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自己的心目中,我是一个理想青年。虽然“理想”这个词已经不流行了,我还是愿意用它来形容自己。
我的理想不是小学作文写的那种高大上的职业理想,它是我现实生活的支柱、补充和平衡,是因着缺乏而滋生出的补偿。没有它,恐怕我已经像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个青年,为了逃脱无聊又繁重的工作追逼,而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好几次,我想变成那样一只大甲虫,逃出那头吞钱的怪兽挥舞着的利爪。
我没有变成甲虫,多亏了我的理想。我将现实的饥渴变成卑微的理想,许给自己将来拥有,延迟消费。
在这座城市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养了一头吞钱的大怪兽,我的理想跟它有关。
二十岁那年,正是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即将更替的跨世纪历史时期,我来到深圳,落脚在这座城市刚起头开发的NS区。这个区当年还是城中村的模样,一个大型商场还没有,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在修路、建房;一栋挨着一栋的农民房。杂货店、服装店、理发店、菜摊,零零总总,散居着,裸露着,没有美感可言,只为满足需要而存在。
那时候还有招手即停的黄色中巴车,到我女朋友住的LH区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LH区是深圳最早建设起来的区,那里才有城市的气息,高楼林立,有气场强大的商场和超市。走在其中会意识到自己是从小城镇来的,忍不住看看脚上的鞋是不是沾满了泥土,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合适,老感觉衬衫的衣角从裤子皮带圈里露了出来,浑身上下不自在。虽然是同一个城市,但从NS区到罗湖,被称为“进城”。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南山会成为后起之秀。
十五年后我回到曾经工作过的小乡镇,它还是过去的样子,甚至更加破败。同样的十五年,深圳的南山俨然已经成长为大家闺秀,许多年轻人爱上了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见证了她的成长。
我的女朋友娜娜活泼开朗、美丽动人、落落大方,她走在金碧辉煌的大厦和走在她家里一样自在。
她喜欢逛大商场,虽然她知道我没有钱给她买,她自己的钱包也同样干瘪。但是她敢,她能很有底气地叫服装店的销售小姐拿她看中的衣服给她试,好像多少钱都不在话下,她最后不买只是因为这衣服她不喜欢,跟价钱无关。
她跟我说:“试试嘛,怕什么,大商场里品牌服装的服务态度比私人小店强多了,不用担心试了不买会挨骂,她们不敢,她们被培训说‘不好意思,没有帮到你,欢迎下次光临。’不过,在同一家最好不要超过三套,她们收拾衣服也不容易,多了难免心里不舒服。”
她做过商场品牌服装的销售,了解内幕大概就是她的底气。
她还告诉我:“好的销售就要能不厌其烦地给顾客推荐适合她的服装让她试,试到她不好意思不买。”她到底没有成为好的服装销售,虽然理论上她知道怎么做,但相比卖出衣服,她还是宁愿少整理几套衣服。
逛商场的时候,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她不能体会到我,一个脸皮比较薄、自尊心比较强的男人的感受。我尽量避免和销售小姐目光对视,对视一下我就会脸红,可还是不能避免她们热情地招呼:“先生,给女朋友买一件吧,你看她穿得多好看呀!”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每次都是女朋友出来解围说:“不要了,我不喜欢。”销售小姐虽不好再多说什么,我却感到针芒在背,心里好像有蚂蚁在爬。但是,我不能因此剥夺娜娜逛街的乐趣。后来工作攒了一点钱,没有养怪兽前也给她买,通常她也只买打三折以下的换季衣服。她体谅我赚钱不容易,我即感激,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还是我住的这个区适合我,晚上吸双人字拖,可以踢踢踏踏随处逛,不用担心投来异样的眼光。
选这个区居住本是无奈之举,只是因为房租便宜。
我住在一栋八层楼的农民房的第八层,这一层不算完整的一层,楼下都是一梯两户,每户都是两室一厅,租金是每月八百元,第八层相当于阁楼,只有一间,但是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房租每个月300元。冬天还好,这里的冬天不冷,夏天房子里热得像蒸笼,只能往外跑,还好我白天呆在房子里的时间不多。这层楼有一个好处是离顶楼平台特别近,上几级台阶就到,感觉象我住房配套的大院子,白天有人上来晒被子,晚上几乎没有人上来,可以乘凉看星星。能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这个价钱在娜娜住的附近,只能租一个四人间的床位。
我们需要独立空间。
娜娜住在她的小姨家,是带电梯的花园小区,和她十六岁的表妹共住一间。
她居住的环境和我这边有天壤之别,可是我这边是独立的自由空间,就有不可替代的优势。
要是我,我宁愿选择住脏乱差的农民房,也不愿寄人篱下。我想让娜娜搬过来一起住,可娜娜说她小姨不放心她住外面。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话就是我的圣旨,我对她唯命是从。
虽然很多事情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如果她和我的想法不一致,我总是愿意相信她是对的,我愿意她按着她的想法生活而不是我的。
我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为她,或者说,是她带我来到这座城市,这座以神奇的速度发展起来,令世界瞩目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