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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在西瓦窑看二人转

西瓦窑那边的天上,云彩像耕过了一样,一片一片的,薄厚都差不多,月亮光就从云彩片中间的缝里露出来。这么说,天空又像大灯笼,月亮是金黄的大火苗,烛身看不见隐没于夜的丝绒。如果你把天想象为圆的,叫天空则不准确,而是天堂或天膛。

我们去西瓦窑看二人转。我,你已经知道了,“们”是一些作家。刚才,他们还在说本土作家、博尔赫斯什么的。许多人喜欢说博尔赫斯,博——这个名字语感好,贝多芬也是“B”打头,卡夫卡和昆德拉是“K”打头,都好听,元音。早晨在树林练声,深吸一口气:呔!昆德拉!身上的灰尘包括耳垢均可震落。会上有人说,晚上看二人转吧,“们”懒懒的。又说,那玩意其实挺淫荡的,还懒懒的。在没有妓院的时代,淫荡是眼里,看。现在……那个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坐包厢看一帮女天鹅间或抬白腿的家伙,厌恶地向手拿软帽躬腰的探子说,这不算新闻……淫荡算什么新闻?

这班人还是去了,云彩和月亮在天上打格,我们踩着麻布似的水泥地,还没抹第二遍。剧场容四五十人。经典的二人转场地是东北民居,观众坐在长长的大坑上,演员在地下跳跃作耍,因此又叫“地蹦蹦”,现在则台上台下了。开演前剧场一片胡琴的“滋嘎”之音,对弦,5252,像英国人在说“对不起”。琴师左手一紧弦轴,如骑手挽缰,琴声尖到了嗓子眼,而板胡尖得像锥子,放出金属的光芒。烟卷儿叼在琴师嘴角,他坐在台侧明晃晃的大汽灯下对弦,背倚的柱子有对联:“看古人看今人……”,我也记不住,字写得特难看,句子像绕口令似的。琴师被嘴角的烟雾呛得眯起一只眼,很有一点二流子式的沧桑感。

昨天一只橙色的甲虫飞落在我家音箱浑黑的纱罩上,对比鲜明,而甲虫的橙色上又有十四个黑点,我数过了。它爬得很慢,纱罩的孔隙对伊的六足而言,个个如陷阱,要跨大步踩准了走,像我童年在铁道的枕木上蹦行。我很快便起了一个坏主意,放柴科夫斯基“1812”序曲,其中三声炮响必把你小玩偶弹至对面墙壁上。我第一次听这张CD的时候,吓得忘记了把吸进肚里的气吐出来。“咚”之后,你感到什么东西正飘落下来,土块、破旗和灰驴的后腿,不禁仰面。咚!身体缩紧,像阿Q等挨揍一样。最后,咚!总之我吓够呛,而胸膛挤满了一群蓄泪而视的悲壮的面孔们。前不久在圣彼得堡建城纪念的广场音乐会上,一排加农炮在“1812”序曲里昂首怒放,俄罗斯人凝视着蓝天倾听。后来我接一个电话,甲虫飞走了。说这个的原因是在西瓦窑的晚上,曾有一只甲虫落在我的袖子上,我想对它讲有一只甲虫差点被柴科夫斯基的大炮震死的故事。上一个礼拜,我坐在皇太极陵前隆恩寺的汉白玉阶上,三五个甲虫陆续落在我身上,它们一点也不记仇。甲虫的翅膀大约是双层的,像有些人家的窗帘,在金丝绒里面又衬一层纱的。我很想摩挲它们,如果它们再大一点并有柔软的毛。在整个清朝皇家的人里面,我只喜欢一个人,即康熙的奶奶,她和她的丈夫皇太极合葬于此。她是蒙古人,刚毅、善良。西瓦窑的甲虫在胡琴的“滋嘎滋嘎”和电子琴(也有电子琴了)的和弦“1 3 5 1 2 4 6”之间左环右绕,其轨迹像潦草的手写体字母。它们不怕烟重。烟草的白雾从农民观众黑洞洞的嘴和鼻孔里喷出来。那天我看完二人转回家,外衣、衬衣甚至纽扣上都是烟味。在开演前,所有乐器次序发声,像不同的牲口一起喊叫。

我们被认出来不是惯常的农民。我们说自己是民工,老板娘冷笑,看你们瓜子儿嗑得多慢。在四元钱的票里赠一包瓜子儿和一大白搪瓷缸的茶水。我们左右的看客,不论老幼,口唇飞努白花花的瓜子儿皮像小磨上的豆浆一样从嘴角纷纷落下,眼珠滴溜溜遍扫全场。只有赏玩百场二人转,方可把牙的嗑力、舌头迅速吞吐籽与皮的搅拌力以及下巴努来努去的圆柔性练好。老板娘管我们叫“大学老师”。这里的农民趁钱,穿着奢华,因此从外表上看不出孰贵孰贱。所谓“大学老师”的含义是:城里与知识界的。如果称你是领导,显见你没有那种骄横,叫“师傅”又怠慢了,就大学老师吧。瓜子嗑得慢,而眼睛又好奇地长时间盯着一样东西看,譬如瘸子手里那支唢呐。

没想到西瓦窑村离城里这么近。走环城路经过辽宁教育学院、工会大厦这些高大的建筑后,顺鸭绿江街稍向北走,已是西瓦窑村。想不到农村竟像隔壁的一个熟人一样离我们这么近。而我们像一枚硬币,在地上滚着进了箱子底下,来到农村。沈阳大得惊人,从任何一个角度驾车穿越都需要一个多小时。而西瓦窑村出现时,看着像50年代。菜地上面的蝴蝶蹁跹,电线高耸入云,电线杆由复杂的铁架子组成,像我童年用纸叠的裤子的形状,而这种电线也如同穿山越岭从祖国的边疆例如黑龙江而来。在你脚边上有新鲜的马粪,像一包摔散了馅的糟子糕。村民富得已经傲慢了,决不怜悯城里下岗的穷人。他们穿着考究的西服,抿紧了怀,蹲在污水沟边上晒太阳。

这个村子被新修的大二环劈开了,对路而言,房屋都在湿润的黄土层的高处。有的房子只拆了半间,空荡荡的对着路面,如话剧舞台那种敞开的房子。有一栋长长的牛舍,山墙被拆掉了。许多牛在路旁的高高的没有墙的房里吃草,看着很古怪,像劈开的一节车厢。这里工厂少,有一家电梯厂。这个厂几乎天天训练工人向右转,还有齐步走的分解动作。一些军国主义癖的企业家喜欢让一群人在他的口令下做毫无意义的整齐的动作。他每喊一声,那些人都立刻做同一动作。大二环的路面真宽,墨黑的柏油路面无一车痕。走在这么新的路上,我很珍惜,怕把它踩脏了。远处的轧路机黄得鲜艳,使路面显着更黑。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标语说:修好大二环,挺进浑河南。那么到浑河南干什么去?我也不知道。

演出刚开始,两个男女上台,妆化得宛如脸谱,使人们并不知谁在演出。既然有妆“挡着”,就不妨把生活中最唐突可耻的东西让这个脸谱表演出来,而演员藏在“妆”后面的真脸也正贪婪地观看在色情表演面前忘情的人们。“哥哥”穿黄底红花蝙蝠衫和肥腿裤,紧袖瘦脚,戴缀一只绒球的如瘪口袋样的小帽,洋小丑的样子。“妹妹”实际年龄约四十岁,着粉红古妆,乳房奇大。她的表情是天真的,眼睛无知地凝视前方,嘴半张着,我疑心她已经看到了衬在蓝天下的金黄麦垛,北方的景色。当“哥哥”和她边扭边唱,手顺腰升,已然把握乳房并引起观众惊喜时,“妹妹”才缓过神来,更引人怜爱地问“哥哥”:“你这是干啥呀?”底下的观众满意唏嘘。在“哥哥”手上的戏发生之前,他们唱的是一首关于香港回归的歌。傻妞,在台上已经显出效果。在性的情境中,如果女主角是一个傻子,这几乎令人无比开心而且笑料无穷。试问天下谁不懂性,偏偏台上的傻女人不懂,仍半张着嘴,看前方虚无之景,观众几乎绝倒。他们比鲁迅小说《肥皂》里围观贫女设想将她“咯吱咯吱洗一遍”且“好得很哩”的光棍更兴奋。这种情绪是一把无形的野火,把场子烧过了,人们的脸发亮,“哥哥”越发眉飞色舞,“妹妹”继续天真。一般说,性在电视、书籍和公众话语里至多展示一鳞一爪,而高峰部分——假设性爱是性的高峰——从来都是由人的想象来完成,正如你个人的性由你自己在私人空间完成。不应该指望它在公众空间,譬如在剧场获得或演示。而二人转将它一股脑端了出来,让人恍然感到二千年“男女之大防”的封建道德到底有没有作用呢?你如果不惊讶剧情的淫荡,也会惊讶观众在这种剧情面前的坦然。发髻梳得宛如嫦娥的“妹妹”翘兰花指有板有眼地唱一段关于小姐在后化园盼望郎君的故事时,男演员在她身后像强盗似的模拟性动作,像偷一件东西,并喃喃自语。观众哄堂大笑,像原谅他的卑俗,同时饶有兴味地倾听那个浑然不觉的女演员用唱词对瑶台花草的文绉绉的描写。置身这样情境里,你无法中立。假装斯文显得可耻,连大姑娘都托着粉腮在烟草的浓臭气味里忘情地观赏。在这间剧场里,性,在被嘲弄被艳慕被烹饪成为一盘赤裸裸的全羊,你盯着它并吃下它的时候,同时咽下了对人类的沮丧。我也许虚伪惯了,或者说被文化管制虚伪了。虚伪是和道德无关的在公众场合对性的坦然程度的检测。但在这样的场合你被兜头打了一棒:除了性,你还是什么?你还要什么?

我原来认为,性器官是人的一种附庸,一般说它只在特殊场合才被记起,虽然它奇怪地随人走南闯北。在这里,人反过来成了性器官的一种附庸,是它们的架子或设备。“妹妹”手疾眼快,一把伸进“哥哥”裤裆,掏出一根一尺多长刷红油的擀面杖,哗然;一本书,竟然还有书,没看清封面;一根弯曲的系着线绳的克拉古斯香肠,他们分吃了香肠,然后站着,对观众笑,喘气。看到演员的坦然和观众的坦然,我感到全场只我一个罪人。人原来是一群被性赶来赶去的动物,如果把他们的表演看作是一种寓言的话。如果剥离人的性,他可能会是空虚的,会更丑。一个没有性的人不会比没有性信息的蜜蜂和蚂蚁更美。二人转把观众一律看成是性的匮乏者,像在严冬的暗夜里开性粥棚的善人,把淫词浪曲大把扔,扔出去。他们被在魂儿画的脂粉后面边扭边看这帮人用眼睛里的舌头仰面飞舔一片又一片泼过来的“粥”。去掉人的尊严有几种方法,除了酷刑吊打使其告饶如猪狗外集体介入性也是一种方法。人在这时候会换上一种奇怪的表情,也就是表情停留于一点不动了,我疑心这是由于血液不再上行于脸面澎湃于下端的缘故。这时,人也如猪狗,表情是一致的,正如我们看到猪狗的表情如出一辙。台上男女扭了一阵后,指着手帕对白。男:你是干啥的?女:我是处女(她把“处”说的像喷酒气一样,充满揶揄)。男:啥叫处女?女:没开苞的……观众的嘴微咧着,准备迎接对话中将要产生的惊喜。男:开苞?咋开呀?女:回去问你妈就明白了。笑声。他们的对话像走一根淫荡的钢丝绳,不知谁会掉下来。刚才这个男的被噎得一愣。继续说下去或恶毒地詈骂都是吾民所喜欢的。笑声激发了演员的情绪。男:咱们接着研究你那个“苞”的事。女(娇羞):嗯那。男:你咋证明你是处女?女:可以试验。男:当场试验?女:嗯哪。男:这就试验?女:嗯哪。男的似乎被女人的纯洁吓住了,进退两难。观众有人喊:试验!试验!女的连眼都不眨了,益发白璧无瑕。男的解腰带,似乎遇到了麻烦,又拽又扯。此时台侧有一光头丑面老汉蹀躞而出,抱女的腿,哀告:妈,我饿啦!男的不解腰带,怒斥“处女”,你他妈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处女呢!“处女”脸浮忧患,显示母亲艰辛,脱一只绣花鞋劈光头老汉面颊,你小王八犊子,找你哥玩儿去!

如此不亦现代主义乎?我不知那些穿西服诠释现代主义的大师们是否允许这样说。二人转的男女在一个猥亵的话题中引人进入“险境”之时,又颠覆它,把它的意义抽干。这些农民出身的演员比专家还知道性的虚无,这件似乎最有兴味的事情实际是寡淡,颠覆它。当你看到“处女”的儿子——满脸皱纹的黑瘦愁苦的老汉时,真要啼笑皆非了。中国的另一样不许碰的东西:伦常,在这里又成了攻击性的家伙。一个分明是你爹样的丑汉,怎么是你儿子?正如那男演员愤慨诘问:你咋生出来的?观众和男的一起想象黄脖子大粉脸的“处女”怎样分娩这又老又丑的儿子。男演员在台上环行艰涩的八卦步,眼睛死死盯着“处女”的臀,思考“怎么生出来的”?

像文人喜欢颂扬性的神圣一样,农民喜欢诋毁性的不堪,那男的转圈考察“怎么生出来的”时,无异于看一头牛。性,永远是空虚的,像永远打不满气的皮球,它总是在快饱满时泄气。表演者了解人对性的匮乏,也了解人的餍足。这场戏里面,谁是真正的旷夫怨女?这时代已经没有旷夫怨女,即使是修大二环的贫困山村的民工,也能找到几十块钱的妓女。当然她们不是富足傲慢的西瓦窑村的女人,而是经济能力和姿色与民工相匹敌的另一些人。譬如当过肮脏小饭店服务员的村姑,暂时找不到工作甚至付不起三元一宿通铺的宿费。我发现场内有一两个妓女,和西瓦窑村的农民一起满意地看台上的这一通胡闹。妓女对黄色的插科打诨最无兴趣,她们只是无处可去。她们和演员一样明白,性实际最没有意思,但攻击它唾骂它践踏它很有意思,至少和抽劣质香烟嗑瓜子儿啜一点颜色也没有的茶水配套,西瓦窑的夜晚不妨如此。我们集体感到了当一个人其实也很可耻,至少动物们不用性开各种猥亵的玩笑。动物在性方面似乎比人体面。体面在这里的含义是郑重,动物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事来做,而不是亵玩。它们的起跑线上写着“欲望”,终点写着“繁殖”。动物几乎没有与吃和繁殖无关的欲望。它们的道德手册上写着:世上没有不生育的交配,那是可耻的。人,刚好是动物所瞧不起的一个物种。在自然的法则当中,有一个重要的法则是造物主对动物发情期的限制。也就是说,发情期之外的动物是斯文的,它们雌雄相守,淡泊明志,在草原、山冈、天空和丛林里,不发情的动物们可爱地装点着世界,很宁静。因此,牛即使组织起来观看牛表演的色情演出,有的也会愤怒,认为这是侮辱。而多数牛沉默着,没有笑声和骚动。而人——人太脆弱了,他们的肺活量低,冠状动脉只有三条,肾上腺素分泌量过小——从生物学的道理上说很容易灭绝。上帝狠了狠心,没把他们发情的圈门关严,人进入成年后,常年情欲澎湃。思考和情欲使这个物种的种群数量越来越多,上帝当初担心人类很快湮没在洪荒里。以人的奔跑速度、肌肉耐力、视力、听觉和免疫能力(想一想,苍蝇的抗病能力多强)来说,他是低能的,但思考和情欲救了他,虽然这两点亦是人与人仇恨的原因。如果在上帝那里,一秒钟相当人间的一百年,一旦有时间回顾这件事,上帝也许要后悔。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核大战以及“文革”一类的事情让上帝不解。同时,上帝忘记了紧一紧人类的羞耻心。这时,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正坐在西瓦窑村一个破烂剧场里放肆嘻笑,其中有我。我坐在靠东一面第二排,被吊在墙上的音箱震得发呆。台上,那男人踮脚尖鸟瞰女的乳峰,女的将两手的红帕拧成花,咧着大嘴疯扭,发现男人的行径,掌嘴!男人却掏进她怀里,扯出一条枕巾,“伊”的左乳瘪了下来,原来是假的。

现在是秋天了。沈阳灰蒙蒙的天空已经蓝了一个月,像天天都有人擦。窗前的柳树和桃树的叶子,瘦瘦地收束一条,等着落。早上,马路牙子两旁,堆积着沙滩似的黄叶,像被海水冲过来的。树叶很厚,若有猫狗钻入,也可微温地睡觉。扫街人忙着把黄叶运走烧了,可惜,我还没有在上面刷刷走一遭。院子里举目俱是白菜。白菜齐齐地站在楼角,绿叶向上,像仪仗队等你走过行注目礼。白菜的气味(刚才我特意下楼再闻一遍白菜的气味)飘在家属院的上空,那是青草拌枫树糖的气味。百分之九十的青草味,上飘,百分之十的枫树糖,下坠,清纯的一点点甜。这么少的甜味,让人引颈深嗅,到处找它。大自然不干过分的事情。在自然界,没有那种香得让你鼻粘膜痉挛的东西,没有。人却常常陷入如此境地,他们没时间品味气味的朴素高雅。在密密的白菜的仪仗队面前,我走过时有些踟蹰,它们太客气了。我要到哪里去呢?实际无处可走,在街上看了看落叶便返。在家里,我把于右任的字帖张于壁上,命令自己瞠目以对,省下了手里的懒,眼和心与字的笔势起舞。这套字帖是家春大哥送我的。“君少慧,年十二诵九经、史记、汉书皆上口。父以科甲期之,君弗欲。时喜雕刻,父怒、辄榜笞至流血,然愈爱重。君从成都吕翼文学,与人言,指天画地,非尧舜,薄周孔,无所避。”此为大将军邹容墓表。于右任腕力非凡,如披发舞剑,大醉恸哭。我瞠目视之,时间长了,如入白绸阵中,听到了歌唱,看到小儿习拳和溪水争位。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譬如拿起“于右任书彭仲翔墓志铭”时,耳边还是西瓦窑村二人转的尖脆的板胡和沙哑的唱腔,这很可恼。我试图摆脱它们。“一个留鸳鸯胡子的大汉拿来灯泡,那穿短裙的美女一碰,灯就亮了”。这是东山魁夷写的《在丹麦的森林里》。我不知什么是鸳鸯胡子,是否如腓特烈大帝一世那种?其时,二人转的调还在我脑子绕来绕去,仿佛这是它跑马拉松的操场。

一般说,打情骂俏乃至动手动脚只是二人转唱腔与唱腔之间的过渡和花絮,而唱腔不妨是无比庄重的,其内容可以包括精忠报国和人道主义。这和刚刚谈过性的话题没什么不妥帖,如同鹿脯和野鸡煮在一个锅里没有什么不妥一样,老百姓叫串珠。教化是二人转的核心内容之一,这些“封建糟粕”通过二人转艺人的传播,扎根在冰天雪地的东北人的心田。否则,他们要继续蒙昧下去,缺乏其他得到文化的通道。在东北,当九月的麦子上场之后,所有的农活都被干完了,农民可以把一个懒腰伸到明年四月。这么漫长的时光,除了赌博、串门、睡觉之外,听二人转是上好的享受和耗去时光的一块磨石。二人转所唱的孝、仁义、信、忠与恕和关里富于诗书传统的乡间一样,笼罩在儒家威重的云朵之下。一句话,这是中国人的秩序。东北人,这些逃荒者甚至罪犯的后裔,野性的血管比谁都粗,放肆于蛮天荒地,却也在孔夫子阴郁的塑像前垂下了表示臣服的眼帘,这个山东老家跟随而至的礼教,是他们唯一的神祇。如果他们再没有一个偶像管束,世上没有可以敬可以惧的事情,那会很痛苦。空荡荡的心灵倘若什么也不怕,甚至会丧失勇敢,因为同时也丧失了激励。然而,性不妨在忠孝节义之间穿行嬉戏,人们笑嘻嘻地观看性和礼教的揖让补充。这一方面出于中国人虚伪的天性,惯于将圣徒和魔鬼置于一炉。另一方面,表明边民们并不真相信神,在神学体系里,孔夫子也不是神,只是圣人而不是上帝。中国神学体系中的玉皇大帝应该是上帝,但只是名誉神祇,如议会国家的女皇。他们没有黑龙江彼岸那个民族至尊至圣无所不在的东正教的圣父、圣母和圣子。同时,对边民来说,性虽然可以放松地从二人转艺人嘴里滚滚而出,但生活中并非如此。东北的高粱地虽然广阔无边,但并未给几人提供通奸的庇护。性,如同地雷的那根微不可辨的弦,不是谁都可以碰的,尤其在农村。它的另一端是财产、社会地位、家庭关系、舆论、仇杀和血,主要是腐朽但远未死去的礼教。因此,性只畅行于人们的嘴头上,所有民族似乎都容忍戏子伶人吐露唐突之语,包括汉武帝和东方朔。对苦难的东北移民来说,二人转里面的生机勃勃的性,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慰藉。穷人靠性取暖。

“迎风胸,杨柳腰,轻抬慢落水上漂”。这是秧歌以及二人转等东北舞蹈的艺诀。他们的身体像暗嵌钢质簧片的面条儿一样,刚柔并济,欲前又后,左挪右移,泄露万种风情。所谓“轻抬慢落”是未有电影慢镜头之前的慢镜头,手足上端像端起一笸箩柔云,膝肘下落是落在棉花垛里。这种柔如千足之虫的软蠕,一段段阐示着心体的美,东北话称之为“浪”。如盖叫天称:“练出浑身的美术,才叫文采。”一对男女鲜活的身体像大师傅手下的面团一样,扭来扭去,虽藏戏装之内,却已淋漓而出。在腰的躲闪之下,乳房飞颤,而双腿杂沓莲花。在“扭得浪”时,艺人的肩、胸、腰、臂各呈浑圆滚动之态,仿佛夺衫而出。而锣鼓声愈发聚急,两人的双腿似乎飞钻人地,急急踢踏。这时女的突然叫停,乐队哑默,“你那干啥呀?”男的茫然:“没干啥,滴里当啷乱晃。”女的佯怒,男的仍不解,看自己下身:“哪有滴里当啷的东西?”女的掩脸佯羞,声小:“大头朝下的。”男的无神呆视观众,表示未解。观众已叽叽嘎嘎骚动,有的叔嫂之间已经用膀子互相抗,借着这个情境彼此调戏谩骂。台上拉板胡的弯腰拾东西,脑袋几近地面。男的忽悟,指拉板胡的脑袋:“这玩意大头朝下。”众笑。女的厉声把话头扯回来:“说哪儿去了,这个大头朝下,滴里当啷乱晃。”她用扇子指男的腰带垂下的半尺彩绸。将话题迅捷导入“黄嗑”里面,是一种泼辣,而翻掌收回话题,反令观众陷入黄色的沼泽地里。谁说二人转艺人缺少机智?性和智力又在一起汇合,陶醉着黑土地上的老老少少。在场里我看到好几个大姑娘看戏,当台上的内容“黄”到极致时——如果我是大姑娘,也许不敢抬头,但她们的表情和笑意十分平静,眼神则更亮,饱满的脸颊绯红,像贴近火炉烤的。戏剧的秘密之一在于可以大声说出人生的禁忌和隐情,像同样可以说出荣与罪恶一样。三五个观众,一块场地,特别是当一个人用一种角色的身份来叙述时,少女也可以安之若素地倾听男女性器官的知识及废话。这一切被假定为剧场,也就是一个全方位述说的地方。粉墨之妆与红衫绿袖强化了这种虚拟,把表演与观看分别开来,肯定了人们倾听与观看的合法性。因此,淫词浪调不趁此机会滔滔而出,难道还会犹豫吗?如果说二人转剧场是一条暗河的话,交织涌动的是每一个到场者的欲望之水,从他们潜意识的下水道里排出并升华。散场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均很满意。这不仅仅由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听到了一些色情故事。从妓院出来的人,表情不见得满意,多半疲倦。只有文艺能让人满意,它把人的各种欲望或情绪像拾掇旧衣服一样一件件扔出来,又重新装进每个人的内心——这个旧箱子——里面去,轻松感和充实感并存其间。兽性像月夜下的一只只阴冷俊美的猞猁从观众的心里陆续爬出徜徉,然后再爬回去。人们不知道它又回到心中,感到摆脱它之后的崇高。兽性不光是性,还有罪恶的攻讦咒骂,二人转演员的口头禅差不多就是“操你个妈的”。这种粗口像狗吠,一声高过一声,把观众白天受过的所有别人的气都骂了出去而释然。

我不知世上有没有纯粹的美,不与欲望和罪恶相连的美,不诞生于苦难和绝望中的美。“蒙娜丽莎”是纯粹的美吗?大凡充满生机美的都像列宾的历史画“查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复信”一样,纠结着无法剥离的执拗、偏执与单纯。这像一口煮肉的大锅,一切都融和其中了。干净几乎是民间艺术的大敌,就像和纯净水养海葵一样。干净与否,其实是从怎样的距离观看的问题。我看过一幅照片,在峰似的起伏不平的疱疹上面,透明的多足细菌在蠕动。我不知这是什么。它边上的文字告诉我,这是人的皮肤,并且是旁边这幅半裸少女照片上的白嫩的乳房的放大镜下的观察。无论什么东西,如果在近距离观察,有什么美可言?美是距离,包括历史和地域以及心理的距离。何谓近何谓远是就你的眼睛以及心智而言。如果对人的皮肤做更近的观察(从超显微胚胎学角度),会发现它布满一个个洞(洞?)我们的血液没从洞里淌出真是万幸的事情。由于电解质和渗透压的调解,液体没有飞泻而出使我们像口袋一样瘫在地上,而出汗竟是多么文雅而有秩序的行为,如执护照的旅客排队出关一样。

西瓦窑村二人转场的靡颓之气,在人们的嘴角和眼缝里飞来飞去,人们这么容易被如此轻浮下流的艺术而迷醉,还需要到艺术院校譬如中央音乐学院学弹四年竖琴吗?至少西瓦窑村的人不需要这样的艺人。所谓艺术是水,它的特点是寻找并注满最低的地方。人最低的地方是人的欲望,但它湿淋淋地被二人转淹没时,快乐的窒息感也淹没了它。人的灵魂永远是孤零零的冰山一角,艺术的水甚至哲学的飓风与宗教的火都不能完全降伏它。它会在高雅艺术的境界里感动,又结冻于世俗之寒冷。但谁不说高雅艺术和灵魂的处境一样无法彻底皈依俗世?谁知道莫扎特的华丽里面有没有阴郁?欢愉当中是否化解或暂时忘却了痛苦?这时你一边咳嗽一边睁大被烟熏小的眼睛,发现二人转这么容易征服西瓦窑人,真应该为他们高兴。他们拥有自己喜爱的艺术。性的内容使一些城里的观众感到不安,也许是西瓦窑人在黄色剧情出现时的欢乐激怒了城里的人,如同一个饕餮者的响亮的咂嘴声惊扰了宴会的气氛,尽管大家都在埋头吃肉,吃被炒过酱过拌过蒸过熘过氽过的另一个物种——譬如牛——的肉。你们在性的话题前太兴奋了。这是城里人对西瓦窑观众的批评。这就叫粗俗。怎样让他们不粗俗呢?这些强壮的、抱着膀吸烟、动辄开怀大笑的不知羞耻的西瓦窑人,他们把各种税都交齐了,家里的牛马猫狗都安顿好了,把电线火种检查过了,到这里观看男女艺人表演半夜翻墙偷情以及被捉逃逸的故事。台上男女表演做爱。一方是书生,一方是宰相女儿。女的突然叫停,说肚子痛,似乎有分娩迹象。男的大怒,我还没开火你怎么能下崽呢?但的确要分娩了。在此之前宰相女儿一直守身如玉。太前卫了。作为一种手法,二人转艺人对荒诞、反讽和黑色幽默的运用,比中国的小说家要早。在旧社会,也就是萧红写作的年代,二人转艺人(香港叫艺员)就这么演,总称“胡闹八方”。从对社会的反动包括人生价值的怀疑上面,二人转的痛切不比小说差,或者更先锋。怎么办?男的给女的打针,女的即宰相的女儿一直高高地撅着屁股,其臀略低便引发男的一顿责骂。这时男的从乐队借一把笛子,假作针管,并磨磨蹭蹭嗑开子虚乌有的玻璃瓶,抽药水以延长宰相女儿耸臀的时间。其时,作为注射师的男的又出了许多失误,譬如扎手等等。观众多么高兴看到一位宰相的女儿在台上的处境,男的——一个书生、情人、医生、注射师及色鬼。二人转的角色快出快入,说谁是谁——逼真地模仿把注射器里气泡挤出去的动作,用一把紫色的笛子。同时,向这个屁股扮鬼脸、挤笑容、谄媚、畏惧、威慑、依偎、厌恶和吸嗅等等。作为一种象征,这张脸与屁股的对话说尽了男性社会对女性及性具的恐惧、无奈与依赖,没办法。人类性崇拜的阶段之一就是崇拜女性生殖器。

江南某道院的匾额,将出门命名为雌性的阴户——牝门,语出老子。这些仙风道骨的高人在牝门里修道,可见太极的道理——最两极其实最接近。男的接着打针,并向宰相的女儿禀报打的是芬必得、西安杨森、神奇止咳糖浆等电视广告常见的药品。女的轻慢呻吟表示受用。他们刚刚还在科举之类明清语境之中,倏而上榜品牌,不亦时空颠倒乎?在二人转艺人那里,一切都很容易。男的把针管即笛子在女的肥臀上蹭了几蹭,引起吹笛人的不满,一番对话按下不表。在一位相府小姐的私处施展身手——譬如打针是让底层人民意气风发的妙事,它颠倒了现实的世界,这种快乐并不比“在少奶奶的牙床上滚上几滚”的湘人的快乐差。像焚琴煮鹤一样,这是毁灭高贵而后产生的欢愉,它最能激发心理学家所说的“暴徒心理”。因此,“文革”中烧戏装和砸古玩的行为就不令人奇怪,它是“集体暴徒”行为的最好宣泄。认真说,人人心里都有破坏的欲望,而那种亵渎纯洁与珍贵者的愿望,是一个坏人之所以坏的最深层的理由。在“文革”烧戏装的行动中,我看到一个人在盘龙嵌珠的蟒袍上踩来踩去,吐唾沫、擤鼻涕和撒尿。我一直忘不了这个情景并为之迷惘,他这么恨蟒袍吗?绸缎在泥土上和这人的脚下现出让人难过的光泽,而这人分明高兴极了。他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排泄物置于这种精美的华服之上,这不是他的恨,而是他的幸福。“文革”成全了许多这样的人的幸福。可惜,这人尚不能把精液倾于蟒袍之上来显示彻底的疯狂。但许多人,譬如希特勒正好有在精致的芳香的女人衣服上手淫的雅好。假设我们用化学的方式,把人的体液赋以一种品格,血液代表生命与火,汗液代表艰难和遗忘,大便是被分解的死亡,精液是自卑。人从自卑中走来,只有眼泪是高贵的瓷器,排泄物代表了妨碍人类升上天堂的坠于他们翅膀上的铅块和所有的卑劣。人们举动如摆脱不了自己的卑劣,一有机会便将它燃烧,投入一场拼杀,为夺天下者所用。抑制卑劣情结,有人得到高尚有人得到虚伪,虚伪永远也炼不出金矿石。高尚并不排斥卑劣,它们在与卑劣共生的境况下在人性中提纯。

打针的剧情结束了,他们不再是书生和宰相之女,人们宽厚地对演员笑。在这里,人们得知性不在男人身上,也不在女人身上,而在他们之间。此乃“道可道,非常道”,这还不足以让人高兴吗?“世界上主要的事业,就其壮丽而言……就是造人。一个人的个人生活,比一个王国更雄伟……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王国。我们承认我们所过的生活是平淡无奇的……我们现在不是完美的人……我们所生活的社会不愿听见我们说:每个人都应该为狂喜或天启打开胸襟。”这是爱默生的一段演词,他好像也看过二人转。倘若西瓦窑村听到爱默生如此说法,会赞扬他讲得挺好,并有可能选他担任村长或会计。

由于西瓦窑深谙“造人”的壮丽,并高估自己雄伟的个人生活,因此有权欢乐。

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引你通向另外的世界。它有时与你的世界相通,有时别样着。它使人们感到意外、喜悦或失望。通过二人转,我闻到了牛栏里新鲜的粪便的臊味,以及洋井炸手的凉水和需要胳膊挡一下的六月刺眼的阳光。今年夏天,我回老家胡四台艾里,蹲在堂兄新瓦房后面的草甸子上,看一株小小的苦艾草是如何骄傲地伸展枝叶。它以为太阳为自己而悬在天空,造成浑身通透的温暖,它不屑从屋里传来的我大伯由于清早喝酒与我嫂子发生的对辩。蓝天眼瞅着沉坠下来,只是堆积在蛮汗山的那边——公社与法庭的所在地。有一匹灰尾巴的白马似乎不渴,但不时扭头将双唇浸在方圆十多米的水泡子里,像照镜子。这是由台上拉得冒烟的胡琴弓子而想到的。二人转不仅使我想到了牛屎和黄澄澄刚出锅的玉米饼子,还忆起故乡的马群。如果马们——在河边狂奔踩坍无数田鼠洞穴的鬃发拨纷的紫色黑色雪青色的闪电——知道了它们的尾巴日后将要在胡琴的弦上锯来锯去为二人转伴奏,一定会浑身发痒。

女角跪在台上挥袂抚地,大放悲声。她放喉咏叹王宝钏在寒窑为征东大将薛平贵捍卫十八年贞操时所经历的艰苦。国人为国戍边,而女人该为男人守贞,这是中国人最喜欢的主题之一。当你为朝廷做出最大的牺牲之后,女人会献出最宝贵的礼物:贞操,由此达到一种高尚的交换。当我写下“最宝贵的”这句话时,心里已发虚了。一个十八年未被别的男人碰过的女人的私处怎么成了“最宝贵的”呢?这是中国古代的荒唐逻辑之一。假如它的确宝贵,女人何必又悲叹这是一种牺牲呢?说不清楚。王宝钏一宗宗哭诉,她的听众即男角此时的身份是一鸿雁,边听边展臂,倒抽气在喉间“嗷”地发声。严寒中没有火炉与棉被,饥饿,遭人轻慢,王宝钏多么痛苦。台下已经有人拭泪。这些苦都是为她丈夫而受,而她丈夫正与异族杀戮,维护最高利益即国家利益。这些苦已和高尚搭上了边,而她又为丈夫守护活生生的贞洁。悲剧必然与献身有关,否则无法诞生美。人在不可抗拒的命运面前执拗,像一片精美的叶子被岁月之手一点点撕碎,然后撒在河里冲走,而这片叶子始终都没有屈服。旁观者为之发出的一声叹息,道出了藏在悲剧辛酸的深处中一点点令人珍怜的美。悲剧是以人的无知为前提的,同时以命运的无情为动力,正如喜剧以人的有知为前提。无知是看不透命运的无情,可喜的实际上可叹。有知是看透了世间的荒诞还得陪命运玩下去,不禁笑出声来,看这个世界多空。王宝钏哭着,鸿雁陪听,不时在嗓子里紧痰,转身飞唾到紫色化纤沙发布大幕的后面——这是乡村剧场的好处,什么都方便。台下有人扔钱,男角赶忙接过,吻,跪下叩头,故意将十元钱说成是一百元,并将钱夹在麦克风上。女角愈加悲切——二人转的唱功高超处全在“大悲调”上,什么“马前泼水”之类听得你愁肠九转,天地同哭。二人转的唱腔表现欢快时很浮浅,在渲染悲伤时却觉深刻,能够锥进你心里。它不像京剧那么富丽华赡,广阔地述说多种题材,悲喜均有高雅矜持的尺度;不像秦腔高亢的荒凉,越剧甜俗的绮靡,梆子的倔犟,吕剧的嘈繁。二人转在悲伤之际,是手攥黄土的哭号,是把肠子一根根捋过又送回腹腔。他们在逼真地模仿人在悲情时刻的泪语滔滔时,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令闻者身心不禁一并悚然,方知天地间大悲者方是大爱。当人的情绪随唱者进入至悲的境地时,心里的另一扇门被打开了,所有的犹豫、警惕、隔阂与冷漠已被逐之门外,你开始毫无防范地随着悲伤而悲伤,失去了自主性,血液在流淌时站了起来。在这样的情境中,不悲伤反而可耻,不论你是多么狡猾的人。脸已涨红、耳轮发热、内腓肽和去甲肾上腺素加入这场演出,心弦在挤满胸膛的悲抑中绷紧,随唱二人转那娘儿们的哽咽而哽咽、叹惋而叹惋,当眼泪终于流下来沿面颊痒痒下爬的时候,妥了,宛如做爱的完结。这时候,也是台下观众大送赏钱的关口,人们的心已经软了,而唱腔正纯青。当然刚才那份赏钱是假的,牵驴。二人转的演出恰如冷热水交替浴,由色情的狎昵一转而人为国家的悲壮,毫不生硬做作夹生。女角的悲声已分不清是唱腔还是嚎哭,一些人——多数是老年人已情感不抑了,这种感受很美甚至使西瓦窑的村民尝到高尚的滋味,即滚滚热泪之后的天晴的轻松。在大臀女子的哭腔中(她把鼻涕抹在裙子和衣袖上),西瓦窑人感受到与维也纳人看《费加罗的婚礼》时同样的好像自己伟大与充足起来的美感。王宝钏的苦难经历一言难尽,演鸿雁的男角将身段摇来晃去,与女角哭诉的形体呼应。这时,他(不演鸿雁了)伸手在女角头上装作捉到一粒虱子,以指甲捏死,接着又展臂出“嗷”声(继续作鸿雁状)。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悲壮气氛一扫而光,而角度从鸿雁——捉虱子人的过渡又如此自由。套一句书袋:他消解了悲伤的价值,造成间离效果,多么现代。而这在农民演员那里只是即兴的表演片断,博人一粲,并无其他。但我对男角捉完“虱子”又恪尽职守地继续扇乎“翅膀”的情态印象尤深。他不可不谨职责,王宝钏这一切均向鸿雁而哭,你怎能出神于一粒头虱?

一面落有灰尘的镜子,照人模糊了;用水冲一下,它立刻光鲜,映像真实。是水冲去了灰尘而恢复了镜子的光洁度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镜子能够照人与玻璃干净程度的关系是这样的:只要有就反射映像,不关干净的事情。水并未冲走灰尘,那个晾干了的镜子仍有灰,但水的分子填充了灰尘在镜面上的凹处,使之平滑,光的反射全向一个方向穿过,通过水银或铝照出一张你的脸。我用这个来譬喻什么呢?不譬喻什么,伊索的时代早巳过去,只有专制和禁欲的时代才需要譬喻,它让一些不可说的有罪的话在我心里响起,却摆脱责任。我小时候着迷于镜子,认为这是世界里的世界。或者说镜子使一切都成为孪生兄弟。在一片玻璃后面涂一点水银或铝就能再现另一样东西,这真是令人气愤的事情。同时东西并不在镜子里头,而在它外头,让你惘然。这是一种“小”的秘密,密集的分子颗粒形成的平滑的表面再现映象。小的就是美的,朱光潜说。音乐诉诸听觉细胞时的高低长短的旋律和节奏,是因为声的波长使人耳的纤毛作高低的舞蹈,像心电图一样,又像CD压在塑料上的凸凹起伏的纹理。坑坑包包,被激光拣起来就是音乐。把截开的带着年轮与香味的松树放在激光唱头下扫描,会出什么音乐呢?

新路使西瓦窑村一分为二,路旁有许多新伐的树庄,仿佛等人来坐。我像看地图一样看这些年轮。对自己说,这是公元前56年秦国的地图,时秦昭襄王攻赵国。微雨霏霏,才来又逝,以使树桩放出足够的树脂的芳香。我想到了镜子和CD。大月亮高悬,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去听二人转。白天我曾在这里坐过,一个穿警裤的农村媳妇曾几次回头,看我是不是始终盯着她看。我在等待蚂蚁,当表盘上的分针走过三个格而蚂蚁还没有来的话,就证明它们已悲伤地离开这块新沥青的家园——这是我与自己打的赌。麻雀像土豆一样脏脏地滚出来,在顶着一半黄叶的灌木之中。随着人的脚步声,它们二三齐升,落在树杈上,眼光下瞥,仿佛庆幸又一次逃生。上个月,我前往黑龙江右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那里的麻雀甚至挤进市场的人行道上,不怕人。它们落在俄国老大娘的手腕上,剥啄她手中纸杯里的葵花子儿。这些瓜子儿每杯卖四百卢布。老大娘怜悯地看着麻雀,虽然她的手有些端不住了。麻雀边吃边左右昂首啁啾。又有麻雀落下,它们的羽毛比中国的麻雀干净些,没有工业的烟尘。而品种我相信是同一类的。一个不被鸟类所惧怕的民族,血液里有许多柔情。因此在这个远离莫斯科的远东的边疆城市里,男人走路两人成伍、挺胸甩臂——他们都服过兵役。鸽群起伏,没有横穿马路与随地吐痰的。这个由于国体变更而贫穷的旧日的强大邻居曾被我们所轻慢,却令人发笑地在这个小城保持着秩序。再如,他们穿着整洁的衣服领孩子参观博物馆。我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只发现一处卖CD的地方,视听落后。而吉雅广场上,有一群人站在钢琴边,手卷着帽子唱圣诗。在那里,麻雀是快乐、饶舌、哕嗦的庸人。而它们在我生活的城市成了肮脏惊惧的贼,倒不见得有谁专门打麻雀,但恐惧的因子已经融入这个种群的遗传程序中。我的麻雀兄弟们,明年开春的时候,你们辛苦一点,向北方飞翔吧,那里有手风琴声、随手而泻的面包屑和活跃好动的麻雀情人。飞吧!这不算叛国。

二人转的锣鼓和沥青的气味,都不是西瓦窑的蚂蚁隐居的理由,季节让它们从大地上收兵。我最近倾心于这个被刘易斯·托马斯博士称为“不像个体,而像细胞的生物个体”。它们排队甚至远征、放牧,甚至蓄养奴隶。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的语言——传播信息的方式是一种化学的方式,彼此用下颚碰一下,就截取了下列内容:在与太阳夹角六十度方位的十米处有一蝉蜕,须集合运回。而人的语言要按时间的向度,依据词汇语感说出来,或用眼睛读字。我们什么时候能通过一次拥抱而获得一部长篇的内容或全部对数的知识?蚂蚁如果前来观赏伴随汗腥与咳嗽的二人传的表演,在唢呐的锐声里,男女幽怨地唱着,蚂蚁会想:人啊,你们六根不净,有这么多的感情宣泄不尽,是怎么进化的?

在人类的进化中,感情没有退化反而发达了,这是成功还是失败?像虎的冷静、海豚的精确不更好吗?或者像蜜蜂一样高度电子计算机式的富有秩序,省去了多少悲欢离合。佛说: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金刚经》)。我们哪里知道,这世上竟无一样东西该我们可看,由我们可听,归我们所说。二人转倘若不悲,还要哪个悲呢?如果有一天你到动物园去闲走,我劝你在这种时刻不要想起进化论。如果想起它,你会酸楚地离开白鹤、猎豹、孔雀的笼子——它们都不是你的祖先。而祖先是你最不愿映之入目的人猿:庞大漆黑的躯体似蹲似站,不进不退,塌着腰。它(而不是拉近关系的他)小眼睛里面藏着冷酷,狐疑而淫荡。这是动物园里最丑的一样东西,它是人的祖先。如果拒绝使用“祖先”这个词,不妨换为“我们进化的母带”这样一个带音像色彩的词。在人猿面前,肯定有人后悔由它进化而来,而不是企鹅、斑马。

人猿眼里的色情意味,包含着似乎不可言说的嘲弄,不知嘲弄什么。到了和它相貌接近的北加里曼丹猩猩那里,这种表情已完全没了,代之以诚恳(猩猩也诚恳)。人猿的眼神在二人转剧场观众的脸上似乎一闪而逝,这时台上的男艺人正扮成女子,假装痛不欲生地分娩,并说某县长就是“她”生的。“她”边走边生,像排粪的母马,不时惊讶地看看自己的裤裆,东北话叫“卡巴裆”(满语)。“她”说最不喜欢生宽肩膀的货色。如××、×××,一些当红歌星和有名人物的名字。他们说有能力把一切事情引到性上面。这是他们碗里的饭。

民间艺术家对性的玩味挑逗,早已超出生活中人们所要的程度,看到和做到的性永远不是一回事,所以一些有钱的太监要娶媳妇。性在人的手里是兔子,一不留神就跑了;在人的眼里是猫,可边看边遐思无限。淫荡是男权社会由于恐惧而虚构出来的情态,它超过了人的生物阈值,催化了性并受到了性的嘲笑。

秋天到了,在楼群之间,我常常在仰头的时候看到有几十片叶子一起飘下来,像有人用脸盆在楼顶上往下泼;叶子盘旋着闪出镀银的色泽,不落,却旋入另一座楼的上空。这让我发愣,但慢慢明白这是鸽群。鸽子为什么不到大平原的蓝天上盘旋呢?让我怔忡。秋天,在西瓦窑甩着宽大的衣袖走来,虽然没有风,但叶子在枝上齐齐抖着,每一只叶子都像拿着竹板啪啪打着,数说乡村的歌谣。村里有一个私人幼儿园,在大二环路边的高处,有一棵树,一个简陋的焊接的滑梯,孩子们双手握着齐头木栅栏往外观看。

一个戴垒球帽的工人在黄色的轧路机上吃盒饭。我想起二人转剧团拉板胡那人的表情:闭着眼,嘴角随弓子抽筋,仿佛在拉他的肠子。板胡的声音多么明亮,像一个人端刺刀弓步扎什么东西。松香从弦上散落,洒在那人铺在膝上的红绸上。我想起二人转散场的时候,音箱里传来齐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的《多瑙河之波》电子琴演奏的三步舞曲,缓慢带有沉思性的旋律,如黑夜中河面上的粼光。这是管音箱的人随手放的,并未想与二人转形成引人发笑的对比,他们不搞这个。我退场时回头看台上,男角正卸妆。刚才他扮嫂子,走路使劲扭胯,像速滑比赛选手起跑时那种丑拙的左右扭摆。人间:嫂子,咋学会这么走路啦?假嫂子用手向上推推泡沫乳房,说:这么走呀,有了稀屎一下能进到马路牙子上去。说着,扭一下胯。倘若他屁股上有一根辫子,一定会甩上天棚。而把“稀屎进到马路牙子上去”,听起来又像一种城市卫生的需要。女艺人撩起大襟擦牙——她哭的时候,似有二十多颗牙齿列出助阵,非常显眼,你感到她的上颚下颚都很结实。我笑的时候,嘴边只有六七颗牙齿,这是照镜数过的。

夜深了,眼睛看着脚下,这是走农村夜路的需要,在西瓦窑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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