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城本地产的酒大多是杂粮酒,遇着丰年了试着酿一点,不成气候。
也不是没有穷讲究的柳鱼雪。
人们口耳相传,几百年前黄粱城骤降大雪,冻死了好多人。
这其中确实有南人没见过雪的因素,但更要命的是气温骤降。
雪落涓河,连岸边垂下的青青柳条和戏水游鱼都猝不及防的被冻在一起了。
哪个时代、任何时候都少不了追求享乐的人。
年轻的富家子弟们烤着火,喝着杂粮酒暖身,兴致大发还要作诗几首赞这雪景新奇。
旁边的食客哆哆嗦嗦的,一点点抿着碗中的酒。
还作什么诗?
碗中的酒当时它就不香了,不喝吧,又着实冷到,抑郁。
年轻人讲格调,哥几个喝着杂粮酒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旁边一个哆哆嗦嗦明显够不着咱层次的人,也喝的杂粮酒,如何体现优越感?
“小二,去涓河里刨点冰来!”
我们是怕冷才喝酒吗?
不,我们喝的是寂寞,是雅致!
小二哼哧哼哧跑回来,冰太厚了,水里的鱼和水面的柳条都冻那了。
哥几个还得亲自出马,仆人们要不然就就刮点冰沙,要不然凿穿冰面落水。
宝剑赠英雄,此时不亮剑,更待何时?
年轻人取出吹毛断发的剑,一通操作搞下来几块小碎冰。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投入酒中,一口饮尽,那滋味无需细想。
别说是冰块加酒,就是白水也喝出灵魂出窍的感觉。
回到家中,自是一通教训。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寒了人心生意不好做。
年轻人喝了点酒,分不清东西左右,却还留着三分清醒不至于狂得没边:“谁叫他们没个好爷爷好爹!”
还说什么?
自家小孩酒后吐真言都是这么实诚,这比年轻的时候满脑子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自己孝顺太多了。
几百年来,黄粱城再没下过一场雪。柳鱼雪就此一战成名,成了人们心驰神往的绝响。
等了几百年,不忍柳鱼雪从此销声匿迹的酒家们到了冬日,纷纷在酒单加上柳鱼雪的选项。
拙劣者在杂粮酒上插下去一根柳条随便搅搅,用心者苦思冥想,峰回路转的发明了醉鱼这个菜色。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一生没见过雪的黄粱人,终究没能从诗句中摘下如云白雪酿成正宗的柳鱼雪。
盐是有的,他们发明了咸鱼。
春天来了,杨花满城,人们顺着柳条薅下一把柳絮丢进锅子里。
小孩闻到了动静:“不是毛就是刺!这鱼我不吃了!”
“你懂什么,几百年前,天降大雪......”
186年12月31日,天气着实是冷。
每到这个时候,东海人自然而然就会冒出那个有生之年的悬念:会不会下雪?
张伢子休渔已经半个多月了,今天难得张春婷精神好,他就带着女儿来东海湾保养爱船了。
二女儿长得高,力气大,还后天感染了儿子先天的面瘫,浑身没一处正常的。
如果只是这样,张伢子不会带女儿一次又一次的看病。
女儿动不动就烧。
一烧就是两三天,莫名其妙好了,再歇个五六七八天,又是一场高烧。
怀集堂的神医也说不明白,寻常人不说烧死,早烧成个傻子了,她倒好,一天天哼哧哼哧个子往上窜。
摸着烫手的额头,只说昏昏欲睡,自有一套多喝热水和暴饮暴食的疗法。
幼子少儿夭折在这个时代是常事。玩耍落水的、得病的、走失的、父母忙起来把孩子忘在家中的。
虽说大多数活过七八岁就没那么多波折了,但是这个十一岁的女儿张伢子还是有些担忧的。
山坡上十几个渔民聚在一起,一人坐了一艘船,还有更多的船停在山坡上。
“不是要出海吧?”人们总是喜欢找些显而易见的废话来说,又在需要交流协作时保持沉默。
“这不是来看看吗?”
“这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中的......”
敲敲打打一下午,被海风吹着,虽然不觉得冷,却实在是累了。
“能帮忙的啊!”
“你什么时候来?”
这些就是渔民协会的人了,张伢子也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在这里守着他们的船,今天你来,明天他去,总的来说都是要参与的。
张伢子想了一下,家里的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明天吧。”
“你确定?”
张伢子点了点头。
几个渔民开始吵了起来,无非就是比惨大会,家里的柴没人劈、孩子问妈妈爸爸去哪了之类的。
冬天的白昼很短,回到三井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
和相熟的城管打了照面,那人刚上班,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最近三井巷里人多了起来,特地派了八个城管分两批昼夜巡视。
也许三井巷没有鬼的说法被认可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
三井巷为没来得及出城的商贩、离家出走的少年、囊中羞涩的旅人以及各种邪恶或者不得志的组织以及个人提供了食宿。
没错,是食宿。
大量废弃的院落无人看守,冬日里又少了蚊虫滋扰,哪里不比干涸的桥洞和人来人往的大街来得舒坦。今日结着蛛网的窗,谁敢断定不是富家小姐夜夜愁绪的月。
猫虽灵巧,也比下水扑腾去抓鱼浑身湿透大病一场来得轻易。肉虽然酸,本就饥饿就更是开胃。皮毛御寒,岂不美哉?
张伢子在家里蹲了半个月,主要就是翻修院墙。
半个月前院子里窜进来一个,他是赶上了。
那人只说以为没人住,谁知道是真是假。
张伢子也有过颠沛流离的日子,那时候拖家带口的他心里也曾那么阴暗。
幸运的是也许缺了点胆量,也许是不曾真正绝望。
最绝望是什么时候?
那天下着雨,那个人的话语比雨水更冷冽。
他跪在地上,两个女儿也跪在地上。
他不敢抬头,不是因为那人身旁的壮汉,他害怕的是自己。
“你有钱吗?治病是要钱的对吧?你没有钱。”
那人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张伢子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想要隔着漫天的雨水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要记住这个见死不救的人。
那人好像有些呆滞:“哭什么呀。”
他对身边的人絮絮叨叨:“回去吧,都下雨了,卖个锤子的淡水。反正回去了,捎上吧......”
等张伢子想起来再去找那人的时候,听说举家搬去了长安。
原先跟着他的几个壮汉颇有怨言,张伢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了句:“是个好人吧?”
也没人与他计较。
家里的院墙上捆满了他削尖的木棍,满意的看了看,还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够。
院子里传出成年男性的鼻音:“该回去了。”
张伢子低了低头。