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唱光阴的故事。
两个少年,三个孩子,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唱歌。
其中一个少年吹了一段口琴,另一个少年和着节奏随意弹起了吉他,那段从小到大一直很熟悉的旋律,再次萦绕在张希淳的脑海里。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
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
穿过时光的隧道,在莫名令人想念的氛围里,两个面对大海弹唱的少年,三个肩并肩向往大海的孩子。
在唱歌。
少年们高高举起手臂,欢快呼喊着,孩子们手拉手摇动着身体,像三颗长在海边的,随风飘摇的,海草。
“希淳,佩瑜,回家吃饭了。”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子转过头,看到远方村庄袅袅炊烟升起,似乎带着熟悉的饭菜香,还有那一张越走越近的,妈妈的笑脸。
女孩子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却不是家里那一堆老旧相册里,自己小时候的脸。
佩瑜?
谁是佩瑜?
张希淳惊得从床上弹坐起来。
又做梦了。
“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这都几点了,还躲在被窝里睡懒觉。”
应素珍拿着扫把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自家女儿浑身包裹得像一颗粽子。
“你就这么怕冷啊,要不然整个冬天都赖在床上算了,跟那些冬眠的动物一样,连吃喝也省了。”应素珍摇了摇了,顺手捡起女儿乱七八糟卷成一团搁在沙发上的脏衣服下,怒从心起的她又大声吼道起来:“跟你说了多少次,衣服不要这样揉成一团乱丢,从不长记性,快迟到了,还不赶紧给我起床。”
张希淳整个人瑟缩在被子里,像是没听到妈妈的河东狮吼,反而越过重重时光之墙回到了缥缈又遥远的童年,她目光呆滞地反问:“妈妈,谁是佩瑜?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叫佩瑜。”
应素珍顿时愣住了,手里的扫把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一大早说什么胡话,赶紧起来洗漱吃饭,都要迟到了,妈妈也要去上班了。”
眼眶渐红的应素珍心事重重走出女儿的房间,又风风火火拎起桌上的盒饭冲出门外。
然后,“啪”地一声,紧跟着“哐当”一阵响。
很刺耳,
张希淳听到门口的落锁声。
妈妈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也不尽然,在自己已经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有些碎片反而异常清晰,她记得,小时候被锁的,是两个人。
自己和张佩瑜。
“佩瑜”这两个字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沉重枷锁,锁住了自己童年的记忆,也锁住了妈妈不轻易向人敞开的心扉。
于是,每次提到佩瑜这两个字,妈妈总会行为乖张,比如今天,竟然将自己反锁在屋里。
佩瑜?
“你好,佩瑜。”张希淳轻念着,她知道,这是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着重大意义的符号。
“佩瑜!你到底是谁?”张希淳歪着头,试图通过残存的记忆碎片去寻找答案,却依然一无所获。
那两个孩子模糊的身影,早已被残缺的记忆涂改得面目全非,张希淳甚至不确定,这个佩瑜究竟是亲妹?或者堂妹?或者表妹?
或者只是,邻家的孩子。
她更明白,残存的记忆碎片正在瓦解,消散。
或者有一天,她连佩瑜这两个字也想不起来。
比惧冷更可怕的,其实是失忆,可是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她正在有选择性地失忆,包括她的心里医生。
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碎片,她都异常敏感,可是每次追问,妈妈都只是告诉她,没有佩瑜这个人。
可私底下,妈妈总是偷偷抹眼泪,因为佩瑜这两个字。
张希淳叹了口气,打算打通电话跟公司请个假。
电话一直拨不通,好像是占线了。
公司的邓主任,自己的直属上级,是个有名的电话控,她的座机常年占线,通常是散布在各部门里她的眼线打进来报告领导的行踪。
有事没事,顺带地,再拉个家常,领导的家常。
张希淳的办公桌就在邓主任对面。
每天,被堆积如山工作任务包围着的她,还要要拼命忍受,邓主任用各种充满低级趣味的声音窥探各部门领导家眷们的隐私,并谈论着如何投其所好。
那声音,听着就非常呱噪。
张希淳每次鄙夷抬头,对面涂着最艳俗大红唇,打扮极尽夸张之能事的邓大主任,在神采飞扬聊八怪的时候,还不忘抬头瞪她一眼,督促她用尽洪荒之力拼了命工作。
所以,张希淳其实是部门里必不可少的“老黄牛”似人物,她如果一天不正常上班,估计整个部门估计都会陷入瘫痪那种。
张希淳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打这个电话,楼下突然传来了摩托车熄火的声音。
张希淳走近窗户边一看,是小姨提着她最喜欢的豆浆油条早餐,开门走了进来。
现在的房子,是父母年轻时候盖的,是那种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洋楼,门口有条大路直通海边。
这条大路,在张希淳零散的记忆里,只被定格住,几个孩子在夕阳下互相追逐打闹的背影,就像一副未竟的画。
应素珍曾经说过,当年,村里家家户户只能种田勉强维生,她们家,在这穷困破败的小地方里也算鹤立鸡群。
可这几年不同了,由于她们这个小城镇紧邻经济发达的省会中心城市,被纳入沿海旅游经济带,带动乡村田园经济蓬勃兴起,她们家门口那条大路被改造成观景大道,周边一溜排开,全是更加时髦洋气的村民自建别墅。
而她们家,由于后来父亲在车祸中丧生,多年经商积攒下来的家底被几个本家亲戚骗光败光,应素珍不得不出去海边帮人打零工补贴家用。
每次说起当年,应素珍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不甘,就像那种引以为傲的孔雀般的生活,已经成了一个恍如隔世的旧梦。
小姨拎着豆浆油条上楼的时候,张希淳依靠在窗户上远眺,看见应素珍系着围裙,佝偻着背,围着早餐小摊打转,在帮游客们打豆浆。
海风,似乎吹来了满屋子的豆浆油条香。
空气里,满满都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你说你妈这个人,每次一生气就把你锁屋里,锁完又后悔,立即搬救兵。你看多矛盾纠结的一个人,会被她气死。”
小姨将豆浆油条放在桌上,顺手给自己倒杯水,踱着步子慢悠悠靠近张希淳,边走边说:希淳啊,还愣在窗边干啥,赶紧换衣服吃饭,不然真要迟到了。
等小姨在窗户边站定,顺着张希淳远眺的方向定睛一看,才明白了张希淳到底在看什么,又为何眼眶微微泛红。
“你妈挺不容易的,这么大年纪了还四处帮人打零工赚钱补贴家用,曾经也是浑身珠光宝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太太啊,如今都倒混得连农村里到处嚼舌根搬弄是非的中年大妈都比不上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日子头过得悠闲,你妈拖得一身快入土的老胳膊老腿疲于奔命。哎,命运啊。”
小姨讲完这翻话,又慢悠悠别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希淳,别有深意地说:“所以,希淳,这么大了,懂点事好吗?别让父母操心了。”
“谁让她出去打工了,我也在赚钱,能自己养家。”张希淳低下头,回避小姨那迫人的视线,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含糊不清又嘟囔了一句,我的事你们少管,转身去厕所洗漱换衣服。
“希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在你妈面前提起佩瑜这两个字,那是在她常年腐烂的伤口上撒盐。”
第一次,连张希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忘了,可小姨在她面前主动提到“佩瑜”这两个字,而且明白无误告诉她,确实有佩瑜这个人,曾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是第一次。
为什么?
“看来,佩瑜这个名字不是我臆想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
“看来,确确实实有佩瑜这个人,而你们却始终讳莫如深。”
“看来,对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你们这些长辈全部知道,却只回避我一人。”
“为什么?她是谁?”
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瞬间撅住了她,张希淳几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直视小姨,几个跨步移到小姨面前,开始珠连串炮般地质问。
却在看到对方眼神里明白无误地传递出失望和痛楚的神情,她的心一阵阵刺痛,也更加迷惑不解。
为什么瞒着我?
为什么要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好像错的都是我?
为什么都在指责我?
无数个为什么交织在脑海,最终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凄厉又倔强地一遍遍追问:小姨,告诉我,佩瑜?到底是谁?
小姨无奈地直摇头:“希淳,你这么不争气,竟然连佩瑜都忘记了。”
张希淳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她,逼迫自己平静地着望向小姨,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原来我应该记得,却因为选择性失忆而全部忘记了,还忘得一干二净,果然不争气。
倔强转过身去,强忍着的眼泪也不争气掉了下来,张希淳拿着包,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佩瑜,如果你不是我们家隔着一个银河系才攀得上关系的点头之交,那应该是让全家人锥心刺骨让人无法遗忘的家伙。
我想你应该是个让人倒尽胃口的家伙,所以我才将你遗忘得连渣都不剩。
张希淳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