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经112°,北纬34°。
这里是东周洛邑,天子京畿。
王室的大宗伯眼眶发红,强忍着亡国绝祀的悲痛,正与一众春秋职官指点举行王室最浩大的祭礼。
一片肃穆里,独独有一个学子代表偷偷瞥眼打量四处,他额头上缠着厚厚布条,一看就是不久前刚刚撞破了脑袋。
学子周启一边跟着行礼,目光早飘到不远处塔楼上那口王室大甬钟,小声嘀咕了声:“要是把这破钟再敲一遍,我没准就可以回去了。可这守卫也太森严了,我一个学宫学子在这些周人眼中就是个贼啊。看来得再想法子了。”
昨晚周启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想偷偷上塔,他躲过了守卫,没想到被老师墨子拦下。他猜出了周启的图谋,当场告诫他,那是大周王室的春秋钟,决不能轻动。
看墨子那双眼睛就跟刀刃似的,周启差点就交了,哥们,你也是穿越者?
一片钟磬作响,祭祀职官仰着满是颜料的脸高呼:“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周启有点方,不,是很方。
这个世界很魔改,修仙版战国,真能飞升的那种。
他擦擦额头,看着头顶上那个大太阳,陷入了沉思。三十天了,穿越过来,这些日子对于这个古老的王朝来说不过是一瞬。
他现在名义是墨家学派的大弟子,要是没啥大志气的话,这辈子可以在这学宫当个米仓老鼠,过得很幸福很安逸。
这几百年周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鸡犬不相闻。
但是现在,变天了。
“周公保佑。”周启长长一拜,随着人群走下祭坛,被守卫们押着返回学宫。
听大宗伯说,刚才进行的这场礼,叫做禋祀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先祖们把牺牲祭品还有玉帛放在柴上,通过燔柴升烟使得高居九天的天帝嗅味享祭。若是宗庙心诚则烟气上达苍穹,数个时辰也不会中断。
周启摇了摇头,可天已经抛弃了大周,这天神、人鬼、地祇在春风之中享用香火不尽。神灵无灵,听不懂这些王室遗老的喑哑悲歌,赫赫大周六百年的传承在今日,还是走到了尽头。
“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
周启听不下大宗伯的悲歌,想起这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大事:“这大概是王室最后次祭祀了吧,真可怜。”
周天子无道,失掉了他的大鹿。这五十九路诸侯锐师三日前尽集洛邑,王室五宫中的大庙被南楚占据,明堂被北晋所攻破,宗宫被东齐控制,只剩下王室学宫还有圣人气运,兵卒的戈戟亦不敢进犯。
但是这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个不胫而走的消息——周德衰弱,再也无法与六重天仙域沟通,这也意味着这普天下的读书人无论是何家学说何派门人,再也无法通过文法一途,破界飞升。
从这一天起,这一条道就断了,那六重天仙域对下界的“科举”废了!
那个画面周启现在一想起来都还在笑——得知诸侯攻入了王城,周天子龙庭大震,恨不能直接亲自带兵诛杀逆贼,可这逆贼,这逆贼未免也太多了。
“天亡我大周?啊,天帝,你为何如此绝情!”
周天子迫于局势,他不得不采纳大赢秦公的建议,取九鼎宝器封赏诸侯。
纵然如此依旧不能满足这些虎狼,他们的野心勃勃,他们这次大局兴师真正的目的不是东周这古都废土,西土贵族,也不是那宗庙旧器,而是这诸子百家!
文法一途断绝,也开了一道新门,那就是武道。
周启是最先知道内幕的人,将来百载以内,这个大乱之世将得以复苏灵气,掀起修炼的狂潮,而其中的佼佼,能占据先机者毫无疑问,就是这些在大周学宫涵养毕生,养气如龙的大士子。
“这将是一个无比疯狂的时代!”周启身为穿越者感到振奋,这也许就是他的机会!
在大周,九鼎乃是王器举足轻重,但是现在这百家士子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藏,这些大士子能助力甚至扭转一国国运。
今日诸侯大军兵临王城,意不在天子九鼎,只在这养在王室学宫的诸子百家。周天子不能用,他们来用!
周天子不能执掌这四海之滨,他们来掌!
法、道、阴阳、名、杂、农、小说、纵横、兵、医……
当世显学,学宫双柱,唯儒墨二家而已!
墨龙儒凤,得一可安天下。
诸侯虽然急切,但在这一刻,在儒家和墨家这件事上都很清醒,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这么多学说流派,这诸子百家他们哪家都可以挑,单单除了儒墨,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他们也在挑君王,如果没有,他们宁愿收敛羽翼。
“一定要选我南楚啊!”
“天佑我东齐此番能得儒家圣人。”
此刻学宫之外,所有诸侯,上万大军都在耐心等待这两家的答案。其中大赢和大炎两国的国君甚至不惧风险,亲自驾车赶来,他们这是在赌!
国运为注!
如果这一次没有抽到好签,请回一个大士子为国师,这无论西赢秦地,还是大炎燕土这样的弱国,至多不过五十年就会被中原这些强国步步蚕食,无情吞并。
漫长的等待,一直随着落日余晖,这古都的夜晚静得可怕。
也有一些中原强国,比如说当今霸主北晋文公,压根就看不上这儒家和墨家,也就是些耍嘴皮子的能顶什么大用,早早就带着道家门人心满意足的走了。
大多数诸侯使者还是选择坚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周启隐藏在学宫四楼,目光从窗子后闪出,悄悄从这些诸侯战车中走过,把这些国君都看了个仔细,不出意外,这些人将是下一个百年的主角。
……
大周新历321年,百家学宫,最后一次论道,诸子领袖都给天子上了策论,然后集体请辞,陆续离开。
这些大士子目光如炬,并不慌乱,知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即便是今番这样的大乱也将有一个终结,至多不过百载,一个新的天子就会在这些诸侯中出现。
他们在大周皇宫观世半甲子,这风云际会正是英雄出世,逆转苍生之时。
这几十载学宫论法诸子便惺惺相惜,他们生平所愿,都是辅佐明君开创一个圣王之世,只是门径不同,时不我与,各派学说毕竟有别,甚至互有攻击,诸子领袖桃李不言,门下弟子早就在明争暗斗。
然而最让他们大失所望的还是他们曾一力辅佐的周天子,太不成器,生生断送了这文武二王的基业。
大周立国之际分封王族、功臣兼制天下七十一国,几百年动荡,今日来了大半尽全是逼宫。这个存亡关头,天子没什么应对竟然干脆下令祭天,求天外天的圣人再为他大周续百载气运。
大周学宫中那些读书人本还有一丝奢望,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全明白了,周王朝大厦将倾,气数已尽,绝非一人一家可以挽救。
现在仙域文法一道断绝,封印在学宫四处的禁制也随之开启,反倒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机会,这些年朝夕论道,没人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踏出这里。
真是天意弄人。
到了各奔出路,各显神通的时候了呀。
现在见面还喊一声同窗,日后在国事上再见那就是各为其主。
最后留在大殿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褐衣,木筷为簪的中年男子,他面目黧黑,勤于农事的缘故手上脚上都长满了老茧,只一双雪亮眸子闪着雷一样的花。与那些衣着鲜美的士子们迥然,更别提上国卿士打扮的儒家门人。
殿上传下声音:“墨翟,你怎么还不走?”
“臣还想与大王再斗一局,兵棋推演,分封天下。”
“哈哈哈哈,想我成周王道,今日只剩下你一个忠臣。不必再演了,你去与那孟轲斗吧,看一看你们谁能斗得赢谁,哈哈哈哈!”
天子的疯笑。
一驾驾青铜轺车粼粼去也。
在门外守候的是仓促赶来的周启,他轻唤了声:“老师,您吩咐的都备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天子方才赐我的成周道藏石,你且收好。”
“是。”
墨子还在等一个人,过了很久,那人终于从学宫中出来了。但是他的神情却是一片冰冷,让墨子那声“上车”生生卡在喉咙里。
“先生,恕我不能再追随您了。我已经答应了孟轲,随他一同去往大赢。”
“什么,赢国,这是儒家的选择?”墨子的讶然旋即消失。
“先生你的看法已经过时了,如今的赢国是赢王驷主政,他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如今的赢国气象一新,我绝不会看错。若得儒家相助,如今还屈居末流的赢国将来必定一跃而上,王图伟业不在那中原霸主晋国之下。”
“那可就恭喜你了。”
来人施了一个空手礼,便就告辞。
周启此时出声道:“程繁,你忘了你曾是一个墨者,一个兼士吗!”
来人肩膀一顿,并未转身,将袖子折在手下轻轻说道:“先生,我很钦佩你的为人,但是你的学说,无论是兼爱还是非攻都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将来这个天下是儒家的,必然是仁与礼的浪潮,儒家圣贤文章将拱立千年不朽。”
“程繁,你立刻向老师道歉!”
“墨翟,你和你的门人再这样顽固下去,至多再过三十年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你这条丧家之犬!”
门下出了叛徒,来自21世纪的周启都看不下去,但是墨子却仍是那个平静样子。
程繁的脚步声远去,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陆续离去的车队之上:“按照礼制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而今天这些诸侯完全践踏了,也无怪那位儒家圣人会发出感叹,礼崩乐坏,瓦釜雷鸣!走吧,禽滑釐,去大炎燕土,那里自古便多是慷慨悲歌之士,你我定能寻得到新的同道。”
周启永远记得这一天,他正式走出大周学宫的日子。
“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我们墨门就是这大争之世的最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