我碍事呀？我这忙着呢！”
缓了半天，阿绿才恢复语言能力。她说：“小姐……您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小姐，您在皇宫里待着不开心，阿绿陪您离开就是，可万不能伤心，气坏了身子呀。”
在满满的行李袋里最后撒了些金叶子填缝，我才满意地停止了作战。我累得气喘如牛，喝了两大杯清水才缓过来。我说：“阿绿，我没生气，也没伤心，相反，我现在清醒得很。你看，我现在没有夫君了，我不能再没有了钱呀。人财两空这种倒霉人办的事，可不是我叶倾晨所为。”
因为我的这些话，阿绿哭得更凶了。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强行拖着她走出了康辰宫。我觉得阿绿这丫头心里太装不住事，我没夫君了还这么欢快跳脱呢，你哭个什么劲？
离开卫沉沙，离开皇宫，离开帝都镐京，我一眼都没回头看。我不是说我有多坚强，也不是说我有多绝情，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们要纪念一些人，可以把他们放在心里，但却不能放在脑子里。我们没有必要为谁苦自己一辈子，因为我们还要活下去。
虽然我和阿绿这一路走得已经十分地低调了，我们均是一副妇人的打扮，连马车都换上了驴车，但是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我们还是遇上了五次明抢，七次暗偷，外加九次被骗。好在我是绝对的守财奴，银子半分都没少，只是受了点轻伤什么的，这都不是事。
阿绿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埋怨我，说：“小姐，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玉坠子，您居然追着那个小孩子跑了五条街！还好最后没事，要是您出了事，可怎么办是好？”
我活动了一下有些红肿的手腕，抓起一个窝窝头就开始往嘴里塞，心想这一天赶路，真把我饿坏了。我低声嘀咕了句：“唉，那个破玉坠子是不值几个钱，但是那是我十九岁生辰，卫沉沙亲手为我打磨的。他说那玉坠子上刻了我的小相，我觉得那分明就是丑八怪嘛，就挺不待见它的。哎你别以为我是旧情不忘啊，我是觉得这个好歹是当今皇上亲手做的，以后肯定很值钱的。”
窝窝头上被溅了几滴泪，我抹了抹眼睛，确实是我流下来的。我觉得挺不卫生的，就把窝窝头丢掉了。我说：“阿绿，你说这好好的咸菜里面放哪门子的辣椒啊，不知道秋天容易上火啊，瞧把我辣的，眼泪都出来了。哦，我去上个茅厕啊，别跟着我。”
坐在院落的青石板上，夜风习习，月亮有点凉。
如果说二十岁之后的人生我最感谢的人是谁，那我一定会豪不犹豫地说：“千羽杀！”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妓院门口救了我，免了我沦落风尘，失了贞洁。
被千羽杀救下，并一路将我送到他住的客栈，我已经被妓院老鸨的打手们打得浑身是伤，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千羽杀在屋里上蹿下跳地骂我：“叶倾晨你这个没长脑子的人！你不知道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家不能在街上喝酒买醉啊！今天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说你啊，你……”
本来我的脑袋上就有伤，此时被千羽杀聒噪得头更疼了。我攒了好几口力气，才从床上坐起来，对着千羽杀破口大骂。我说：“千羽杀，你吵够了没有！吵够了请出门右转，谢谢！把门带上！我酒也喝了，揍也挨了，你还在这儿腻腻歪歪个大脑鬼啊，跟个女人似的！老娘都被揍惨了，你才来，你早干吗去了，你直接给我收尸得了！”
千羽杀被我成功地骂傻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千羽杀委委屈屈地嘀咕了几句，转身叫小二拿热水，让阿绿给我洗澡上药了。
阿绿小心翼翼地为我洗澡，生怕把我弄疼。我说“你别这么小心了，我现在喘气都疼，没用的”，然后阿绿就真的不客气了。真是不是自己的肉，不知道心疼啊！
阿绿为千羽杀打抱不平，向我抱怨道：“小姐，今天要不是千公子救我们，后果不堪设想，您怎么还骂他呢？这多不好呀！”
虽然千羽杀是阿绿的旧相好，但是我还是要实话实说。我说：“唉，阿绿，你不懂啊，千羽杀这人就是有欠虐的气质啊！”
阿绿：“……”
清清凉凉的夜，我同千羽杀坐在客栈小亭里小酌。看着千羽杀手里的酒杯，心里有些痒痒的，想讨来喝两口，却被千羽杀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板着脸，说：“你的伤还没好呢，不能喝酒！你说你一个女人，喝什么酒啊？说，什么时候学会的？我哥要是知道你连酒都喝上了，肯定把你打开花！唉，不说我哥了，真扫兴！”
被千羽杀说得扫了兴致，怏怏地收回手来，心想：你自己酒不够不想分给我小气就小气呗，哪来的这么多话啊？但是千羽杀和我嘻嘻笑笑的时候很可爱，真板起脸来，样子还挺可怕的，于是我闭嘴了。
千羽杀喝光了一壶酒，我喝光了一大杯葡萄汁。千羽杀大着舌头问我，说：“哎，我说叶倾晨，这回我哥是怎么把你惹着了？让你弄得这么兴师动众，老死不相往来的。”
我站起身，走在小亭旁，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快到十五了吧，这月亮可真圆。我说：“哦，他的如妃要生孩子了，我看不下去，就走了。”
千羽杀瞬间吃惊得眼睛瞪得像两个鸡蛋。他说：“叶倾晨，你开玩笑呢吧，我哥能和别人有孩子？连母蚊子都近不了他的身！”
我回头看了眼千羽杀，笑了笑，说：“卫沉沙亲口承认的，我还要装傻充愣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这句话把千羽杀问住了。他皱了皱眉，才道：“那我哥也肯放你走？”
“哦，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就放我走了。”
“你说什么了？”
“哦，我跟卫沉沙说我其实喜欢的人是你弟弟千羽杀，可是我眼拙啊，你长得又跟你弟弟很像，所以因为皮相蒙蔽了自己的心。现在我终于看清了，我就不要你了。”
千羽杀朝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嘴都要撇到已经很遥远的镐京了。
我说：“哎，千羽杀，说真的啊，别翻白眼，跟个死鱼眼似的，真难看！”
千羽杀默默地转身，找小二又要了壶酒，放弃与我的对话。
一个月前，承贤殿。
“卫沉沙，何必自欺欺人呢？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樊鹤翁的人，你还会留我吗？樊鹤翁一路装疯卖傻，但是他瞒不过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的，是你的天下！而我呢，不过是他利用的一个工具罢了。我们失去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吧，你看出来是曲流裳和唐羽沁下的手，我就看不出来吗？自然是樊鹤翁授意给我的！他想让我夺去你的江山，怎么会让我有你的孩子？”
卫沉沙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是眼神中已经有了狠戾之色，这是我没有见过的一面。他说：“叶倾晨，你很好。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本事的女人！”
他转身对着我时，已不再是那个爱着我疼我，把我捧在手心里的卫沉沙了。他是大卫国的帝王，是任何人都不可冒犯的君主。他说：“你走吧，在我不想亲手杀了你之前。”
这就是我和卫沉沙最后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他对我动了杀心，却不知道我还爱着他，我伤害他的那些话，都是在说谎。
一个月后的今天，我距离镐京已有百里的路程。我没有在阿绿和千羽杀的面前诉说对卫沉沙的相思之苦，也没有抱头痛哭。我不是不想他，我只是觉得他一直都在我心里，这样离不离开都是一样的。
“天色太晚了，我要回去睡了。”我转身要走，却被千羽杀拦了下来。他说：“叶倾晨，当初你执意要走，哥却不得不继续他的登基大典。大典上，他封了曲氏和唐氏为如妃和肃妃。宣布太子妃寇氏暴毙，空置皇后席位！哥在天下人面前摆出一派平和的样子，你却不知道，当晚他拉着我喝酒，喝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喝到吐血才被我强行制止下来！哥说：‘晨儿，你就是亲手要了我的命，我给你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折磨我？’叶倾晨，哥对你的爱，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又何必对他那么残忍？”
我低垂下眉眼，说：“哦，原来寇氏已死，我再也不用背负这个身份活下去了，卫沉沙做得对。太子妃已死，这种做法干净利落，是卫沉沙的手段。”
千羽杀冲到我的面前，伸手死死地掐住我的手腕。他咬牙切齿地说：“叶倾晨，哥是要给你们叶家翻案，让你以‘叶倾晨’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做他的皇后！叶倾晨，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有些事情你不说出来，但你心里都明白。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和哥都错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就像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会出现在你身边，不是我喜欢你，想要保护你，我就可以做得到的，而是因为哥的默许！是哥让我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哪怕这些保护，他很介意。”
千羽杀的力气很大，手腕被他掐得很疼。我说：“千羽杀，你弄疼我了，快放手。”千羽杀脸一红，意识到刚才冒犯了我，连忙退后半步。我抬起头，忽闪着大眼睛，问他：“千羽杀，你真的喜欢我？”
千羽杀被我忽然的一问搞晕了，好半天才带着羞涩，郑重地向我点了点头。他说：“叶倾晨，小时候在叶府，我总是欺负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是喜欢你的吧。可是你是哥的小娘子，我不能跟哥抢。后来看你和哥相处得那么好，慢慢地，我也就死心了。沈洛洛说，你不是我能够染指的女人，我明白。可是现在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如今你和哥分开了，你就一点没考虑过我吗？”
千羽杀看我一直盯着他看，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用手捂着嘴，轻咳了一声，说：“哎，你别多想啊，我也没想在哥没在的时候趁人之危，我就是不甘心，觉得自己也挺玉树临风的啊，哪就比不上哥了呢？”
我心里鄙视了千羽杀八百六十遍，心想这男人真不道德，刚为自己哥哥打抱不平，就自己向我表白来了。我说：“千羽杀，那你先告诉我，沈洛洛那么好的女人，你却不要她，她哪里比不上我的呀？”
千羽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也不是说沈洛洛不好，唉，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啊，她比你不知道强多少倍。我甚至觉得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哥，才有资格做皇后，母仪天下，哪像你这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片子。”
我暗自磨牙，心想：你知道我不爱听你还说。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千羽杀，最后总结道：“你们果然都是贱骨头啊，越得不到的越喜欢！”转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忽然想到我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便补了一句，说，“哦，你不是总想着赢你哥哥什么嘛，但我觉得这个不大可能。虽然我挺不待见你哥的，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无所不能。”
千羽杀完败。
有了千羽杀的保驾护航，回洛城的一路走得很顺利。本来我们可以一路游山玩水，走得十分悠哉，偏偏阿绿收到了来自他丈夫的鸿雁传书，说是在洛城等着一家团聚。于是我们立马变身飞毛腿、千里驹，马不停蹄地赶回洛城。
我一脸苍白地看着千羽杀，气喘吁吁地说：“千羽杀，你能不能用你的内功把这肝火旺盛的大妞和思父心切的小妞一脚踹到洛城去？我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千羽杀一脸的茄紫色，抖了抖已经成泥巴色的白色外衣，毫无形象地咒骂了一句，说：“早知道送你们这两位小姑奶奶回洛城这么辛苦，老子就算是被皇兄发配到匈奴打他们的残余部队，也不伺候你们啊！”看着千羽杀一脸的无奈样，我第一次放弃了打击他。
其实夏千泽是可以和我们中途相会的，但是他现在身负蝶声谷的重任，帮卫沉沙打完匈奴就重振旧部了。因为打击匈奴有功，卫沉沙也默许了蝶声谷的存在，前提是蝶声谷不再与朝廷作对。夏千泽答应了，还说朝廷若有需要蝶声谷的地方，蝶声谷定当万死不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