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节一到，村里果然每天上午都能听到猪的惨叫声。中午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就去刮猪毛的地方捡猪毛。
猪毛是能卖钱的。每年春节前夕，都会有一个瘦高的老头走村串巷，收酒瓶，收头发，收猪毛。
老头童叟无欺，口碑极好，大家都愿意把酒瓶和猪毛攒起来卖给他。
张老师也跟着吃了好几顿杀猪饭。刚开始的时候吃得应接不暇，后来就不太敢去了。
一来因为老乡们太能喝，别人喝酒都是说喝几杯，老乡们喝酒是说喝多长时间。最常见的是中午吃饭开始喝，一直喝到第二天晚上，大家才摇摇晃晃散了场，回家睡觉去。二来是因为杀猪饭虽然菜式多，但每家每户都没什么变化，都是那几样，时间吃长了，难免吃腻。
肝生试过一次，味道的确好。但是吃在嘴里的时候，总想着血是什么味道，肝是什么味道，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心里的障碍，放弃了。
这让李老师有些惋惜。但大家都知道张老师从北方来，吃不习惯这里的饭菜很正常，于是也不会觉得张老师嫌弃。
一些细心的人家看到张老师来，都会特别为他做几个味道平和的菜，让张老师感动不已。
要说收获最大的，还是丁丁。
丁丁现在可是村里的名人。
大家总能在田埂上，路边的石头上，小河边，大树下看到丁丁抱着吉他弹。
大多数时候，丁丁都是“冰凌帮郎”弹得飞快，也不成曲调，大家都听不懂。
但有些时候，还是能听到丁丁弹一首好听的曲子。路过的人都会驻足听一会，都夸丁丁弹得好。
到了杀年猪的时候，庄稼该收的已经收了，该种的还没到时候，都有时间休息。女人们就聚在一起做做针线活，要么帮忙其他杀猪的人家洗菜刷碗切肉，男人们就捉猪，抬猪，喝酒吃肉。闲不住的时候，自然会想起丁丁的吉他来。
丁丁吉他不离身，一有时间就练琴。所以每次看到放学的丁丁背着吉他进院子的时候，都会撺掇丁丁弹一曲。
大家会说：“丁丁啊，那天上山的时候听见你弹的那首曲子好听，你再弹一个给大家听听。”
“丁丁啊！这首曲子前几天在婶婶家弹过了，今天换一首！”
张老师是一直鼓励丁丁在人前演奏的，因为好的音乐，就应该和大家分享。
虽然丁丁有些胆怯，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张老师说的话就是真理。而且有些地方不小心弹错了，大家都不会取笑他，这给了丁丁莫大的鼓励。
慢慢的，丁丁也不会怯场了。特别是拿起吉他的时候，丁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从容不迫，淡定自若，颇有一番气质，仿佛天下就只剩下了他和吉他一样。
这种感觉丁丁感受得最为清晰。
大人对小孩，是天生有威严的。当很多大人的目光投向丁丁的时候，总会给丁丁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但是抱起吉他的那一刻，这种压迫感就骤然消失了，有一种力量和自信会从他的心里升起。
大人们给孩子的压迫感来自于他们在生活中的权威。但是当吉他声响起的时候，丁丁才是权威，他才是整个院子里情绪波动的主宰者。
丁丁会看到一双双眼睛，一张张面庞，在他弹奏的旋律下闪亮，黯然；大家会跟着他的节奏，轻轻地摇晃肢体；他会看到大家对他善意的微笑，他能感受到大家的思绪紧跟着他的思绪。
这种感觉，是丁丁从未体验过的。
有时候，丁丁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地抓住了张老师说的旋律中蕴藏的感情，因为虽然他自己感受得朦朦胧胧，但从众人的表情中，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当中起伏的思绪，众人的思绪，就像是在给丁丁指路一样。
这便是弹者无意，听者有心。
丁丁心里明白，这便是他要迈过的那个坎。可是每一次想刻意去抓住这种感觉的时候，它又像一只调皮的小鸟，从这个枝头跳到另外一个枝头去了。
丁丁却是不敢着急。
因为张老师说过，他的心里一旦着急，那么永远也抓不住那只小鸟。
只要不断地练，不断地演奏，不断地去观察身边不易察觉的东西，不断地去思考它们存在的意义，他总会抓住那这只小鸟。
因为这只小鸟会变成蓝天，变成白云，变成草丛里的某颗露珠，一只虫子，一道闪电，一声风，藏在丁丁的身旁，等待他发现。
而小鸟的身上，藏着迈过那道坎的秘密。
丁丁发现，每天下午的吉他课，张老师除了解答他练习时的疑惑之外，就只偶尔教他一首新的曲子。
其他时候，张老师都会带着丁丁到处走。
他们走过那些还有积雪的地方，去观察冰雪融化的过程；他们会看蚂蚁将米粒和碎肉慢慢地搬进洞穴；他们会走到空旷的地方，去感受扑面的冷风；他们会躲在树底下，看枝头的鸟儿梳理羽毛……
张老师告诉他，音乐诉说的，就是我们的欢喜和悲伤，音乐描绘的，正是我们能感受到的万物。
在张老师的有意引导下，丁丁开始学会了观察那些身边习以为常的东西，去感受那些看不到的存在，去想象那些发生过和没发生过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丁丁指着远处山头上正在冒起的白雾道：“张老师，你看那个山头，听起来像不像‘当呤——咚——’”
张老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为丁丁在这一刻，终于踏上了音乐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