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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禁足三个月

天色暗沉时分,商妍还是回了宫。步入宫门好久,她才忽然记起原本送去当作进门的身份物证的玉佩留在了丞相府,顿时有些心疼——那玉佩是先帝所赐,是当年东廷的贡品,跟着她已经数十年,原本是一对,可是定情信物呢。君怀璧心思缜密,想来压根是不打算把这信物还给她才不提起,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把两块都还给她得了?

天色已晚,永乐宫灯火通明。

商妍揣着一丝暴躁入宫,才踏入一步,就被小常一声哭天喊地的号叫吓得心跳连连。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快急疯了!”

“陛下也在,等着您足足两个时辰了!”

“快!公主快些去换身衣服,陛下还在厅堂等您!”

商徵?

商妍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换了衣裳奔向厅堂——商徵素来不常到永乐宫,政务繁忙之时甚至半年都难得来上一趟,怎么近日却连连造访?

一盏茶后,商妍收拾得当,照旧披上惯常的皮囊,推开门朝端坐在屋内的商徵行礼,弱弱叫了声:“皇叔。”

商徵依旧冷着一张无邪的脸,明亮的烛光把他的身影剪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他不答,商妍越发局促,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皇叔夜访有何事?”

商徵依旧沉默,眼角却已然有了一丝冷意。

商妍顿时了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缩着身体悄悄在心底叹息:这一跪,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妍乐知错。”思来想去,她低声服软,“不该私自出宫,更不该……不该不避嫌,去探望杜侍郎,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害皇叔忧心,是妍乐的过错……妍乐只是挂念杜侍郎的病情,以后不敢了,还望皇叔谅解。”

真真假假各掺一半,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商徵的脸色,却发现事情似乎与她预料的不太一致:商徵这一次有些反常,他瞧着她乖顺怯懦的模样,眼底的冷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竟像是被点燃的冰。

怎么回事?

“跪足半个时辰。”商徵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他道,“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追究。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说罢,便干脆利落起身离去,留下商妍跪在原地发了好久的愣——商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可他是当朝的皇帝。当皇帝就该日理万机,杀伐果决,跑来永乐宫喝上两个时辰茶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她偶尔心痒手痒,想看看君相有苦不能言的脸时才会做的事情吗?

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这似乎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商妍这一夜睡得香甜,不仅香甜,还不经意梦回往昔,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琐事。

在商徵还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皇叔的岁月,她其实也是有过一段并不惧怕他的时候。一场醉酒,她躺在床上半个月,刚醒来的时候,一闻着酒味儿就会头晕目眩。可惜宫闱之中,不管是各种宫宴还是家宴,小事如赏花,大事如祭天,最不缺的就是佳肴美酒,她又是皇长女,有那么小半年时间,她练就了在任何有酒出现的场合倒头就睡的绝活。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正经差事都还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先帝就派了他盯着随时会睡着的皇长女。

她心思活跃,闲不下手脚,他却冷冰冰只会负手皱眉;她怕他,他烦她;她爬假山,他在山下皱眉等;她捞荷花,他在湖边皱眉等;她掉下湖,他皱着眉头往下跳;她一不小心又醉了,睁开眼时瞧见的一定是他皱着眉头的冰山木头脸……

她渐渐卸下对他冰山脸的惧怕,闲来无事也会鼓足了勇气去扯他的袖子缠他,一声声地叫着皇叔。

“皇叔。”他每次都皱着眉纠正。

“皇叔。”她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叔。”

“商徵皇叔!”

“皇叔。”

“商徵商徵商徵皇叔!”

……

九岁那年,邻国摄政王来访,还带了个十来岁的郡主。那郡主嚣张跋扈,一根鞭子看谁不悦便抽,就连她这皇长女也险些遭了她毒手……

后来呢?

日出时分,商妍在迷蒙中睁开眼,瞧着被褥上那一寸阳光发起了呆。

毕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所有的回忆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隐隐约约,她只记得那小郡主的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再往后的记忆便如同一团糨糊再也抽离不出完整的脉络。

“公主醒了?”小常推门而入,笑眯眯地端上洗漱的器具。

商妍尚在混沌中,好不容易清醒彻底,好奇地问:“你为什每次都那么及时?”每次她一醒来小常就可以知道,这么巧?

小常吐舌头:“这是做奴婢的责任嘛。”

商妍狐疑地洗漱完毕,坐到梳妆镜前,才发现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新的步摇。这是一支漂亮的珠玉步摇,也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工匠人力才收集齐如此细小圆润的珍珠细细穿成一弯新叶模样,精美无比。

“这是陛下早上赐的。”小常站在她身后轻笑,“奴婢听说公主和陛下打小就亲密无间。虽然外头流言蜚语,可小常觉得陛下还是很疼爱公主的呢。”

商妍凉飕飕道:“昨夜你没瞧见本宫被罚跪?”

小常一愣,噘嘴嘟囔:“那也是您自己悄悄溜出宫……”

商妍沉默地把步摇收进盒中,冷冷地道:“小常,这个月月俸请大伙儿喝酒吧。”

“公主……”

午后,商徵的旨意由安公公带到,宣商妍御花园见驾。

商妍无奈,又回房翻出了那支新赐的珠玉步摇,磨磨蹭蹭地跟着安公公前往御花园——这宫里,商妍想不通透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已经位及丞相的君怀璧为什么抵死不从,不肯娶她这公主;一件是商徵贵为一国之主为何喜欢看她一次次颜面扫地。他似乎很喜欢先将她打得跪地,再冷飕飕补上一颗糖果,如此轮回,冷眼看她浮沉。

这人,不止冷心冷肺,还恶劣残忍。

御花园里一路芳草已经抽芽,商妍跟着安公公来到御花园景致最好的草地上。原本以为会见着商徵一人冷着脸喝酒,却不曾想第一眼见着的居然是一片缤纷云袖。八九个司舞身着云裳轻歌曼舞,不远处的赏花亭中才是眉头微锁的商徵。

安公公早已告退,商妍傻了眼,迟迟不敢迈步上前:商徵并不是个耽于音色的人,宫中乐坊除了宫宴或是逢上朝中大事才会派上用场,这次他居然在认真地看舞?

只是……看舞都能看得冷眼皱眉的,恐怕也只有商徵一人吧……亏那群司舞还满脸笑意跳得下去……

“妍儿。”商徵终于发现了呆呆地站在司舞对面的商妍。

商妍听见了,小心地绕过司舞进入亭中,对着他行了个礼。

商徵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懈几分,道:“你可知杜少泽今晨转醒了?”

商妍心中一跳,摇头。她只知道杜少泽会马上转醒,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知晓。商徵知道昨日她去过侍郎府,莫非这次是要……秋后算账?

商徵盯着她的眼睛沉吟,良久,才稍稍挪动下位置,把皇座腾出些空隙。

商妍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坐到他的身旁。

淡淡的酒味弥漫在亭子四周。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闻闻就醉,不过能少吸入一点酒气还是少一点的好。

司舞们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令,一曲舞罢便没有接下一曲,而是行了礼鱼贯而去。偌大的一个御花园寂静得只剩下鸟鸣虫叫。商徵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桌边俨然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壶,更远处,还有一个酒坛。

这……商妍犹豫开口:“皇叔,您……”醉了?

商徵有个了不得的特性,平日里是一张寒冬腊月脸,喝醉了便是万古冰山脸。有些人喝酒越醉越是逾矩闹腾,商徵一醉却是越发冷静自持。她早就听说几个皇叔都尚在人间之时企图拐他出去灌醉了瞧他会不会变脸,结果所有人都倒下了,最后是最小的商徵派了人送他们各自回府。从此,西昭皇室再无人有兴趣与他拼酒。

“皇叔若是醉了,妍乐叫……”

“你的玉佩呢?”

“啊?”

商徵目光如冰,落在她的腰间:“玉佩?”

玉佩……商妍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忽地脊背濡湿,心跳忽然停滞了几分——玉佩……她能不能告诉他玉佩被君怀璧借走不还了?

“妍乐不小心把它落在永乐宫了。”

“去取。”

“丢了。”

“禁足三个月。”末了,商徵冷冷地道。

“是。”

一次逾矩,杜少泽一条性命换来禁足三个月,算不得什么赔本的买卖。商妍柔声应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不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她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手腕——只一瞬,她就重重摔在了皇座之上,手肘撞上梨花木扶手,顷刻间传来的酸痛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商徵就站在两步开外,冷淡的眼里依稀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沙。

他醉了。商妍不太确定这一点,也不敢多动弹,她稍稍动了动疼得颤抖的手,扶着皇座缓缓跪地——

“站起来。”商徵冷冷地道。

商妍迟疑片刻,缓缓起身。还未站稳,衣襟便被商徵拽了过去——她被迫极近地对上他寒潮肆虐的眼,额上依稀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实在太高,她的脚尖不能着地,整个身体凌空蜷曲得发颤。有一瞬,她几乎想一拳打过去……

可是不行,她不能。

“为什么不反抗?”商徵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说,“我常在想,是不是十年前你与别人换了身份。”

“不过,你有胆量去救治杜少泽,倒让我看清了,你真是商妍。”

“为什么,你在我面前如此胆小如鼠?”

为什么如此胆小如鼠?

商妍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他的眉眼。她是胆小如鼠,对他的惧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敢扯着他袖摆撒娇,可是那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怕他,十年前她藏在母后身下,隔着母后浓密的乌发看到他踏着尸身而来,银白的长枪刺穿叛党的胸口,红缨上滴落殷红的血。他差人搬开母后的身体,把她拽出血堆,淡漠地问身边的君怀璧: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她原本惊惶委屈地想搂住他的脖颈哭号一句皇叔,可是他却只是拽着她的衣襟把她提到了半空,问一个谋士杀还是留。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听了十年的公主千岁不过是一句空话,公主哪有千岁,公主的生死只是一个字而已。

她怕,恐惧入骨髓,他的目光是刀、秋风是刀、鸟鸣是刀,一切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刀,一刀一刀剜肉蚀骨。

她没能在被提起来问是杀是留的一瞬间尖叫出声,然后,再也叫不出声了,所有的刁钻蛮横几乎是在一瞬间消磨殆尽,空留下无穷无尽的恐惧,从此便是一片荒芜。

而如今,他竟然问她为什么在他面前胆小如鼠?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的身体终于落了地。她却不敢睁眼,手脚依旧战栗,良久才稍稍睁开眼,她惊惶地看着商徵,看他紧皱的眉头,硬生生从喉咙底挤出一句:“皇叔……”

商徵的神色已经沉寂下来,他冷笑:“我倒不知,妍乐公主竟然有如此医术,救治得了倾尽太医院都救治不了的病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你铤而走险救治之人可是害你背了杀人泄恨名头的真凶?”

商徵实在靠得太近,商妍用力地喘息才能压下心头的惶恐,粗略思索他的话语——杜少泽昨日透露的事虽然断断续续,她却也已经猜到大半,原本合作是为了挑起容将军与商徵不和的算计,那这容家小姐容解儿不过是一颗被牺牲的棋子,听商徵的话中意思,难道这棋子竟是杜少泽自己亲手除去的?

“商妍,你好大的胆子。”

商徵居高临下,冰冷的言语却像是从地底传来。

原来,昨夜不过是个引子。

商妍咬牙撑起身体,匆匆看了一眼商徵近在咫尺的眉眼,轻声道:“商妍……知错。”

商徵却冷笑,道:“你的知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了些。”

“皇叔……”

“回宫禁闭。”

“是。”

天终于放晴。商妍是踏着一路的阳光回永乐宫的。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压惊的茶,安公公就带着商徵的旨意上了门。

禁足三个月。

在宫中常见的惩罚中,禁足恐怕是最轻的一种,她一不是商徵的妃嫔不必害怕失宠,二不是日日争上游的朝臣怕阻碍官运,禁足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惩罚。至少这三个月再不会有什么让她出丑的宫宴,倒称得上可喜可贺。

“公主,您就暂时委屈三个月吧。”安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安抚,“您昨日悄悄溜出宫去,陛下可是一本折子都没看。昨夜回寝宫还喝了一坛子酒,那脸黑得呀,禁足三个月,还真是轻了呢。”

商妍听得稀里糊涂,问:“昨夜他离开永乐宫还好好的呀?”昨夜罚也罚了,吓也吓了,永乐宫的茶他也喝了好几壶,竟原来是憋着气回去的?

安公公笑了:“那老奴就不知了,陛下的心思我等凡人哪能参详?”

还不是阴晴不定恣意宣泄。商妍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带着圣旨慢悠悠地往内殿走,却听见身后安公公不轻不重地投来一句:“公主,老奴侍奉陛下十年,深知陛下仁厚,虽天子龙威不可触怒,不过公主若是熬不过这三个月,倒可以试试服软几句,与陛下说上几句贴心话,依陛下对公主的宠爱,兴许这惩罚就可以免了。”

商妍闻言脚步微滞,脑海间忽地行云流水般掠过些迷蒙的记忆,一时间脚下仿佛踏了云彩似的浮软——很多年前的夏日,先帝带着宫中妃嫔北上避暑,她在避暑山庄的大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杈上看到个鸟窝,一时兴起,趁着大伙儿午睡躲着宫人悄悄爬上了树,谁知上去容易下来却难,她抱着树枝哭号着找人来救,可宫人们找来的梯子却一架比一架短……

那时候,那个冰脸商徵照例皱着眉头站在树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哭得抽搐的她,目光冷淡得好似在看一场笑话。

她委屈地迭声叫皇叔,却换来他更加不高兴的脸。

她趴在树上泪汪汪地看他,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朝他吼道:“皇叔,您再走近点——”

“皇叔,您接住我好不好——”

“皇叔,再近点,再近一点——”

慌乱的宫人,嘈杂的院落,炙热的阳光照耀着冷冰冰的商徵。

那个时候,距离宫变还有半年。一切的一切,明明曾经是完满过的。

自从被禁足那日,商妍便安安分分心安理得地关上了永乐宫的宫门,差了两个宫人守在门外,只探听三件事情。

一是杜少泽杜侍郎是否已经转醒,他是否差人来探望;二是容解儿之死的谜团是否已经水落石出;三是君相是否差人来送还她落在相府的玉佩。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与永乐宫无关。

禁足期间,商妍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待到第五日,她按捺不住差了小常外出探听杜少泽的消息。黄昏时分,小常一脸异样地回到了永乐宫,见着她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杜少泽醒了吗?”

“醒是醒了……”小常支支吾吾,“可是……可是奴婢听说,杜侍郎四天之前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开口便语无伦次疯疯癫癫,可能……可能是得了失心疯……”

“失心?”

“是呀,听说君相隔日就曾上门去问查过容家小姐的事,只是始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外面都传……”

商妍微微锁了眉:“传什么?”

小常的眼色越发躲闪,半天才嘟囔着挤出一句含糊的话来:“外头那些烂舌根的人在传,杜侍郎醒来前一日公主去了侍郎府,还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杜侍郎之所以得了失心疯,是、是……是公主……杀人……灭口……”

商妍低下眉头,沉默不语。

“公主……”

小常的声音透着忧心忡忡,商妍却没有精力解释。商妍眯着眼瞧了一眼宫墙外的夜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凭心中骇浪渐渐平息:瓜田李下,原本就惹人非议,她前往侍郎府那日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成就今天这样的局面。明明那日她离开之前杜少泽是清醒的,怎么会突然得了失心疯?

宓妃长眠一个月醒来也不过身体大损,难不成,杜少泽房里还有其他东西?又或者,是那个杜少泽没能说出口的指使之人做的?

只是不管有多大的怀疑,如今她禁足在这永乐宫,不论有多少心有不甘皆是空谈罢了。即使如今一闭眼便是分别那日杜少泽执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睛,她也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事到如今,她也不过只能看着窗外月色低念一句:“你会活着的吧。”

活着,终究比死了好太多。

又过了三日,宫外忽有消息传来,说是得了失心疯的杜少泽杜侍郎在一个夜晚被刺客掳去后生死不明,城中禁卫遍寻一整夜毫无线索空手而归。

隔日,侍郎府走水。城中一夜灯火如昼,无数人拥去灭火,却依旧不能阻挠仿佛染了邪性一般的大火,所有的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烧成了一片焦炭。第二日天明,侍女小厮们在灰烬前跪了一片,哀号声惊动了半个帝都。

容家小姐离奇死亡在先,杜少泽沉睡数日,醒来便疯了,不久又被掳,宅府大火化为乌有。一夕间悠悠众口如洪崩,俨然所有的矛头都已经指向了永乐宫。

翌日,商徵忽然下令禁了宫中悠悠众口。从此宫中谁要是再提容解儿之死或是杜侍郎的莫名被掳,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赐白绫一丈。一夜之间,所有的流言蜚语就像是日出后的露珠一般消失殆尽不留一丝一毫的印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彼时商妍正坐在院中折了一根新抽芽的柳枝逗弄着雪白的毛球儿。

毛球儿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长得毛茸茸的圆滚滚的,简直像极了一个球儿,也不知是哪个妃嫔宫里走丢的,前几日突然翻墙进了永乐宫,被打扫的宫婢发现了,送到了商妍面前。

这肥硕的白猫儿脾气奇大无比,一双眼碧绿像翡翠。任凭是谁,只要稍稍过了界限它便毫不留情一爪子挠下——永乐宫中几个宫婢和宫人每人刻了三道血印,小常气得想用麻袋套了它把它丢出宫去,却不曾想它一见到商妍顿时柔顺了一身的逆毛,喵喵叫着游走到她脚下,歪着脑袋蹭了蹭。

顷刻间,所有人呆滞。

商妍在小常的惊叫声中蹲下身小心地探出手,尚且犹豫要不要触碰之时,那只高傲的白色毛球儿很自觉地抻长脖子,送上了柔滑无比的脑袋——

“喵。”

小常傻眼看了许久,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势利眼!”

宫婢和宫人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也不知这宫闱之中究竟是哪位妃嫔有如此神技,养出这样一只识时务的猫儿。

不论势利与否,有了毛球儿陪伴,这禁闭的日子似乎变得顺畅起来。如是,逗猫儿听曲儿,一个月如白驹过隙般过去了。

禁闭也有禁闭的好处,即使外头满城风雨,永乐宫依旧是天朗气清,任凭全天下都在猜测妍乐公主先杀容解儿后掳杜少泽,巧取豪夺杀人灭口十恶不赦,只要她自个儿不去探听,就不会听到任何有损心情的谣言。

一个月风平浪静,杜少泽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商妍几乎要把容解儿的事抛之脑后,直到孙御医上门来验查月前她伤在手心的伤口,才带来了一点外头的新鲜事儿。

容解儿的尸身竟然还未下葬。

这是件毛骨悚然的事儿。

她听得差点儿扯裂了伤口,疼得眼圈通红才小声问孙御医:“如今都将近四月,一个半月不下葬,这尸身……”

孙御医上药的手势轻柔,面上却僵硬得很。他说:“老臣听闻容裴容老将军许下誓言,真凶一日不归案,容小姐便一日不下葬。这一个月以来,容老将军日日跪在御书房门口祈求陛下做主,陛下念他戎马一生年纪尚高对他的无礼之举不予追究,却也未曾真正接见过他……”

“他……一直跪着?”

“是,这一个月容老将军昏厥过去数次,还是老臣去诊的脉。”

孙御医面带愁容,一副颇为同情的模样。商妍静静地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浮躁。容老将军的确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容解儿也是无辜惨死可悲可叹,只是这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干系,为何事态步步发展会变成现在这副境地?

商徵越是禁言,越加确信了她是杀人凶手的身份。

宫中禁言,却禁不了人心。

等她三个月禁闭期满那日,恐怕全天下都已经不再需要口口相传,只需一个名字就能了然落实其中结局的时候,她所谓的清白恐怕就算是沉冤得雪也未必有人愿意相信吧!

“孙御医,你也觉得本宫是凶手吗?”

孙御医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并未躲闪,他道:“老臣虽愚钝,却也知晓杜侍郎为何长眠,公主若真要杀杜侍郎,只消不闻不问便可。”

言下之意,便是相信她并非凶手。

商妍抱着毛球儿幽幽叹息:“可人家不相信啊。”

孙御医却笑了,道:“公主睿智聪颖,有何吩咐尽管开口。老臣受恩于先帝,自当为公主效命。”

商妍了然,笑得咧开了嘴,挠了一把毛球儿雪白的毛,眯眼道:“孙御医,你说凡人如果日日待在一处会不会心情郁结,食欲不佳,小病小灾滚成大病大灾,久而久之性命堪忧?”

孙御医一愣,了然道:“自然。老臣定当禀报陛下,公主身体堪忧,日久恐伤及肺腑。”

商妍听了连连点头,恭恭敬敬地送走孙御医。

谁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第二日安公公就带着商徵的旨意摇摇晃晃入了永乐宫,阴阳怪气地宣旨:“孤念及妍乐公主久居永乐宫,身体堪忧,特赐升平宫小住,养精蓄锐,调养身体——”

商妍呆呆地听完,一时间竟无语凝咽。

升平宫是什么地方她当然清楚。当年宓妃得宠鼎盛之时,先帝差了五百巧匠在皇宫背面的山坡上修葺了一座华美堂皇的行宫,取名升平。这升平宫依山而建,宫中有池,绵延数十顷,绿荫葱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比御花园还要精致上三分。

商徵这个“特赐”等于是给她换了一只大一点儿的鸟笼……

“公主为何不高兴?”安公公笑道,“那升平宫可是好地方,空了十年都未曾有人入住,前阵子德妃缠了陛下好些日子,陛下都没有应允呢。”

好个殊荣!商妍干笑:“小常,替本宫恭送安公公。”

“不急。”安公公道,“老奴这儿还有一道圣旨,请公主接旨——”

商徵的第二道旨意是命商妍准备准备,三日后随驾前往帝都西郊祭陵。

每年的春季是西昭祭祖的时日,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宰羊敬请神明祭奠先祖,西昭皇室更是会召齐文武百官齐聚帝都西郊皇陵,共同祭祀历代帝皇的在天之灵。

商妍听得一身僵硬,脖颈边似乎依稀残留着商徵那冰冷手指的余温,站在宫内看着安公公留下的水墨广袖裙,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害怕,即使隔了十年,恐惧依旧无法消散。

对商徵的恐惧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深入骨髓。即使他这十年间并未做过什么残暴的事来,可是在记忆中,在梦里,商徵始终是染了血的。

越是曾经深深依赖,越见不得幻想破灭。就算是桃花幻境也会变成阴曹地府。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认知,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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