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约有三十平米的长方形的屋子,里面睡了足足有四十个囚犯,没有床,没有任何的家具,所有的人都睡在地板上,只不过地板分为两个部分,左手边的是高起一块的那部分,上面睡着有些身份的犯人,铺的是真正的木板,右手边,也就是下面的那一部分是黑乎乎的水泥地,睡的是身份低微的囚徒。因为空间太小,关的人又太多,屋内散发着一种比公厕还要难闻十倍的味道,令人窒息,觉得随时都会中毒晕倒。灰色的墙壁上爬着蟑螂和臭虫,画着不明所以的符号,抹着鼻涕与其他可疑的污物。最高处的墙角里开了一个洞,罩着铁丝网,里面有一只约么只有十五瓦的黄黄的电灯泡,映得屋内一片幽暗昏黄,更显得脏乱不堪,悲凉无比。
门口处放着一只大号塑料桶,虽然盖着一个简陋的盖子,仍掩不住从里面逸出的阵阵恶臭,显然是所有这些在押者共用的马桶。屋内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和衣侧卧,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只枕着自己的一双破鞋,与上铺的那些“贵族”形成了对照,那几个人不但每人都占着两个人的面积,还都有褥子铺被子盖,头上都枕着厚实实的枕头。
艾克站在门内呆立着,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睡在马桶边上的一个犯人这时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小声道:
“哎,你快点躺下吧,否则一会监管要进来打人了。”
他说的监管自然就是狱警,外面听到似乎有脚步声,狱警正在顺着楼道巡查,不时打开牢门上的那个小小的窗洞朝里面扫视,发现异样就会打开铁门冲进屋内,对犯规者进行残酷的体罚,经常会打得你头破血流四肢不全。艾克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朝马桶那边走过去,也就是要小心地看着,把脚插进躺在地上的人肉的空隙处,路上不知碰了哪个人的身子,招来一顿压低嗓音的诅咒。好不容易来到了马桶边,发现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已经给他腾出了一个地方,窄窄得似乎只能放进一根棍子。艾克现在只好把自己压缩到极限,变成一根棍子,在那个地方生生地挤了进去,躺到了地上。
伊维尔大陆的东西与地球相似,但在艾克的感觉里却又截然不同,其微妙的差异有时会让他心里不安,比如现在所躺着的这块水泥地,与地球上的水泥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水泥似乎更硬,更冷,带有一种阴森森的恶意。挤在人缝之内,闻着多日不洗澡的人身上所特有的腥臊,他一次次张嘴欲呕。马桶几乎就在他的头顶,从里面飘出来的恶臭直入肺腑,令他一秒钟都无法忍受。但他必须忍下这里的一切,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身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高处墙角里的那个小小的灯泡,心里拼命对自己说不,你不要绝望,必须活下去,必须查明真相,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最终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背后搞出这么一场可怕的阴谋,为什么要害死梦夕,然后再把所有这一切都嫁祸给艾克,其中的险恶用心到底是什么?在心里他一个一个过滤排查,把自己所认识梦夕所知悉以及一切有可能相关的人物都想了一遍,还是得不到一点线索。忽然觉得身上发痒,艾克伸手去挠,却抠下来一只小小的虫子,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只虱子。再一看身边那道小缝里的水泥地上,这时有一队虱子正在冒险行军,排成了一条长长的足有一个师兵力的阵形,似乎要赶奔什么地方去攻城略地,开辟战场,为首的可能是一个将军,后面坐阵的就是那个虱王,它们的目标就是夺取江山,雄霸天下。
看到这里,艾克几乎不忍心再伸出手去碾死那只为首的虱子,更不想惊动后面的国王,心里说我们人类在天神的眼里何尝不是这般可笑?熙熙攘攘,都为利往;打打杀杀,只为争霸。可是到头来是不是都变成黄梁梦一场,化成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快要亮时,艾克才迷眯糊糊地闭上眼睛,就要睡过去。突然一阵尖厉的哨音在楼道外面响了起来,接着传来重重的皮靴跺地的脚步声,听到狱警用非人的高嗓门在外面吼叫:
“起来,都XX的快起来!”
还不时有大皮靴跺铁门的动静。屋内的犯人如同遭到了电击,三十个人几乎在同一秒钟跳了起来,哗啦啦排成了六排,如同积木一般整齐坐在地板上,面对着牢门,只把艾克一个人丢在那里,他还处在半起未起的状态中,样子十分狼狈,有人朝他的身上丢了一只鞋子打中了他的脑袋,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坐起,学着大家的样子,挨着马桶边上也就是第一排的最左端坐了下来,姿势一半时还没有找对,别人都是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之上,身子插直,目视前方,如同泥塑,艾克在那里弯腰陀背,两腿分叉,又被人给骂了一顿才终于坐好。隔壁的牢房里乱了一会,也跟这里一样安静下来。很快整个的监狱都静如死水,再不闻一点乱音,唯有楼道里传来的几个狱警巡查的脚步声,大皮靴踏在地上,整个地板都在颤动,每个犯人都面色惨白,惶恐不安,等着那个脚步声来到牢门口,打开窗洞,一只眼睛显现在那里,朝着屋内进行扫视。这时犯人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呼吸过重而乱了一丝方寸,要知道这时如果出错,哪怕闭上眼睛,肩膀歪斜,也会引得监管从外面冲进来,那样的话,不但犯人自己,整个牢房都会陷入灭顶之灾。
就那样以一种僵硬而难受的姿态坐着,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间接一间,牢房的门打开,里面的犯人被放出去洗手间解决问题,这里的行话叫“放茅”。终于轮到了99B,只听哗啦啦一声铁门从外面打开,狱警粗声在门口叫道:
“99B,放茅!”
犯人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从地上跳起,一个接一个抱着头弓着腰从小铁门排队而出,样子像极了昨夜里看到了虱子。艾克排在第七位,身子没有弯得太低,头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紧紧地抱住,结果重重地在背上挨了一记警棍,打得他眼冒金花,差一点吐血。跑到楼道尽头,那里有一间极大的类似于仓库一样的公厕,门口的椅子里坐着一个监管,他手里拿着一个筐子,里面装着一块块的面包片那么大的粗劣折黑乎乎的厕纸,每个犯人都从筐里取出一张,绝不能多,然后进到冷风嗖嗖的大房子里,艾克发现这里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粪池,上面铺着水泥板,露出一个个的蹲坑,每人犯人按照顺序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暂时不能动,等着门口的监管在那里发出口令。待所有的99B的犯人都进入厕内,监管才坐在椅中,生硬地叫道:
“蹲!”
所有的犯人同时脱下裤子,蹲了下来。
“擦!”
众人又一秒钟不敢停顿,在那里停止排泄,擦一下后面。
“起!”
呼啦啦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提好裤子。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可能是世界上最快的解手之举。
然后又在号令之下,众人来到隔壁的洗手间,也是同样大小的屋子,里面安装了两排水龙头,每人挤在水槽跟前洗脸漱口。艾克这时发现昨夜里叫他睡过去的那个犯人,正在角落里洗马桶,这才忆起刚才跑出牢房时只有他一个人与众不同,抱着大马桶跟在队伍的后面跑,到了公厕把马桶倒干净,现在又在那里拼命刷洗,显然他是担任值日生的工作,原来这个活每天都要轮换的。艾克草草洗完,让出一点地方,让洗完马桶的那个人过来洗一把脸。发现他是一个小老头,长着一张核桃小脸,一只眼睛还是瞎的,衣衫褴褛,举止行为带着一种流浪汉才有的穷困潦倒的样子。由于生活的困苦与重压,他的背也陀了,从后面看过去似乎穿在那件破衣衫里的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副骨头架子,随便会在那里哗啦一声散了架。洗完之后又是一阵口令,又是排队而出,大力弯腰,拼命抱头,在监管的警棍之下,也就是任何人弯腰的程度都不可高于横在那里的警棍,他们又跑回了99B,一个挨一个,又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了地板上,面对着牢门,等待着下面的节目,也就是开饭的时间。
过了十几分钟,听到一阵小车车轮的依呀之声,闻到了一股烂白菜帮子的味道,不一会一扇扇的牢门小窗打开,各个牢房都开始往里面送饭了。99B的下面还有一扇大一点的窗洞,这时打开,一只手从外面往里递饭,里面有人蹲到了门口接着,传到后面,地板上铺了一块脏兮兮的白布,把一个个的叫作列巴的黑面包放在上面。又有一只桶递了进来,里面就是白菜汤,这时牢内负责打饭的人把饭碗拿出,分给大家,是一只只的蓝色的塑料碗,缺牙豁口,只能盛半碗汤。艾克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这时看着那列巴和菜汤虽然一阵阵恶心,但胃里在抽搐,那是因为极度饥饿在逼着他必须吃点什么才好,于是也拿过一只塑料碗,里面有半碗汤,又从那个列巴堆里挑了一个稍干净的黑面包,刚要往嘴里塞,一只皮鞋就从面飞了过来,直中他的后脑,打得他差一点趴在地上。
“我X你妈,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艾克回头看,发现骂他的是一个光头大胡子,他睡觉时占据的地盘最大,现在坐的地方又是牢房最后面靠墙角的位置,别的犯人都离他稍远一些,给他留出显示尊贵的空间。显然,他是牢头,就是传说里的狱霸,在这里他就是响当当的皇帝,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那就生不如死。
“看什么看,傻X!”又有两个人在那里骂了起来,他们坐的地方距离大胡子最近,显然是牢头的两个打手。
“我……我……”艾克张了半天的嘴也没有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他根本不明白他们在骂什么,更不明白什么是这里的规矩。
“施米特,把这里的规矩给新来的这个杂种说一说。”大胡子命令。
“是。”昨晚给艾克让地方睡觉,今晨又抱着马桶跑进跑出的那个小老头这时哆哆嗦嗦地转过脸,一只瞎眼在流泪,另一只好眼睛亮晶晶地对着艾克说:“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这里有一个规矩,就是新进来的犯人第一顿饭是不能吃的,要把省下来的吃食献给老大还有他手下的几个弟兄也就是咱们的二当家三当家,所以你还是快点听话,把窝头放下吧,汤也不要喝。”
艾克说:“是这样吗?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最主要的是,我从前天开始就水米没进,再不吃东西我恐怕就要坚持不住了。”
施米特的瞎眼流的泪更多了,另外一只眼睛闪出锐光,颤声说:“听我的话,这是为你好,如果你不听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如果你实在饿的话,一会我少吃一口,给你半个列巴先充一充饥。”
艾克没办法只好把那块黑面包送了回去,又把那碗汤也让施米特给端走。他坐在那里看着别的犯人们狼吞虎咽,听着他们咀嚼的声响,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又最让人恶心的动静。他发现牢头那边形成了一个小天地,大胡子坐在最高处,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棉被,他的两个打手还有另外两个捧臭脚的围在他身边,在他们中间有一块大花布帕,上面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列巴,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火腿肠金枪白罐头。他们一边吃一边笑,样子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坐在赛瓦斯托波尔河畔进行野餐,身边有贵妇美少女来回徜徉,有风筝在天上飞舞,有丽日白云在大海一样的天空中为他们衬出生活的轻松与放浪。是施米特偷偷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再盯着看,免得惹祸上身,否则艾克说不定能从那个大胡子以及他的打手的身上看出什么来,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们那里隐隐闪现出一股黑气,与他在罗果大酒店所感受到的那种异息有点相似。
吃完饭,艾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又有一只鞋朝他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