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燕市怎么走？”
“一路往北便是。”
周启带着两三声咳嗽，用竹杖缓缓拖动步子。
在过路人看来，这位“老人家”步履蹒跚，太过逼真以致没人察觉，几个呼吸间他就消失无踪。
周启目光落在前方尽头，这六指黑侠所去的方向，名义上还属于大炎，但是早就没了大炎军队，只剩下势如破竹的大赢兵马。所过之处，十户九空。
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只要咸阳赢王肯付出代价，比如其余五国的怒火，周天子的声讨。
三月之内，大炎必灭。
若是大赢将士同心，那十天大概就够了，毕竟在半月前大炎的主力十八万就已被全部坑杀，国都燕市里只剩下些老弱残兵。
那位武安君所统领的大赢军破三晋征南楚，为大赢立下赫赫战功。六国之人只要听到一丁点儿赢人战马声便要肩膀颤抖，口舌干苦，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人屠之名，每晚都不敢哭泣。
周启拄着木杖，一路行去。
想这煌煌百年，墨门与大炎无缝绑定，其间君不离，臣不弃。大炎以国士之礼待墨门，墨门子弟为大炎出生入死。这君臣之间能相守到现在，在诸侯中也是绝无仅有，即便是大赢秦公在宗庙祭祀时也不敢说，对儒门弟子是绝对信任，暗中没有留下了制衡手段。
老炎王本人就是一个忠诚的墨家信徒，他深受墨翟“尚贤”“尚同”这一思想影响，当年几乎是将国君之位直接禅让。
这个举动自然是被其余六国耻笑，最后墨翟也没有接受。
大炎是什么时候开始衰落的？公认的说法，是墨翟的飞升。
这位钜子去后大炎内政日渐衰败，民风依旧保持着那种朴素。但现在这一切，墨家百年的心血都被大赢人毁了，那些兴修的农事设施，水利建筑，大风车，木转牛，都倒在了野草疯长的田间阡陌，再无人来发动。
周启一路所见，本来悠闲的心情多了一二凝重，现在大炎大势已去，多少炮灰也无力扭转，若以儒家“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墨门大可抽身而去，隐藏时日再择明主，届时未尝不可向大赢复仇。
可这六指黑侠把钜子令都给了周启，是打定了死志，他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二十万大赢铁骑。大炎将灭，墨家钜子宁死不降赢人，倒是有些悲壮。
且不说辈分，六指黑侠是墨翟的徒孙，也就是他的师侄，单单这份临危托付，周启也得帮他走一遭。
“他是要用他的性命来回应大赢秦王，荆无棘之后，炎国还有高义之士。”周启把钜子令再次擦亮，脚下也变得坚定。
这一日听到墨门消息，也就跟着先往易水而去。
路上碰上一些盗贼，就随手打发了。小贼们急得面红耳赤：“又是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墨者！大炎就是被你们这帮人害的！”
两日之后，周启到了易水西岸的炎国武阳城。
他登上附近的一座小山，看见对面飘摇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才知道这里也已经被赢军控制。
走到另一边一看，本是大炎的古长城此刻站满了赢兵，各处烽火口都有严密把手。还有许多战马都在河岸边饮水，一条线蜿蜒过去，直到视线尽头。
山野间林木苍苍，看去真就是草木皆兵，无怪大炎的将领一碰到赢军就破了胆，这般军威一如虎狼，威震山岗。
除了周启，树丛后还许多人在偷看赢军阵势，看他们衣着并不是本地的炎人，而是各国商贾。
他们本都算好了日子要离去，不料赢人突然进军将归路封死，现在人人脸上爬满了忧愁，钱财事小，都不知道赢人会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南楚口音的商贾叹了声道：“整个炎南之地，这易水流域最是要害，几百年前老炎人就在这里与外族交易皮毛盐谷，才得了一个‘易’字，无论国势多么艰险炎人都没失去这块富土。可现在这里已经是赢人的了！”
“大炎苟延残喘到现在，墨家圣人给他续上的那口气，今天算是断了，以后想在这里做生意都得看赢人和儒生的脸色。”
商贾们一阵长吁短叹，这些老油条了都知晓那儒家的厉害，对待他们这些商人可是毫不客气。
“各位，你们说这大赢还会退兵吗？”
“退是当然要退的，以赢人的脾气，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要炎王肯把太子的一条命来给赢人，那就够了。可相反，如果没有见到太子的人头，他们是断断不会退兵的。”
众商贾小声吵嚷。
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插进来：“大炎太子的性命？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下一代的炎王，难道老炎王会舍得？不，大炎百姓就不会答应！”
胖头商贾转头看去，看说话的是个穿黑色布裙的妙龄少女，两只水眸点着星亮，纯澈少有，就嗤笑了声：“是啊，当然是不答应，可是不答应又能怎样呢？如果大赢铁骑冲过来，谁能抵挡得住？这大赢之怒是因谁而起，老炎王就算糊涂也能看得清。”
少女墨眉板着俏脸，认真说道：“赢人这次孤军深入，他也在害怕，害怕其他五国断他后路。只要能拖得住就还有希……”
周启处在人群之中，看这少女腰畔的佩剑，猜出她身份必与墨门有关，这时说了声：“若是其他五国的牵制有用，赢国大军岂能长驱，深入到这大炎腹地？”
少女墨眉捏着小拳头，看周启面庞沧桑一时语塞，半天才道：“就算这次赢人退了，很快就会再来。没了太子，大炎就真没救了！”
周启反问道：“能再活三个月还不够长吗？这赢军主帅之所以不立刻进攻，一是在等赢王的命令，二是在等炎太子的项上人头。我看，这人头已经在路上了。”眼前浮现出那黑袍斗笠，还有在酒肆外的独身男子，上位者凶戾的眼中威严。
墨眉攥住了掌心，说道：“不会的，不会是你说的这样！”
商贾们早就无心与她闲聊，互相劝慰，说道：“早走早脱身，他日在五国再会了！”
这时下方突然有人叫了声：“快看，是机关兽！出来了，比小山还要高！”
“啊，我看到了什么，果然那个传闻是真的，这大赢军中有机关兽！这些赢人竟然违背了当年诸子百家定下的盟约，把机关兽用在了兵事上！”
整片野林子鸟雀般惊起一片哗然，怪不得这赢人进军易水能如此神速，原来是用了这等神兵巨器。
这大赢人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把儒门的脸，吊起来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