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记不得那天,铁妍在旁边是怎么打圆场。
大概是一些客套的话,若是能用几十年时间,就能够换得铁堂之主的毕生所学,每个墨家弟子梦寐以求。
周启如果还清醒,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
那时候,他的身子骨还硬朗,还有耐力,还有筑基四层的修为,但接过铁堂的血汗担子,他这辈子还能够活多久呢?铁堂之主是没时间修炼的。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
拜入铁堂整整二十年后,铁堂主才正式收下了他,但师父的艺早已经传完。
那二十年,是林启一生中最后的高峰,在那一刀一笔之下,周启被雕琢得失去了样子,他不再记得许多,也忘掉了他在人间界的一切事情。
他把这些暂时无用的东西全都封印掉。
那就算是一个梦,他也忘掉了在练剑峰小院的十年时间,过去是沙子堆成的塔,只在他心底还保存着。那一个个人影,都被一阵阵图纸给压牢,盖稳。
“这铁堂的传人,下一任的铁堂之主。”
周启明白铁堂主的心意,他还是后悔了,虽然没有明说,但眼神中都是请求,请求周启去把铁妍给找回来。
“你为什么不去?”
铁堂主看待周启的眼神可见复杂。
也许他已经预料到,之后将发生的事情。
铁堂之主的毕生所学,还有这铁堂百载的积累,这远超墨门机关术的精华,周启用时间用生命去换来。
铁堂之主的传授毫无保留,周启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铁妍,他绝没有这样的机会。此大逆不道的先河。
如此一生一世,城北宗的修炼者不断修炼,弹指瞬间,而对于凡人们,那柴米油盐俗子度过,却就是一生。
一生抛了个硬币,也就是听响一声。
在这个声儿里,周启听到了,那所爱,能献给机关术,能献给了法器。
如此一来,这世间并不再有周启了,只是有一个新的铁堂堂主。
这亦是物换星移,沧海桑田。
一个老迈的小老头儿,从山雾里看清了自己的白须。白天上山,晚上下山,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苦痛。
铁堂主的病越来越重,周启去看的日子也勤。
他的心底话,并不感到悲伤。这种病每个人都有,铁堂主受了掌教的灌注,他的晚年不至于忍受痛苦。周启反倒有些羡慕他,但是害怕,这“病”突然有天醒了,谁也救不了。
这一次铁堂主突然的造访,周启烦心两个少年的事,一时没放在心上。
等到几天后他去后谷,铁堂主不在房中,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堂主?!”
周启最后在那崖边找到了他,眼睛已经闭得安详。
“堂主,堂主,你要走了?”
“是你?”铁堂主撑着一口气,让他别慌张,笑了笑道,“林启,你能来送我,我也不叫你吃亏,我今日要告诉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周启木然应声,他们想到了一处,一起朝下看去。
那深渊中笼罩着黑色风雾,周启听到了器灵林夜薇的低语,她还是那么俏丽,一点儿都没老。
周启本能地抗拒,他很久都没有去见过她,这么久她找回记忆了吗?
“堂主要说的,可是关于这仙山之下的幽灵大阵?”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铁堂主道,“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
“来铁堂的那一天,我从下边爬上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那种风声。”
周启打破了沉默,目光往下落去,就像是欣赏风景一样,谁都是乌鸦的坏心情。
“从前堂主对我说,地炉是灵脉抽取,但我在城北宗四十年了,从没有感应到。其实下面这些妖兽,它们才是淬炼法器的真火吧,这偌大一个城北宗,竟是靠献祭这些妖兽,抽去它们的精血来提升修为,真令人不齿。”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是玄烟救了你呢。”
“她藏得很深,我看不懂她。”
“造孽啊,真是造孽。”
“因为堂主您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被视为眼中钉?”周启问道,“上一次掌教唤您去一三殿,不是赏赐,而是灌注吧。回来后,您的身子骨就塌了,杀人不沾血。”
“也许吧。这修炼之人心里头都有猛虎,我早料到了。当初若不是被仇家追杀,我也不会投入这城北宗,以为是个大宗门,没想到,哈哈哈……”
“这熔炼妖兽的事情不单是城北宗,这些仙界宗门哪个没有干过呢?只不过现在妖族还不能爬起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冲破着封印,那么就是所有人的大祸了。”
“那一天不远了。”铁堂主轻轻一叹,吐出剩余的气。
微弱,又意外沉重。
周启耳中一刺,他想起了那三个字,那个令这片大沼泽,这城北宗上下震动的魔头。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周启从未联想到这上头去,他用一生去等的,难道就是这个魔头?
“这件事情也与咱们无关。林启,你就把这个秘密憋在肚子里,永远也不要说出来。”铁堂之主每当提到这里,便自己打住,但今天他却接了下去,“掌教的野心不小,他如果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周启说道,“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留下什么话,需要我转达……”
“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来。林启,如果她真的回来了……”
“我会送她下山。”
“好,辛苦你了,这些年,辛苦……”
老堂主这一天睡去后,于是安然,没有再醒。
他是最自然的轮回,因为生命到了尽头,所以闭目,没有疾病没有伤痛,就是太累,只是太累,这干了一辈子要睡上一觉,这一觉要把之前所有缺的少的都睡回来。
这是清楚明白,又好的买卖。
周启遵照铁堂之主的遗愿,把他尸体焚烧后,直接洒入这深渊。他凝望了半辈子的地方,早就给自己挑好了位置。
回去时,那两个少年就站着:“师父,老堂主怎么了?”
周启没有听见,他们这一次没愣着,追上来。
“老堂主送给我们的木头鸟,裂了,他……”
“你们可愿把你们一生都交给铁堂?”周启问道,“想清楚了再说。”
“我们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