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几个面包做早餐，辞别兰花姑娘回病房。
“谢谢你陪我。”兰花说。
“彼此彼此，不言谢。”我摆摆手。
一进病房，就看见门边的那张床上盘腿闭目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病号服，身体板得笔直，两只手兰花指放在膝盖上，正在打坐。大约四十多岁，知识分子的气质，头发挽成发髻盘在脑后，面色苍白凝滞，好像完全不理会世事沧桑，超然物外。
昨晚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没有一点动静，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
中间铺的小伙子大概晚上没睡好，还在睡，侧卧着身子，呼吸声音听起来平稳了些。阿姨不在，大概洗漱或者锻炼去了。
爸爸在阳台上活动活动身体，见我过去，责怪说：“你这喝口水人不知道喝到哪里去了。”
我说：“太早回来怕吵着你们不能好好睡，在楼下的便利店坐了一会。买了几个面包，来吃早餐吧。”
“面包这玩意儿我也吃不惯，你吃吧，等会儿你妈妈肯定会带早餐来。”
“等会儿还有个人会来看你，跟我从深圳来的。”我提前跟爸爸打个招呼。
“带女朋友回来了，不错啊，你小子可算是上道了。”爸爸做体转运动，我往旁边闪开，躲着点。
“也还没定，带回来看看你们的意见。”我低着头看楼下。
“爸，你看，妈妈和小雯，她们竟然不约而同，碰到一起来了。”
楼下小雯很自然地挽着妈妈的胳膊，两个人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各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
“你也去洗漱一下吧，准备好一起吃早餐。”爸爸吩咐到。
“好咧。”我也该洗把脸，提提精气神。
等我洗好回到病房，她们已经在床头柜摆开了大小袋子，放都放不下。
爸爸说：“还是小雯的早餐买得好，青菜肉丝炒米粉，我正想吃这一口。你妈妈天天给我买稀饭、包子馒头，早就吃腻了，换你们吃了。”
爸爸拿起炒米粉大口吃起来。
小雯给我端过来一碗白粥，放了点贵州泡茶，说：“饿了吧？我在早餐店里吃过了，你吃吧。”
“谢谢，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你昨天没睡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爸爸说：“你这女朋友不错，知道心疼人。”
又对小雯说：“你说对了，他昨天就在阳台上睡了两三个小时。吃完饭没事你带他回去休息一下，有他妈在这里就可以了。”
爸爸说话嗓门有点大，我们人又多，打扰到了打坐的女人。
只见打坐的女人把帘子猛地拉开又用力拉上，自己一声不响，用拉帘的声音抗议。
爸爸见状，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冲着女人的床就要骂。
妈妈一把拉住爸爸，跟爸爸耳语了两句，爸爸看看小雯，好像在说：“看在我未来的儿媳妇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坐下继续吃粉。
小雯刚刚紧张了一下，见爸爸不计较了，吐吐舌头，舒了一口气。
我担心这女人憋着那口气会伤自己的身体，其实如果她能好好地说一声：“小声点。”或者大声说：“别吵了！”大家也会安静下来，但不会有这样无声的怒气蔓延。
我们这样说话是不对，也是大家相见一时高兴没有控制好，这是我们的错。在公共场合，这样的问题经常会有，如果因此生气，最后伤害的是自己。
她是不是小学老师呢？我在心里猜她的职业。看见孩子有错便要纠正，社会上别人的错，她是不是也都要教育一下？教别人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想我以后只有对自己的孩子会这样呕心沥血地付出。
别人的言行，自己控制不了的时候，大概只能接受，如果能愉快地沟通达成一致更好，不合自己心意的时候千万不要生气，说服自己忍耐一下吧，千万不要为别人的错误影响自己的心情和身体。
中间病床的陪床阿姨拎着早餐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见我们很高兴，爽爽朗朗地说：“哇，今天好热闹，你们都已经吃上了。”
小雯赶紧过去拉住阿姨，小声地说：“小声点。”眼睛朝拉着帘子的那张床看看。
阿姨会意，把声音放低。过去叫醒儿子起来吃早餐。
这个儿子睡觉倒好像不怎么受外面的影响，也许只是不想跟大家说话而闭眼休息。到现在还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
这个男人从床上坐起来，也不下床，用了病床上配的小台子，把东西放在上面吃，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跟大家打招呼，也不跟妈妈说话。头发刘海乱蓬蓬盖在眼睛上，让人担心会落进稀饭里。
我正好坐在他床斜对面的位置，看着感到心里很沉重，他跟他妈妈的性格完全不同，他的妈妈热情开朗，积极乐观，乐于助人，令人舒心；他是沉郁的，冰冷的，郁郁寡欢的。
阿姨也是不容易，白发人照顾黑发人，还能保持这样的好心态真是太难得。
因为不方便说话，大家也就保持着沉默，房间里只听见吃东西的声音，空气有点凝滞，没有了生气。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大响动，七八位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走进来，一位护士敲了敲敞开的门，“查房了，医生查房了。”
“56床，今天觉得怎么样？”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医生问。另外几个年轻的医生护士簇拥着他。
我爸跟小学生见了老师提问似的，毕恭毕敬站起来回答说：“今天感觉好多了，气顺了很多，昨天晚上有一次呛咳，痰不容易咳出来。”
一个护士说：“已经不发热了，体温正常。”
“大小便都正常吧？”
“正常。”
“今天继续输液消炎，等会儿开了药护士会来打针。”
“李医生，化验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妈妈插嘴问。
“也就这一两天吧。”医生答到，“要是化验结果没问题，过两天应该可以出院了。注意清淡饮食。”
“57床，今天觉得怎么样？”李医生转向中间床。
阿姨碰碰儿子，“医生问你话呢。”
这男人才慢慢抬起头，脸很清瘦，小眼睛睁不开的样子，“还那样。”好不容易吐了三个字出来。
“一定注意不能再抽烟，一边治一边刺激，这病怎么能好？”医生大概被他这慢条斯理的三个字打击到了，声音也严厉起来，“再发现抽烟我们就让你出院了。”
“出院就出院，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吗？！”这句话倒说得挺溜的，可能在脑子里想过很多遍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阿姨着急了，“李医生，你别跟他计较，他心情不好，说话不经大脑。”
李医生也不再跟那男人说什么，跟妈妈说：“有空让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呼吸点新鲜空气。”
“哎，哎，好的。”阿姨连连点头。
医生到底见各式病人多，知道如何涵养自己，不被病人情绪所左右。他知道不拿病人的无礼来惩罚自己。
一群人随着医生挪到门口那张床旁边，护士跟过去，“哗”一下把床帘拉开，“白天不要总拉着床帘，打开通通风透透气，对身体好一点。”
女人一下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眼前，她抬手挡了一下阳光，突然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起身拿纸巾捂住嘴巴。
“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吧？在这里休息不好。”女人停了咳嗽，对医生说。
“可以，我们建议给你办转院，转到省里专业的肿瘤医院去就诊。”
“不麻烦医生了，出了院怎么办，我自己想想再看。”
“你自己签字确认就可以，但一定不要耽搁，肿瘤发展起来速度很快，越早治疗效果越好。家属什么时候能到？”
“不用等家属，我自己可以决定。”女人冷冷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