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晏病了好几天,又将养了半月有余,老板刘明义是最不高兴的人。这天,他看青晏的病好得差不离了,就立刻打发她出来跳舞。
青晏心里想着:“真真是把人盘剥得蜕掉一层皮!”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到底是吃的这碗饭,初一十五——左右是逃不过的。
弄香这会正一面啐着刘明义一面伺候青晏更衣,语气愤然。
“小姐,您说咱们老板也太不是人了!您才刚好,就让您去跳舞!何况还是去胡公馆那才死了人的晦气地方!也不晓得人家忌讳的呀!”
青晏想想,到底宽慰弄香几句:
“你这小妮子!刚死了人又怕什么?一来不是我们害得她死,半夜敲门我们也敢应。二来她做人名声再不好,毕竟也是小南国的姐妹,我们不好这样说她的。”
青晏穿妥了衣服,站到镜子前面照一照,四月里已经有一些热起来,故她只穿一件旗袍,围一件丝质披肩,然后把头发卷在脑后盘好,远远看起来,像朵花。临要出门时,青晏又折回来又嘱托弄香两句:
“弄香,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不要紧,出去可得小心你这张嘴。祸从口出,你晓不晓得?红绣的事情和旁人不要再说了。”
看弄香点头应许,她才放心出门去了。
胡公馆和上次去的别院不在一处,胡增泰听闻青晏身体不适,专程派了汽车来接。青晏收拾停妥下楼的时候,胡公馆的汽车已经等在门外了。见她出来,便有人来接她手里的东西,给她打开车门。
“俞小姐,胡团长派我来接您。请上车。”
来接她的是胡增泰的副官,上次她见过,副官另带了一个兵负责开车。青晏心想今天自己真是好大的派头,但不知道胡增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车子开了好一会,青晏心里也盘算了不下百十遍。下车时,副官给青晏拉开车门,笔挺地敬了一个礼,然后领她进到公馆里。
胡公馆很阔气,比之当年南京的绍公馆有过之无不及。青晏进门时仆佣们正好在打理会场,一楼的大厅被临时隔成两部分。她正看他们忙里忙外,那个副官走到她身旁,说道:
“俞小姐您随意看看,团长在会客。他特别交代在下保护俞小姐的安全。在下季安康,不会妨碍您的行动的。”
青晏心里很奇怪:分明胡公馆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哪里能有什么危险?但她却不好拒绝。然后她又听见季姓副官说道:
“俞小姐,您在这里干等怕是太无聊了,不然,在下领您上楼看看?”
青晏也确实无聊,但看他们今天如此殷勤,就隐隐觉得楼上有什么阴谋等着她,于是笑着推说:
“我这样上楼,太过唐突了,恐怕会给胡先生和胡太太带去麻烦,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就好。”
季安康的眼珠子转了一轮,然后握紧了腰间的手枪,说道:
“团长的太太们不在这里住,现在另外有住处,俞小姐不必担心。”
青晏看见他的姿态,心里刹那紧了紧,只能应了,说:
“那还请季先生带路。”
于是季安康又“唰”一下地敬个礼,大步走到前面去。青晏就跟着他,从回环的楼梯走到楼上去。
楼道里带着一点春日特有的、因为潮湿而生出来的霉味,木质的楼梯在她的鞋跟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二楼没开灯,透过天窗有一些阳光射进来,因而空气里飞舞的灰尘也变得清晰可见。不安的意味几乎通过每一种感官传递进脑海里,青晏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一些汗湿,也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像末日的晚钟。
走在前面的季安康忽然停下来,青晏几乎被吓得浑身僵硬,以为他要掏出枪来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说了句:
“俞小姐,到了。”
青晏松下一口气来,应一声:
“哦,好的。”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从他的身后走到他身侧去。
季安康推开一扇门,风和新鲜的空气大量涌进来。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阳台前的落地窗开着。
“俞小姐,这楼底下是胡公馆风景最好的地方,您不妨看看。”
青晏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自己,但她得去,他有枪。
青晏几乎是有一点压抑不住的颤抖,一步一步靠近阳台,但最终,还是走到了真相的边缘——那个胡增泰想让她看的真相。
然而青晏站到阳台边缘上,俯身看下去,出乎意料地只看到楼底的假山和湖,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另外,阳台的角落里摆放了一盆万年青,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点突兀。叶子的边缘大概是因为缺水而显得干黄蜷曲,样子并不好看。
万年青是很寻常的盆景,好多人家里都在养。红绣也养了一盆在小南国的楼顶,刚拿回来的时候宝贝得不得了,到处同人讲,说是借它好名吉言,活得健康长寿。
看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阳台的角落里,身后的季安康难得地搭了一句腔:
“那是陈小姐养在这里的万年青。”
红绣姓陈,青晏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红绣。好名吉言?青晏笑了笑,颇有一些惨淡的意味。她走过去低俯下来摆弄那叶子,却意外地发现花盆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映得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是红绣这几年从不离身的项坠子——半只埋在土里。
关于红绣的死,小南国里早有传言。小报上的传言也是沸沸扬扬,都道是有人欲暗杀胡增泰,而红绣舍身挡刀,是为爱而亡,是为情所死。但如今,青晏越发觉得红绣死得蹊跷。这阁楼顶上,好比是深宫内院,除非那刺客能飞檐走壁,不然怎么能够行刺得手?而红绣,也一定是死在了这里。如果不是这样,红绣怎么舍得把这么要紧的东西扔在这里?
青晏敛起思绪,直起身子来同季安康说:
“季先生,好不好把这盆万年青送给我呀?”
季安康略微想了一下,道:
“还得等我汇报过团长才行。”
青晏欠一欠身说:
“那便有劳季先生了。”
她看见季安康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接着说道:
“俞小姐,团长会客马上就要结束了,宴会大致也准备好了,我们下楼去吧。”
说罢收起来怀表,转过身去,走在了前面。而青晏则趁季安康背过身去的时候,迅速将那个项坠子拾起来,攥在手心里。下楼的时候,又趁着季安康不留神,偷偷放在了随身带的手包里。
下到楼底,果然见胡增泰坐在酒席主位上,宾客也陆续都来了。见他们两个下楼来,胡府的佣人上来接了青晏的手包,预备放到衣帽间的柜子里锁着去。而胡增泰也忙迎上来,给足了面子。
“俞小姐,来来来,这边请。”
他脸上的还是令人厌恶的垂涎之色,手上的动作也不大规矩,径直扶上青晏的腰。青晏别扭地拧了拧身子,胡增泰倒痛哼了一声。
“俞小姐,胡某也是重伤刚愈,你这样可真正是在戳胡某的痛处啊!”
青晏颇为错愕,胡增泰受伤的风声她可是一丝一毫没有听见的,但她并不关心,出于礼貌便随口问道:
“我看胡公馆警备森严,谁竟然有天大的本事要胡先生受伤的?”
胡增泰讳莫如深地笑笑:
“当然是有的。况且,这个人还是俞小姐认得的。”
青晏的脑袋里顿时有了可怕的联想,然而正待胡增泰要深入说下去,却被背后的人打断。
“胡先生,我们今天约好的时间是四点钟,您倒是让我到处找。”
语气轻松、熟稔。
胡增泰拥着青晏一齐转过去,来人却是两人都认识的段先生。青晏有一点意外,他却像是在意料之中。胡增泰笑着为二人引荐道:
“这位是北平来的段先生。这位是上海的名媛俞青晏,俞小姐。”
那位段先生说道:
“胡先生不用客气,我和俞小姐是相熟的。不过,待一会,可否同俞小姐借一步说话?”
他的态度虽然谦恭,却像是有一些来头的人,胡增泰满口答应,说了一阵子,揩了一把油,这才彻底松开青晏腰上的手,转去别处。青晏心里才松快了一些,微微叹了一口气。对面的段先生见状,爽朗地笑起来。
青晏想同他道谢,又思及:他或许是无意给她解围的,也可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说出来或许还要尴尬。于是青晏笑一笑就不说话了,她同他其实不相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意外地,他却介绍起自己来:
“俞小姐,在下段虞北,表字安南,今年二十有二,前一阵刚从北平来,现在在一家私人医院里当医生。”
青晏微微蹙眉,问道:
“段先生,您同我讲这些做什么呀?”
段虞北一摊手,说:
“不做什么,好赖我也是还给你东西的好人。不过认识一下而已,犯不着这么慌张。我已经介绍过我自己,你起码也该说一说你吧?”
青晏答道:
“刚才胡先生已经替我介绍过了。”
段虞北却不肯罢休,
“那不算的。”
青晏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随口应付:
“我叫俞青晏。”
只五个字,段虞北却听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末了还将她的名字在嘴里反复了几次,然后问道:
“怎么写的?”
刚问罢又懊恼道,声音小小的,还是被青晏耳尖地听见了:
“你大概不识字,看我问的什么蠢问题!”
青晏看他的样子,难得地轻笑起来,也多说了几句:
“我倒是认得几个字的。青晏,青色的青,晏殊的晏。是取河清海晏的意思,但我爹那时说名字太大了,女孩子压不住要夭寿的,所以取了青色的青。”
讲到她爹,青晏露出几分留恋和忧愁的神色来,不像平日里光会笑的样子,但好看又惹人怜。段虞北禁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转瞬间这神情就看不见了,段虞北再看,她还是笑意晏晏的。于是颇有一点懊丧和没趣味,聊了几句就去寻胡增泰。
青晏方庆幸送走两尊大佛,不成想没走出去两步的段虞北又折回来,
“俞小姐,今晚的第一支舞一定要同我跳,我们可说定了啊。”
然后不等她作答,又阔步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