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妇人坐靠在墙边,身旁只有一根破竹竿和一只缺口的破瓷碗。
碗里只得一枚铜钱。
我路过她时,她正冷得面色发青,浑身发抖。
那时正下过寒冬里最大的一场雪,到处银装素裹,却也张灯结彩。
我见她实在可怜,随手将身上的白狐毛披肩递给了她,又去不远处的摊上买了几个馒头,如此将剩下的钱都放进她的碗里。
白头妇人睁开眼看我,良久,她笑道:“姑娘自己穿吧,左右老妇不过是要冻死的。”
妇人不是老妇,她的面容很年轻,只是满头白发,衣衫褴褛。
“你穿上它,能御寒,就不会冻死,如果你愿意,可跟我回府。”
天太冷了,我将披肩给了她,不觉打了个寒战,搓着手臂。
白头妇人摇了摇头,睁眼一双浑浊的眼,望着我:“小姐的家在哪里?”
“长安街的尽头,有一座将军府。”
“将军府啊……”白头妇人笑了笑,目光却很平静,良久,她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烟火,“我的故乡是在燕国的尽头。”
我从未去过燕国的尽头,甚至我连永京城都没有出过。
她望着漫天的烟火出神,我在她旁边蹲下,此情此景最适合讲故事。
往往很多令人唏嘘的故事最早都是从这些街头巷尾,毫不起眼的人口中传出来。
刚好我最喜欢听人讲故事。
然而白头妇人却什么也没有讲,只是低低哼起一首小调来。
她声音沙哑浑浊,但哼的这首小调却格外好听。
“这是什么?”
“是我故乡的歌谣。”
“那里人人都会唱这首歌吗?我是说,在燕国的尽头?”
“不,只有我的家人。”
我觉得奇怪,偏着头笑道:“只有你家里人会唱,你却说这是你故乡的歌谣?”
白头妇人笑,头顶的烟火在她的眼中炸开。
“你还有家人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了。”
我听不懂,“那到底有没有?如果有,我可以让我阿爹阿娘帮你去找啊?”
白头妇人看向远方,目光渐渐清澈,却又仿似幽远,她也许是在望向燕国的尽头。
她张了张嘴,头顶又一朵烟火炸开,“嘭——”的一声,掩盖了她的声音。
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正想问她刚才说了什么,白头妇人却道:“姑娘觉得刚才那首歌谣好听吗?”
“好听。”
“我教你唱如何?”
“为什么?”
“我怕我死了,这首歌就无人再记得了。”
她将披肩搭在我身上,冻得通红皲裂的手在雪白的狐狸毛领上轻轻抚过,一瞬间我突然有点难过。
人之间的悲欢也许并不是完全不相通。
除夕前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这些都与这白头妇人无关。
“好。”
*
我一边敲着杯子,一边低声哼唱出这首小调。
突然惊闻茶盏翻落。
幕帘后,传来虢乐夫人淡然的声音,“失礼了。”
随后有侍女上前撩开帘子出来,重新换茶。
我正好从掀开的幕帘一角看到虢乐夫人端坐在位上,双手拢在袖中盯着我。
她脸上神色虽然淡漠,目光却让我有些心惊。
她在看我,甚至像是要看穿我。
我拿着簪子的手竟一时有些无措。
继续还是不继续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啊。
屋中一时有人低声私语,笑得最大声的是严诗语。
“继续。”
幕帘后,传来叶珣淡到冷漠的嗓音。
我咬了咬下唇,在杯子上轻轻敲了个音,继续哼唱着最后几句。
直到最后一声敲下,青瓷杯发出清脆的一声,我抬头看向主考官,他却是紧皱眉头。
因为我没选案让任何一件乐器,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
低下有窃窃私语声。
幕帘后那几位也不开口,我捏紧裙角,突然就紧张得不行。
良久,幕帘后有声音传来,开口的是荀秋大儒,他道:“你说一说,为什么选择放弃这案上的乐器,而要敲打一排杯子呢?”
我犹豫了片刻,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一问先生?”
我不答反问,倒他一时颇为好奇,隔着帘子微微颔首。
“学宫设立的初衷是什么?”
荀秋大儒道:“培养我大燕王侯将相,国之栋梁。”
“可是又不是人人都能做王侯将相啊?”
“那便做国之栋梁。”
“先生说得对,如果出身使然,做不到王侯将相,但学宫其余大部分人却还尚有机会能成为国之栋梁,可是成为栋梁之后,将来又要做什么呢?”
荀秋大儒笑道:“为国为民,昌盛大燕之国。”
我紧张地捏着裙角,一字一句认真回道,这场景有点像幼时阿娘抽考我背《国策论》一般。
“古者曾云:‘无民不成国’,既为国,先得为民,既要为民,那就得亲民。
既然要以音律为例,我便想到一个词,叫做‘曲高难和’。
我曾在茶楼酒肆中见过,击缶而歌者,和者有数百人,弹琴而歌者,和者数十人,再到引商刻羽,杂以流徵,最后和者不过数人。
高山流水觅知音,知音不在谁堪听?也许至纯至真的琴师只求世间能有一人听懂他的琴音便已知足,所以伯牙可以绝弦,世间可以无琴。
可是先生口中为国为民的栋梁可不一样,他所奏之音,得让他竭力所为的民众懂其意,明其礼。
所以他无法绝弦,不能无音。
而这音律到底又是指的什么呢?
难道那些处在底层的百姓就真的就不懂音律吗?难道只有琴瑟笛箫奏出来的才叫音,才叫乐?
虽然在你们看来也许难登大雅之堂,但在底层百姓中,他们高兴了哼几句小调传达欢欣,不高兴了哼几句宣泄悲愤。
抬木头抬石头一起喊的号子,整齐划一,气势激扬,听了振奋人心,这又是不是音律呢?
我知道能连用十二套指法弹奏出《凤沂兮》这样难得的古琴音,的确可以说有很高的乐理造诣,可是《凤沂兮》虽好,但在永京,即便是在整个大燕国,真正能听懂之人实在太少。
而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实在不太关心琴师手中那把琴的价值是贵是贱,也不关心流传千古的琴谱最后到了谁的手中,他们最多是在茶余饭后谈起,那些在你们眼中价值连城的琴音可以换成多少粮食。
他们得先要吃饱了饭,穿暖了衣,才有空去琴棋书画诗酒茶。
不是说句话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吗,而‘画饼充饥’这个典故也充分说明了,人饿的发昏的时候,画的是个饼,又不是把琴,再比如有句话说‘饱暖思**’……”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无法引经据典了,而是因为我感觉到自叶珣那个方向徐徐而来的寒意,哪怕隔着帘子我也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很不善地盯着我,扁了扁嘴,很快转回来准备收尾。
“一个家财万贯不愁吃穿的人面前,若许他琴棋书画与大鱼大肉二者做一个选择,他定然是会选前者,但是在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面前,他必然就会选择后者,所以对于燕国绝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今日开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涨落。
先生方才也说了,国之栋梁,为国为民,是为昌盛我大燕之国,一个饱读诗书经史却只能坐于高阁楼台弹琴吟唱,无法让百姓也听懂他琴音的人如何亲民?一个不能亲民的栋梁如何为民?一个无法为民的人又如何为国?既然无法为国为民又何以称为栋梁?”
我尽力了,我把这半月所看过的书,能拿来用都用了,要是再不行,要是再不行……那我运气也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