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宾馆的门都是自动锁住的,没有门卡不可能从外面直接打开,所以,艾克能轻轻一推就走了进来,这本身便显得不正常。但是他一点奇怪的感觉也没有,在心里,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如同回家一样。屋子里很暗,此时是大白天不该如此之暗,应该是窗帘都紧紧地拉着,才有这样的效果。艾克发现这是一间总统套房,外面是客厅,装修之豪华如同德热拉斯王子的东宫,有不知名的花在角落的红漆桌上摆放着,散发出袭魂的幽香。音乐在这里消失,同时却有更刺人耳神经的声音在寂静中低语。他往前走,穿过那扇月亮门进到了中厅,这里是举办酒会的所在,桌上摆着鲜果、沙拉、喝剩下的一瓶瓶的名酒、各种乱丢在地上的首饰、脱掉的高跟鞋子、散落各处的画报、手机、不名所以的成人之物……还有更浓烈的幽香,一阵阵令艾克头晕眼花,几欲晕倒。再往前走,具体说是往左拐,进了一扇更华丽的门,便看到了卧室里面的情景。
在那张如同女王的御榻一般华丽的大床上睡着一个人,艾克一眼便认出正是梦夕。她睡得好沉好美,长长的睫毛如同小小的扫帚盖在下眼睑上,似乎还在颤,还在表达着某种激情,而那艳如鲜花的额头上盖着一缕头发,秀丽如云,散发着艾克熟悉的清香,为了那头发那香味艾克多少回陷入梦境不能自拔。她的小巧的鼻子似乎还在动,在吸呼着一种芬芳,同时,诱人的嘴唇也在那里微微嘟起,渴望地对着艾克,似要在说话,在请求,要他多多地爱着她,一直爱到灵魂的最深处。盖到了下巴上,雪白的被罩映得她面色如雪,如同天国之尤,看得艾克几乎不能自已,就要上前去摸她,亲她,对她诉说自己这一日一夜为她洒出的心血,因她而生的疯狂。但是他一动没动。连动一下小手指的胆量都没有。此时艾克离她至少还有五步远,按理说这么远的距离他是不可能看清楚的,更不可能感受到什么,但他感受到了,而且直接就感到了她的体息,她的肌理,她现在的生命状态,甚至她在几个小时前遗留给他的那生命的信息,最后一丝信息。他知道一切,却无法接受任何东西,只是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要用自己的目力给她的眼睛施加影响,甚至,直接触动她的心魂,掀开她的眼皮,让她再以那双美到极点的丽目睁开,睁到最大,好好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但是他不能,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死了,从进门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黑法师……黑玖瑰……绿萝……还有你……彼岸花……紫龙血……艾克的脑海里,一种诡奇的东西,一个叫作意识的那个小小的玉偶,在不停地用一根针尖大小的光亮引导着他,让他看到了自己以前从未看到也从未听说的东西,不停地重复着那古怪的语言,似乎能把一种阴鬼植物从虚空中摘来送到他的面前,让他用鼻子去闻,用思想去体味,让他把它们捣碎之后制成某种液体,不,是用那种地狱龙的龙血来醮上一下,然后才会让他阴目顿开,明晓命理。一时间他觉得这房间里充满了幽香,跟先前她在虚无中与他交流时,对他哭诉时所用的那种香味一模一样。每一个角落都生出了那种鬼花,每一个台灯都变得了螭龙的眼睛,在那里闪烁。
“分离……伤心……死亡……它是恶魔赐给我们的温柔……”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不可知的东西,那不是别的,而是死亡啊?”
“死亡之恋……你明白吗?毒辣与阴狠,那才是这种花的真正含意……”
“你让我干什么?现在,你让我来到这里,找到了你,就是为了这些鬼花吗?”
“还有血……别忘了那血……有了它你才能最后配出……那种魔药……才能最后寻到他们……为了我们的爱情……呵……那一去不复返的爱情……快点去吧……离开这里……去找他们……找它们……为我复仇……”
艾克还要心里再说什么,继续与她进行这种灵息对话,蓦然发现自己这时已经来到了床边,坐在她的身旁,紧紧地贴着她,而且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掀开了她的被子。思想就这样被打断。
这是真正的玉颈,雪一样白,藕一样嫩,再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还有谁会有她这样的肌肤,这样纯粹的美人颈。就在那双美人骨的上方,在她的喉管的正中地方,有一双手所留下来的掐痕。看上去那像是两片花叶,只是形状太过离奇,以致于艾克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阴毒之花。一时间脑海后面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似乎在说蔓陀萝或者类似的一个发音。艾克越看越觉得它们更像是一双龙爪,而且那痕迹的颜色并不是红色,而是一种殷乌,只有带着毒性极强的手指甲才会在那里留下这样的印记。似乎就像是它……那色调就像是螭龙血……他让自己再一次从那中迷惑中清醒过来,眼前还是一片茫然,如同在一种思想之雾中一般。他出于自己的一种职业习惯,不,是一种医学院的学生常会产生的那种爱好,对法医学有研究的他,这时就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多想,便朝着她的那里探出手去,把自己一手按在了她的玉颈之上,不是一只,而是一双手。他似乎是在强迫症的催动下,正在进行一种试验,看一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用一双什么样的手,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掐死了自己的最心爱的女孩。
他的眼泪流下来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因而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拭泪的意思。他的手一直以那样的姿态放在她的颈子上,身子扭曲,样子难看,似乎被心里的一种拼命要压抑的悲情彻底击垮,不得不那样僵坐着,如同中了魔法的孩子一般,或者被一种催眠术弄得全身麻痹的小鸡一样呆在那里。那个声音又在脑后响起,这一次竟无比真切,无比清晰:
“求求你……救我……救我……”
艾克在心内哭泣:我怎么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果真是梦夕吗?可是我现在不敢相认,因为我不相信你会离开我,你会来到这样的地方,你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救我……带我离开……快点……一分钟也不要耽搁,否则……否则就来不及了……”可是他到底是谁?你跟他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答应了要等我的,要在55楼一直等着我去接你去带你出去去寻找一个二人世界,我要在那里向你求婚,我们要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要开始一个从来也没有人尝试过的最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你要让所有这一切都化为灰烬,还包括你自己?
“魔花……”
什么?
“带我走……快离开……我要让你见它……见它们……”
他们是谁?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十二……十二……”
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十二……魔士……它们在等你……就在那里……快……抱我起来……带我离开……马上就要来了……就要来不及……”
艾克还要再追问,还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这时,就觉得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不,不止是一个人。
一共有三个人,高高矮矮,都是强壮有力的汉子。他们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高高的带尖的帽子,帽子正中还镶着一颗白色的星星,正是刑事保安局特侦队的标志。他们让艾克保持着那个姿式不要动,也就是说,艾克要坐在床边,身子朝床上的女友大角度倾斜过去,双手掐在她的喉咙之上,等着一个保安警走到近前,举起相机对着他拍照,从各个角度照,一会远景,一会近景,一会特写,一会HDR,然后,便有两个看上去像是法医的保安警过来,身穿白大被褂,手提工具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仪器和工具,在屋内和床上采集物证,还用一种艾克认不出来的显微照相机对着墙上和地下进行微波摄影,提取到了肉眼看不到的指纹。折腾完之后才让艾克把手松开,给他戴上口罩,对他宣布由于宾馆方面的举报,由于从宾馆那里提取到了大量资料,包括他与梦夕入住这家酒店,开了这间1398房的记录,更由于得到了全套的在大堂、电梯以及楼道里所观察到的影像,现在艾克是梦夕被杀一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因而要对他进行逮捕。完事之后,几个保安警押着艾克出门下楼,外面有警车闪着五色灯在那里等候。
坐在警车里,身边一左一右有两个保安警在紧紧地夹着他看着他,艾克看着窗外的城市高楼,看着一片片的雾气,觉得那就是这座城市上空一直存在的戾气,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个伊维尔大陆,这座叫作诺西瓦的都市,看上去都隐含着一个巨大的阴谋,那阴谋背后的主使就是一头螭龙一样的存在,正是他在那里指挥一切,包括现在把他抓到这车上,所有这些保安警还有一大群黑乎乎的人影都是他的爪牙,是他伸出来的长达几百几千甚至几万里的魔掌。他被押到保安局,在一间屋子里有两个身穿高级警司制服的人正坐在那里,隔着一张大桌子准备对他进行审讯。艾克坐下时,忽然发现那张桌子发生了变化,在桌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二个人,不,是十二具白骨,样子就像是以前看的电视剧里的白骨精一样,骷髅面,髅髅手,整个的身子都是白得骇人的遗骨,散发着北极冰才有的那种沉逸的白光。再一眨眼之时他们就消失了,长长的桌子两边再也看不见那十二个古异的白影,剩下的只是坐在另一端的两个审问官,艾克看着他们,却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那十二个人到底是谁?他们代表着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那些黑洞洞的骷髅目朝着自己盯过来时,为什么会感到身子的心灵产生一种过电一般的颤动?莫非从它们,也就是那些“眼睛”里,发射了来的某种信息波,击袭我的真魂,令我在那一刻与他们互动与他们交流与他们产生某种共振?
两个审问官在那里咳嗽了两声,拍了两下桌子,才将艾克从沉幻中惊醒。他看着他们,发现那是一黑一白两张面孔,至于五官表情和思想什么的根本看不清楚。白面审问官问:“你叫什么名字,性别年龄,籍贯是哪里,在哪个单位任职,一一说来。”艾克说:“我叫艾克,男,十九岁,现在是B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白面审问官把这些都一一登记好。黑面审问官问:“知道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来吗?”艾克说:“不知道。”心说你们那叫请吗?黑面审问官说:“请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好自己老实交代。”艾克说:“我真不知道,到现在也是一点也不明白。”黑面审问官笑了一声,脸上自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你听好了艾克先生,”黑面审问官说,“这里是伊维尔大陆最强调法律与秩序的王国特里尔王国,国王与首相都是法律方面的强人与专家,对此你不要心存任何的侥幸。对你是谁,你的家庭背景,你的思想动态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可以说比你自己都清楚。刚才登记不过是例行公事,办一个文书手续,其实你现在在B大学的所有学习成绩,所有社会关系我们都记录在案,清楚可查。现在主要谈的是你与梦夕小姐的关系,据我们所知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们一直在商讨着进一步发展关系,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因此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带她去罗果大酒店去开房过夜,这似乎与你们的先前的计划有所冲突。还有,那天晚上,也就是你们在酒店里过夜的那个时间段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痛下杀手,这里面似乎有某种难以解释的原由,所以我们才将你请到这里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这最隐秘的动机解释清楚。”
“没有什么动机,因为我根本就什么也没干。”艾克说,“这件事从头到脚我都蒙在鼓里,直到现在,你们带我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错,我跟梦夕是男女朋友关系,我们也已经进入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尽管我们还只是大二的学生,还没有达到最成熟的年纪,但爱情使我们决定冒一次险,试一试可不可以现在就步入恋爱的最高阶段,也就是她把自己交给我,我带着她走向更高的幸福。不错,前天晚上我们确实在一起讨论了自己的计划,本来我是要第二天向她求婚,她要从学校的女生宿舍楼下来,答应我的求婚,然后我们就……我们就成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一对,然而我却没有想到自那以后,我就再也联系不到她,她的手机关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人影了。后来是通过手机定位,我才发现她竟然在罗果酒店,于是找到了那里,一路追寻,到了她的房间,却万没想到发现她早就死了那里。头一天晚上她跟谁在一起,是谁杀了她,这,我跟你们一样,迫切地想查出真相,知道这最终的答案。”
“作为大学生,你不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不合逻辑吗?”黑面说,同时看了一眼白面,后者正在那里伏案疾书,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你刚才说女友的手机关机,可是后来你又说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她,常识何在?难道你不明白手机如果关机的话,定位功能就会失效吗?”
艾克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