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3日,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在蒙古高原逡巡数日后,大举南下。
江南省,吴境市,云来山,漫山枫叶由绿转红,自山腰发源的兰溪载着各色各样的枯枝落叶时缓时急地向山脚流去,秋意渐浓。
山脚下,许秋阳,一个倒霉的包工头,正枯坐在兰溪边的草地上……钓鱼?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皱着眉头发愁,虽然他面前放着一杆自制的钓竿。
为了躲避追债者,许秋阳跑到这大山里已经十天了,身边一无所有。
十天前,吴境市最大的在建商品房项目兰风雅苑因资金链断裂停工,开发商兰天实业老板陈述品跑路,音信全无。一时间,交了预付款的购房者、款项未结的建材商、负责风控的银行放贷主任、放高利贷的黑道,以及没拿到半分工钱的农民工,全都炸了锅。作为项目合伙人和建筑承包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处于懵逼状态的许秋阳。
陈述品,许秋阳的发小,一个许秋阳自认为知根知底的人物,在许秋阳一直过着惨兮兮的包工头生涯时,一手创办了涵盖餐饮、零售、机械制造等领域的吴境市数得着的综合性大企业——兰天实业。
一年前,在业界普遍不看好房地产市场未来前景的时候,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一直和房地产行业保持距离的兰天实业竟然开始涉足房地产,着实让吴境市的众多企业家大跌眼镜。而兰风雅苑正是兰天实业进军房地产业的第一个开发项目。
此时,干了十几年包工头的许秋阳也有点干腻了工程建筑,受气不说,本小利薄,难有发展,就想着找个机会让自己的公司转型开发商,过一过当业主的瘾。一听到兰风雅苑项目立项,许秋阳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便二话不说,立即找上了陈述品。
凭着和陈述品一起长大的香火情,许秋阳的兰溪建筑轻松地成为了兰风雅苑的建筑承包商,而他自己也靠着全部家当八千万元的入股,成了兰风雅苑项目的合伙人。
一切本来看起来很美好,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许秋阳呆呆地自言自语道。
原因不言自明,许秋阳被坑了,被黑了心的陈述品狠狠地坑了。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由于市场需求不振,加上电商的影响,实体企业的日子普遍不好过。撑了几年之后,兰天实业的公司业绩持续恶化,不得不靠举债度日。积重难返之下,兰天实业负债累累,离破产清算只有一步之遥,这让习惯了众星拱月、威风八面的陈述品怎么能忍?
一番算计之后,陈述品想出了一招绝户计,先借着兰天实业的余威,利用房地产把银行和购房者都套进来,狠宰一笔,然后跑到国外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银行的贷款、购房者的预付款,加起来几十亿,足够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为了给了外界兰天实业发展良好的错觉,陈述品一直不断的拆东墙补西墙,不惜暗地里靠着高利贷给兰天实业续命,维持住了兰天实业的信用评级,这才有了给所有人的致命一击!
本来想着靠兰风雅苑翻身做主人的许秋阳成了最大的输家——投进去的钱全被卷跑了,各种债务却丝毫脱不了关系,谁让他是合伙人呢,而陈述品的合同和账目又做得非常恶毒,处处不留余地,把许秋阳往死里坑。
几十亿,怎么还?自己辛苦这么多年,只不过赚到了这个数字的零头,况且还全部搭进去了。没办法,许秋阳也只能跑路了。
相比于陈述品精心策划的跑路,许秋阳的跑路堪称慌不择路。
当得知陈述品跑路的消息后,追债者将许秋阳的公司和住所团团围住,银行冻结了许秋阳的所有账户,还不上钱又生怕被众人怒火撕碎的许秋阳浑浑噩噩的跑进了云来山,来到了总能给他心神带来安宁的兰溪。
兰溪,因源头四周遍布建兰而得名,是云来山真正的万物之母,为云来山的一草一木、鱼虫鸟兽供应着源源不断的水流,日复一日,慷慨无私。
在过去的一些遥远的日子里,兰溪也曾经是哺育许秋阳的半个母亲。
几十年前,许秋阳的父母作为下乡知青插队到了兰溪村,两人在集体劳动中渐渐互生情愫。
某日,二老以兰溪为媒,山盟海誓,共结连理。
又某日,在兰溪边洗衣服的许秋阳母亲突然一阵腹痛,且疼痛难忍,由于毫无经验,就一个人稀里糊涂地在溪水旁生下了包秋阳。
事后,许妈妈生猛地用手扯断了脐带,将孩子放在溪水里淘洗干净,小心地放在一旁木桶里,便又继续埋头洗衣服。
这一幕,把听到孩子哭声从地里赶来的一众人等,雷的外焦里嫩,并作为兰溪村的传说流传了下来。
当时正值云来山秋风飒飒,正午日头当照,兰溪粼光潋滟,于是兴高采烈的许父给儿子取名秋阳——涵义源于苏东坡的《秋阳赋》:“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阳之坚百谷;吾恶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木。”,取君子温润如玉、高风亮节之意。可惜,活了小半辈子的许秋阳一样也没做到。
在那个物质匮乏和医疗条件其差的岁月里,兰溪里的鱼虾给许妈妈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这才有了充足的奶水,让许秋阳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最易夭折的襁褓时光。所以,兰溪当得起许秋阳半个母亲的称呼。
后来政策变动,知青回城,许秋阳的父母通过自学考试当上了老师,在吴境市里有了稳定的工作,许秋阳也远离了兰溪,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回来的次数变得很少了,可兰溪带给他的安宁的感觉却一直未变。
几十年过去了,兰溪村由于道路不通,生活不便,村民都搬到了山外的云来镇上居住,现在整个村子已经完全破败,成了山鸡野兔、刺猬獾子的天堂。
在一般人眼中,这种骤然失去了人气的村子很是阴森古怪,常常有闹鬼的传闻,即便是白天,看上一眼,也会浑身汗毛直竖,心里发毛,更不用说是漆黑的夜晚了,那简直就是阴曹地府既视感。
而此时此刻,旁人轻易不敢涉足的村庄反而成了许秋阳最安全隐秘的避难所。尽管夜晚宁静的村子里传来的奇怪声音也会让许秋阳毛骨悚然,但这种对于未知的单纯恐惧与躲避几十亿债务的安全感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望着空旷无人的村庄,望着川流不息的溪水,许秋阳只感觉物是人非,岁月蹉跎,时间这把杀猪刀真是一点不留情面。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母,那两个为了自己操了大半辈子心的老人,他们是否安好呢?
许秋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似乎总会不经意地想起父母,以前忙的时候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而这个家直到此时此刻才又重新清晰起来。
这大概是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共同的心境吧!
“求老天爷保佑,我的事千万不要连累爸妈!最好让他们对我的境况一无所知,免得他们担惊受怕!”许秋阳虔诚地祈祷着。
可想想面临的境遇,许秋阳心中又满是绝望——冥思苦想了十天,竟发现自己毫无应对办法。
十几年前,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许秋阳意气用事,放弃了原来父母为他规划好的前途,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投身建筑行业,攒了一些经验和人脉后,光荣晋级包工头——一个他从小因为名称而极度厌恶的职业。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在做包工头的第一年时间里,由于开发商物资部与建材商内外勾结,以次充好,导致工程质量出现问题,许秋阳因为连带责任,被罚的倾家荡产,把工作几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一夜回到解放前。但许秋阳坚持了下来,在不断地被坑与坑人斗争中,总结经验,把事业一步步艰难地做大。
因为吃苦受累、吃瘪受气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在其后漫长地做包工头的日子里,许秋阳虽然常常也会后悔当初冒失地进入了这个行当,总想着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可对比了周围大多数人的生活后,发现自己竟然过得还不错,至少在物质上是这样,许秋阳便不由自主地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然后用“既来之则安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等鸡汤不断地催眠自己。就这样,许秋阳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改变自己的机会。
可惜这世上感冒药常有,后悔药一直没有。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许秋阳也只能暗暗发狠,如果有来生的话,自己一定不做包工头,这家伙,做来做去完全是一场空啊。
日头逐渐沉下去,山雾渐起,几只老鸦从村里的房顶上展开翅膀,优哉游哉地飞向了远处的林子。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厚重的凉意。
“算了,不想了,先解决今天的晚饭再说吧!”许秋阳自我安慰道。
由于是匆忙逃进云来山,什么东西也没带,十天时间里,许秋阳只能通过自制的钓竿钓鱼果腹,再摘些野菜野果充饥,倒也不怕饿死。
盯了水面一会儿,作为浮标的狗尾巴草终于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鱼上钩了!”
许秋阳站直了身子,缓缓地提起钓竿,准备收获今天的晚餐。
“咦,拉不动,看来这条鱼分量不小!”
许秋阳在手上加了把劲,充作鱼线的草绳绷得笔直,水中的鱼却丝毫不买账,反而拽得他一个趔趄。
突然,许秋阳脚下一滑,整个人径直向水中倒去。
迎着清澈见底的溪流,许秋阳只感觉自己倒霉透了。
“噗通”一声,许秋阳摔到了水里。
“啊!”许秋阳的脑袋磕在了水里的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