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城是一座四方城。
名字由来要追溯到三百年前:一个姓梁的小伙子在海滩上挖了一口井。
后来井干了,井壁上结出了掺沙的盐粒。
边荒之城没什么可称道的。
比长安高耸几十米的城墙,占地百里的雄城,中原人只觉得这是边荒行商的谎言。
但混杂泥沙的黄盐真真实实就在眼前。
于是中原人对这座东海的城市便只记住了黄盐、姓梁的愣头青。
以讹传讹,以种植黄粱为生的边荒小城,热爱吹嘘、衣不蔽体的穷苦行商成了最后的刻板印象。
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运河挖到了这里。
一船又一船的珍珠装饰了长安女子摇曳的风情,一船又一船的状元红癫狂了黄粱城的夜。
随着近海珠蚌的绝迹,只会一手深潜的采珠人看着好像蒙上一层面纱的城市,感觉比在海中的视线更浑浊了。
他们在戏台下听完最后一个匪夷所思的关于采珠人的幻想故事,在赌坊里输掉了最后私藏的珍珠,像珠蚌一样的双手盖住脸庞,混进人群里去了。
像故事里说的,人鱼混血的新娘,终于流干了眼泪。失去所有爱情的人鱼变成了鱼,游进了深海。
黄粱城中流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说。
而现实并不会比传说更合理。
大运河的由来追根溯源,是珍珠。
神圣文武皇帝脱掉了鞋子扔向邻国的使者,宣布皇帝只有一个,你们的皇帝,我不承认。并且引经据典,声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滨莫非王臣。
“滚回去,现在!马上!”
使者阴鸷的回头看了一眼,脑袋没了。
“大隋神圣文武皇帝要你立刻称臣,不然血洗!”
“在座的使者有一个算一个。会说话的自己去带话,不愿意的,跟他一样。我大隋,个个都是人才,千秋万世!”
“神经病。”流放千里的哥哥从狂热者口中听说了。“真是脑子有病。”
他看见了黄粱城。
“我就到这里。”
“有手有脚,我会饿死?”
“女人!除了花钱,你还会做什么!”
“很便宜的?能有多便宜!我失业了你知不知道!”
神圣文武皇帝始终相信:败者一无所有,胜者应有尽有。
既然皇帝只有一个,那他哥哥确实是失业了。
“他已经疯了。”皇帝对所有人说。“绘声绘色,说得跟真的一样。比长安还高的城墙,每面城墙二十里的雄城。本来还想留一下皇家的体面给他当个城主养老。呸!”
你不是不可一世吗?来看一眼。
想骗你走我的流放之路?
那你修条运河。
大运河历时十五年终于修成了。
神圣文武皇帝东征西战,收归国有的珍珠产业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
“乱臣贼子,亡我之心不死!”神圣文武皇帝给他哥哥的书信中就这一句话。
但他哥哥还是了解他的,翻译成正常人的语言其实就四个字:老子很忙。
他一定以为我会胡思乱想,怕得不行。
教书先生接受了,于是不再写信催促兄弟重逢。
一句话就能收走你的一切,这便是皇权了。
珍珠产业很快枯竭了,而他倚仗着的弟弟的士兵和珍珠产业积累的财富,也在转型升级中消耗殆尽。
利用财富买下整个江山的梦不再做了。
185年,他干脆办起了学堂教起了书。
人生的感悟总是玄而又玄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兴之所至画了这幅画,事后自己看来也很满意,就挂在学堂的墙上了。
一座没有山脚也没有山巅的山,山的一段被云挡住。
186年7月1日,又开学了。
孩子们总是能一眼发现这幅特别的画,然后在画前聚拢。
“很高的山呢。”孩子们这样惊叹。
“下山。这幅画的名字。”教书先生介绍道。
“没有人呢!”
“已经下山了。”
“有道理嗬。”
孩子们继续自发的讨论着,教书先生便听之由之了。
“这么高的山,下来会不会很累。”
“不会的,我爬过山。滚啊滚啊,就下来了。上山才累呢。”
“是这样嗬。”这孩子没爬过山,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无知,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为什么只有一咔呢?”
“太长了嘛。”
“那为什么只画中间的一咔,不画上面,也不画下面呢?”
“因为最简单吧?”
“是的呢。”
“山顶肯定有树有石头,山脚肯定又有房子又有人......”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
“是吗?”
“说话没有一点表情的呢。”
“哈哈哈。”
“好恐怖啊。臭臭的,你是卖鱼的吗?”
“没有表情的脸摇了摇头。”
“你是狗吗?”
“你就是卖鱼的。”
“狗鼻子。”
“卖鱼的。”
“狗鼻子。”
孩子吵架总是会陷入无休止的循环,且不知疲倦,不觉重复。
孩子们总喜欢给人取外号,因为他们的名字或者毫无意义又或者太深奥了,大多数时候名字和当事人根本对不上号。
于是张胜成了卖鱼胜,梁羽生成了狗鼻子。
卖鱼胜有一天变成了张大夫。狗鼻子会在满天星光和江边渔火的见证下日复一日的抻着懒腰,然后排队的人群散去,宣示着这个不赚钱的管饱担担面摊主收摊走人。
在这之前,他们只是孩子。
梁羽生第一次吃到鱼丸是在他六岁那年,上学堂的第一天。
“吃一个,吃了不许再叫我卖鱼的。”
眼角有泪光,是心中的震撼。
梁羽生震惊了。
“妈妈,我想吃那个。”一个小女孩指着表情浮夸的梁羽生。
“有毒的。”女人被三双眼睛瞪着,悄悄改了口:“有鼻涕的。”
“鼻涕......实在是太好吃了!你果然是卖鱼的。”
“哇......”被抱起的小孩和打着孩子叫着别哭了的女人远去,带孩子什么的,最烦人了。要不是今天输光了,才不会来接孩子。今天我接孩子了,铁柱那憨批,该给我多少钱合适呢?
“没有,绝对没有鼻涕。你是谁!再胡说八道我就掐死你!”大约十岁的女孩,顶着一个奇怪的西瓜头,相当泼辣。旁边一个同款发型的女孩,八分相似的脸庞却高了一个头。
“她吓唬你的,你小心那个不说话那个,她真的会掐死你的。”
“谢谢。”
“那个叽里呱啦的是我的大姐姐,你可以叫她纸挠唬。”
“纸挠唬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一种奇怪的野兽。”
“或者跟我妈妈一样,叫她老大。我就叫她老大。”
“哦,老大。”
“什么老大,叫姐姐。”
“姐姐。”
“真乖,再给你一颗。”
“嗯!姐姐!姐姐!姐姐!”
“老大最小气了,你在做梦。”
“妈妈妈妈。”
“哼!”没有表情的脸,重重的鼻音。
“啊,张胜生气了,表情好狰狞啊,吓死人了。”
“吓死了,吓死了。”顶着西瓜头的女孩毫无表情的脸跟张胜如出一辙。
“骗子!都是骗子!”
一脸懵逼的梁羽生看着揪着他领子的女孩松开了手。
“再也不会给你吃鱼丸。”
那个追出去的面瘫女孩转过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母子走在路上,梁羽生低着头。
“有什么了不起的。”
梁羽生抬起头看着母亲。
“我是说,那个是路边摊而已。只要给钱。不要吃路边摊了。”
“妈妈,给我钱。”
“不行,小孩子拿钱会学坏的。”
“不会的,我只是吃鱼丸。”
“有什么好的。”
“比青菜白饭,不,比咸菜都好吃。”
“皇帝皇后都是吃青菜白饭的。”
“可是为什么爸爸能整点肉?”
“你爸爸是土鳖。”
“我也是土鳖啊,爸爸是大土鳖,我是小土鳖。”
“才不是,梁羽生最厉害了。”
“啊?可是很奇怪啊。”
“什么很奇怪。”
“就是很奇怪啊。”
“哦!是啊,很奇怪啊。那个孩子竟然,那个女孩也是,竟然没有表情,太可怕了。”
“才不是,真厉害啊,卖鱼胜.....”
“嗯?是很奇怪吧?”
“是很厉害,超厉害。鱼丸超厉害。姐姐超厉害。”
摆个摊位怎么样?儿子好像很崇拜啊。不行不行,这一点也不上流。
“妈妈你都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有听的,有听的,只是没太听懂。”
“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夕阳总要下山,如果那时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座城市,会不会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回家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